走失

    陈山阿有一只心爱的小黑猫,叫狸狸,那是她十岁生辰时,在猫贩子手中救下的。她还记得刚将狸狸救下来时,狸狸虚弱得很,她和使女们一口一口喂狸狸羊奶,又精心照料,才把狸狸救回来。

    最开始的时候,狸狸警惕心还很强,一直防着她和使女们,逗它玩,它也爱搭不理的,伤好后几次三番想要逃出侯府,她贴着笑脸逗了狸狸好久,狸狸才愿意对她甩甩尾巴,随着时日渐久,或许狸狸也感知到她的真心了,不仅不逃出府了,还爱总贴着她,她午休,狸狸便跳上榻,蜷成一团,压在她被褥上,有时梦醒,发现身上又被压得死死的,她就知道,狸狸又跳上来了,于是她就抱着狸狸一起到小院的蔷薇架下荡着秋千。

    尽管狸狸不会人言,但陈山阿知道,狸狸已经完全信任她了,她也要好好照顾她的狸狸。

    在上元灯会,狸狸走失时她是这样想的,在她与使女们走散,走失在人群中,被拍花子们盯上时,还是这样想的。

    “我苦于寻觅,直至看见一只很像狸狸的黑猫,便连忙追了出去,却不曾注意进入到了闹市,与家中使女们走失,然后还没等我反应,就晕了过去,醒来后身上的华贵衣裳已经被脱下换成了麻衣,被关在一个黑房子里好多天,我这才知道自己被拍花子拐卖了,后来又被关进一个笼子里,随着笼子上了水船,那时候也不知道水船运到了哪,只知道一直颠簸,我得了风寒,一直迷迷糊糊到着陆,等我意识清醒是发现她要被拍花子送到青楼,我吓得大喊大叫,叫嚣着我是陈侯府的小姐,如果他们敢逼良为娼,侯府发现了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拍花子便一直掐我打我想让我闭嘴,但那个老鸨掀开我的衣裳看我手臂的确细皮嫩肉的,可能的确怕犯事,便不肯收我。”

    一连辗转几个风月场所都是差不多的回答,那些拍花子可能也有些受影响害怕,想把她快点解决又怕亏本,就把她卖到了菜人市场。

    陈山阿一点一点说着,她声音有些清冽低沉,不似一般女子般香甜,加之她说话语气淡淡的,虽无抑扬顿挫,但却有透不过气的绝望萦绕着四周。

    “我不会忘记那些拍花子的嘴脸,我跪在地上求他们放了我,他们还是抓着我的头发说我晦气,而进入菜人市场的那半天我也一辈子不会忘,我一开始其实并不太明白菜人市场是干什么的,但我看到那些人两眼无神,自己走上砧板,自己看着刀划破他们肚膛又痛苦得哀嚎大叫,叫声尖锐得刺破了我的耳朵,屠夫觉得他们太吵,于是一刀又把他们头剁掉丢进滚锅,我就瞬间明白什么是菜人了。”陈山阿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臂袖,“我也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臂被砍下的……”

    她继续说着。

    那几个月的噩梦她至今回忆都觉得胆颤,那种发自骨髓的恐惧让她忍不住掉泪却又发不出声音,她害怕她一说话,下一个被丢进滚锅的人就是她,但她九死一生逃出了菜人市场,又饱受流离之苦回到了长安,侯府上下的所作所为才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本以为她逃出了生天,可以回到家人温暖的怀抱,但没有想到往日对她虽然严格却不乏慈爱的祖母给了她一杯毒酒,而她的父亲虽没有要她性命,却把她关进了阁楼,不许她见人,而她的母亲自从她回府到死前只见了她一面,听说她只会哭,至于她的兄弟姐妹,对她也是唯恐避之而不及。

    终于有一天,她望着阁楼下的水池,金鱼跃出了水面,从窗户跳了下去。

    李不尘闻言,哽咽喉间,有些语塞,却顿了顿,还是开口:“我知道了,也料到你或许有苦衷,并未相信陈侯的一面之词。”

    陈山阿不气不恼,面上本因提及旧事而有些触动的情绪也已消失,她只是平静地道:“我醒来后,身旁一团小鬼围着唤我神女,都说我成鬼王是有妖以命护我渡劫,可是我生前除了流落菜人市场那段,别说与你们修道之人打交道,是一点怪力乱神的事都没遇到,我不知我成这鬼王是巧合还是阴谋。”

    “侯府上下的人对我惧怕无比,但实则我和生前最后一段时光并无不同,呆在一团迷雾里,日日担惊受怕,稍有庆幸的,不过是较之前有了这通天的法力傍身。”

    李不尘忽地想起了个人,他的师兄优昙华也是掉进过菜人市场,被他俩的师傅抽去了一魂一魄,镇压了许多怨念憎恶以及惊恐的情绪。他有些好笑地想,如果优昙华那一魂一魄不被抽失,会不会也和陈山阿一样。

    他和优昙华虽为师兄弟,年纪却是同龄,和他最不喜欢多管闲事不同,优昙华是最好管闲事的,用师傅的话来说,优昙华是有情有义,但却独独没有爱。

    “殿下还有事吗,虽然我是鬼,喜欢夜里活动,但我生前也是受过宫中礼仪娘子教训的,如果没什么话要问,我可就要走了。”

    李不尘略微思索:“那枚丹药名为去浊丹,我放在虚明观内,得我亲自去取,我可以拿给你,但是你能保证我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不再在侯府生事吗,不然我也不好在陛下那交代不是?”

    陈山阿冷笑一声:“我该生的事已经生完了,放心,这段时间我只会看着侯府乱,不会再动什么手脚。”

    “你不是就下了个蛊?还被我解了。”李不尘闻言看她,说完便立即反应过来,想到了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殿下,我因怨恨成鬼,本就是恶鬼,复仇本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李不尘掐了掐时间,他请旨设立揆异局,邀请还在外云游的师傅和优昙华回来加入,师傅估计不会管他们的,但优昙华应该收到了信就会赶来长安,估摸着他从虚明观返程的时间优昙华便会到长安,陈山阿把事情闹大,他这个师兄应该不会坐视不管。

    于是他便放下担心道:“我后日便回虚明观,薛家的事……”

    “薛家的事,于理与你,于情与东无,我都不会坐视不管。”陈山阿顿了顿首,“那殿下,我就先告辞了。”

    “慢着,我先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

    “去浊丹,你怎么会知道。”

    陈山阿有些顾虑,不愿回答。

    “你放心,我只是好奇,因为这枚丹药是我初入道观时偶然炼成,因是无意之举,所以并未声扬,所以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陈山阿思虑再三:“是将我从菜人市场救下来的恩公告诉我的。”

    说罢,她或许怕李不尘再追问,瞬时如烟尘消失。

    恩公?

    李不尘暗自起了个疑惑,不会又是优昙华吧。

    ……

    剑南道上,自蜀入秦某处山脚茶肆。

    “翻过了这座山便就是金牛道了,秦岭山几险峻,我天府大地物产丰富,人杰地灵,山水草木皆是仙风道骨,道长为何非要离开蜀地入长安?”

    抱剑的少年闭着眼神憩,倒茶的小二却不停地在他旁边喋喋不休。

    “敢问道长道上如何称呼?道长帮我们村子解决了如此大的麻烦,却连一顿上好的饭也未能给道长呈上,实在有愧啊!只恨留不住道长!”

    小二似是受全村人所托,不仅嘴上没停,手上也没停,在后厨与草铺进进出出,不停给优昙华呈上茶点。

    “小二哥我并不饿,为我准备些易带的干粮就好,其余的分散给路边乞讨的孩子吧。”

    少年高束一圈乌发,眉上鬓角处的碎发随意搭落,除却头上的玉冠,周身并未精致的服饰,茶褐麻衣,风尘仆仆,确实一派常见的少年游侠之态,但或许因其相貌精致,倒比平常同龄侠客更显意气。

    只是他神色淡漠,这通身的少年气在他身上也有些不太热烈了,只是让人觉得十分年轻。

    “哎,道长怎么非要去长安呢,要不然再在我们村里休息几日,若是住不习惯,葛三娘子家旁便是驿站。”小二仍在竭力留人。

    优昙华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继续问小二:“小二哥,附近最近的酒肆快马需多少时间?”

    “道长要饮酒吗?我这里有东家娘子所酿的乳酒,可要给道长带上?”

    “乳酒不必了,东家可酿了烧春?”

    “有,烧春酒上次去胡三老板那打了还有半斤,除却烧春,咱们铺上还存了一小坛子的老春和桂酒,娘子也釀了些米酒,就是不知道道长的口味。”

    “那劳烦小二哥替我将这两个酒囊和这几个饭袋装满,干粮即好,我饮食不精。”他说着,便从身后的枣红马的鞍上取下他的酒囊与饭袋。

    前两日他途径这座山村时,发现山中有狐妖作祟,替村民将那百年妖龄的青皮狐妖赶回山林之中重新修炼,虽说对他而言,这只是顺手之便,但却得了村民们的好感,对他是又敬又拜,就是不肯放他离去。

    尽管不可否认是村民们的一片好意,但也无辜影响了他的行程。

    茶肆小二依照优昙华的需要,不仅将他的行囊装得满满当当,还包上了两大捆油纸包的茶点。

    优昙华苦笑着连说不用,茶小二未管他言语,见人留不住,回头又在父老乡亲们送来的东西里捡了又捡,见灶上还有只烧鸡,正欲回头却闻一嘶马鸣。

    那茶褐布衣的少年神侠已趁他不备整理好行囊,翻身上马:“多谢小二哥好意,茶壶旁有银钱若干,还请小二哥收下,替我向大家转传谢意,我这便不多打扰!”

    说罢,他腰挎长剑,手拉缰绳,绝尘而去。

    待小二反应过来,只看见他乌发飘扬混着马踏泥土的背影。

    “道长,过了金牛道就是蜀道上最难走的栈道啊!这马是过不去的啊!”

    小二风中凌乱,少年却已远去。

    ……

    山间溪畔,耳朵凿了个洞的人言小妖悄悄抱着马腿偷看用溪水净脸的少年。

    “你好不容易逃出了长安,就这么跟我回去,你不害怕吗?”

    “道长给我符,救了我,我要跟着道长。”

    “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那么怕那新出生的鬼王,难道是知道她的大秘密不成,如果不是,又莫非她是什么小心眼喜欢捉弄的人,怎会让你恨不得躲到天边去?”

    “我就是单纯的怕,道长又不是不知我们人言一族实在胆小。”人言抱着马腿不松手,普通人是看不见他的,他想起方才茶小二所问的事,也疑惑提问,“为何道长又非得回长安呢,那鬼王虽然厉害,但是就我所知,折妄道长也不是凡夫俗子,还是可以应对的啊,那揆异局您又不是收了信就非得应约。”

    优昙华并未回答他,而是停了正在捧水的双手:“人言,你听。”

    一切好似有异。

    人言竖着耳朵凝听,除却山涧流水,草木刮风,就只剩间歇的鸟啼猿鸣。

    “道长,听什么啊,你可别吓我啊。”

    优昙华取下腰间酒囊,将酒洒在河边砾石地上:“小道途径贵地,无意叨扰,赔上好老春若干,山中精灵皆可来饮,如有不够,小道这还有一囊子。”

    山间空谷无音,过了良久,一声巨大轰鸣,自河边爆起。

    “来找道长索酒,不如来找道长索命?”狂风掠过,一位绰约的粉妆女郎出现在河畔,她手持团扇半遮面,腰若拂柳,臀部叠翘,半歪着身子对着优昙华娇笑,“我家小妹四百年修得一个人形,却无辜被道长打回狐狸身,如今整日躲在竹林里哭哭啼啼,叫我心疼得紧,道长你说你该拿什么还呢?”

    原是优昙华道长打回原形的那只青面狐狸的亲戚来寻仇了,还好,这妖怪看着扭扭捏捏的,应是以色媚人吸人精气的小妖怪,凭优昙华道长的神通广大,能应付得下来。

    人言紧紧抱着马腿,心中暗自盘算,仿若他此刻抱着的不是马腿而是优昙华的大腿。

    优昙华听罢笑了一声,左手拿起见真,剑未出鞘,却甩了一个好看的剑花。

    那妖怪或许感觉到自己被看轻了,但却并不恼,而是轻飘飘地靠近优昙华,她香气如尘,在距离优昙华三足之处,伸出双手,好似欲捧住优昙华的脸颊。却不想,被少年一记抬腿横扫,身体倾飞至马边,吓得人言一叫。

    “你想靠近我下毒?”优昙华拔出见真,剑尖直指那女妖,“你那妹妹修炼靠的是剖人心肝,残害了不知多少人命,你竟还好意思说她无辜?”

    他剑影微动,直逼那女妖咽喉:“我放她一命,只是把它打回原形,让她在山中重新修炼已是网开一面。”

    人言自诩自己是只善良的妖怪,现在又认定抱上了优昙华道长的大腿,也马上跟腔道:“就是,真是心狠又恬不知耻的妖怪!”

    女妖听罢,狠戾的眼光在眸中一闪而过,她看准机会,猛然冲出,向人言掠来。

    “道长救我!”人言惊呼。

    优昙华闻言,手指一松,掌腹推力,一道破空的剑晓声,见真如银龙在空中撕裂开来,他借势一脚踩上见真,又捷如猎鹰,如迅雷烈风,再度握剑,逼至女妖面前。

    待人言反应过来,局势已经变成女妖提着他的耳朵,优昙华剑别着女妖的脖子。

    “仙女娘子,我和道长也是初初认识,你若想以我为柄威胁道长,那可是真是打错了如意算盘。”人言哆哆嗦嗦。

    “他说的对。”优昙华的剑又逼近了一分,女妖脖子也红了一寸。

    只见她眼睛红影扑闪,脸上褐色绒毛也细密长出,方才的美女脸庞便就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男人的模样,仔细看,颇像一只猿猴,就在优昙华心中推磨之际,这猿妖直接催动脉间灵力,手腕穿透人言的大耳。

    痛彻心扉的感觉刺透了人言,甚至连惊呼的力气都没有,他便直直倒下,变成一团带血的毛球。

    优昙华眉目紧锁,反应之下,便收回见真,一手揽起人言退成的毛球。

    “这人言小妖无论对道长有没有用,杀了都不关事,如今看来,这人言对道长还是有些分量的,看来我并没有杀错。”

    这猿妖见自己躲过了优昙华的毙命威胁,尚还有些沾沾自喜,却不想下一秒茶衣少年一手抱着毛球,一手比剑纵身回到她面前,双足一顿,见真猛然刺向猿妖心脏。

    猿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剑穿透的胸处,是她低估了这年轻小道,还是因为他放过了青皮狐妖,而错以为他有些慈悲,从而放低了戒心。

    方才人言所受的痛感也向她席卷而来,她跪在地上,一手催力护住自己的心脉,一手撑地支住自己的身躯,她愤恨地看着优昙华,却无力再动,她知道自己此刻虚弱,虽伤及心脏根本,但以她百年道行,尚还不至于丢失性命,但如果她这时再惹怒优昙华,再受一击,可就真是千里送死了。

    她咳了一口血。

    心中力气不存十分之一,痛苦地匍匐在地仍在想,这究竟是什么剑,威力竟如此之大,要知道人修道以练魂,妖修道以强身,寻常人类刀剑可没这么强的穿透力。

    优昙华弯腰,无视她的痛苦,用见真在地上比划:“你是为那青皮狐妖复仇而来,虽心性不正,但也算仗义,你索性也和你那狐妖小妹一样,退回原形,重修妖丹吧。”

    猿妖听此,又见少年剑尖留过的痕迹有阵法之态,脸色大变,想遁地逃走,却发现动弹不得。

    “你打伤人言,如今他性命堪虞,我取你妖丹护他性命,你服还是不服?”

    猿妖当然不服,但又怕自己说不服连原形都不保,别过头不愿说话,只是趁妖丹被剖前,用力散动自己的妖力灌进心脉。

    优昙华当然看穿她的把戏,但也不急:“我知道你不服,待你重新修炼成人后我允你向我复仇。”

    说罢,他将见真直插泥壤之中,再将酒囊取出,正欲洒酒催动阵法,忽地想起什么,或是觉得囊中是上好名酒,拿来祭阵有些可惜,于是回到枣红马旁,拿下另一个酒囊,从中倒了些常见的浊酒出来。

    酒如碎银,坠向地面,周遭景物开始颤动,猿妖凄厉喊叫,四处逃窜,虽是优昙华自己动的手画的阵,但看见此情此景,他还是有些不忍地回过头选择无视,待周遭安静,他侧身返回,拔出见真,那猿妖方才所呆之处,只剩一只不知是昏迷还是熟睡的小猿猴和一颗水光粼粼的宝石。

    他将宝石拾起,掌腹推力,埋进毛球之中,又将毛球放下,喃喃自语道:“这个阵法果真太过狠辣,但愿日后我能重新画出个更为温和的。”

    他左脚一垫,身轻如飞,腾空跃上不远处的一株芭蕉树,从树上摘下一片厚大的叶子,又从袖中掏出一道灵符贴在芭蕉叶上,回到小猿猴旁,盖在那猿猴身上:“这道符能在你醒来之前护住你,又可替你吸引周遭灵气疗伤,这样我可就不欠你了。”

    又回过头看了看还在慢慢化丹的人言:“我也不欠你了。”

    语毕,他再度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山间驰骋的马蹄声回荡,一如他方才告别茶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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