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娠

    彼时夏染芭蕉,正盛木槿,更有花鸟群飞,蜂蝶乱舞,暖日高升,处处洋溢着夏意盎然。皇后扶着金桂、翠雯的手站在穿花走廊之下逗着一只浑身墨绿的鹦鹉,不时笑语连声,珍妃、悯嫔、丽嫔也在一侧殷勤侍奉。

    慧妃盈盈跪拜,珍妃娇娇怯怯却是一声冷笑,道:“慧姐姐一向勤勉,今儿怎么晚了?”

    赵得海垂头道:“回珍主儿话,慧主儿偶感风热,晨起来得迟了,还望主儿恕罪。”

    皇后神色冷淡只作充耳不闻,忙吩咐王嬷嬷、翠雯扶起慧妃,含笑道:“无妨,身子可好些了?”

    慧妃花容轻倦不胜憔悴,忙抚着胸口施礼,道:“谢皇后主儿关怀,奴才身子不济,偶遇风热,浑身倦怠,御医已煎了药着奴才服下了。”

    慧妃神色恹恹,皇后也不愿多瞧,只见荣嫔抱着三皇子过来请安,她先福了一身,艾嬷嬷抱着三皇子,欠身道:“三皇子瑞愆请皇后主儿清安万福。”

    皇后端和一笑,道:“快把三皇子抱至吾身前,几日没见三皇子越发壮了。”

    丽嫔摘了一朵刚开的海棠逗着三皇子玩乐,道:“三皇子晶莹可爱,亏得荣姐姐照顾,凡事事无巨细,昨儿见褯子洗得不干净,还发落了奴才。”

    皇后面上莞尔含笑却低头与王嬷嬷对视一眼,沉声道:“伺候的人竟这般不上心。”

    荣嫔温和怯怯,扶了扶鬓上的一支镶金宝芙蓉鎏银步摇,笑道:“皇后主儿万勿动怒,三皇子顽皮,伺候不周也是有的。”

    皇后嘴角一扬,拔下一枚凤嘴步摇逗着三皇子取乐,道:“如今瑞恿十岁,瑞慜六岁,瑞愆四岁,子孙繁盛乃是社稷之福。”

    荣嫔眼神轻转,不觉俏丽一笑,道:“奴才生养三皇子,伺候不慎而致许多不周,奴才瞧主儿将太子教导得极好,恭谨谦让,温淑品性,若主儿不嫌奴才母子愚笨,奴才愿将三皇子交于主儿抚养,有主儿教诲,三皇子定知书达礼。”

    悯嫔只清冷一笑,珍妃抚了抚鬓上的一串流苏,丽嫔却眼色流转,含笑掩唇。皇后先是笑意深深,忙收了温和笑容,道:“我素日也是三病两痛,且身下还有三公主照顾,怕是伺候不好三皇子惹你劳心,荣嫔,还是自己照顾较为稳妥。”

    荣嫔只略略一笑,道:“是,奴才笨手笨脚怕侍候不好三皇子。”

    悯嫔向四下望了望,疑道:“怎得今儿不见宜常在?”

    宜常在的太监祁发海站在水廊下,笑意颇浓地屈了一膝,道:“回主儿,宜主儿有身孕了,不便给主儿请安。”

    此语一出,满堂惊奇!珍妃心下忽然一沉,只是愕然回首觑着皇后,皇后也是心头震颤旋即平静含笑,道:“这是好事!怎得才说,这样的好事该向皇上道喜了。”

    慧妃温婉垂首,道:“如此喜事,合该晓谕六宫,奴才恭喜皇上了。”

    珍妃、悯嫔、荣嫔、丽嫔不得不起身道喜,纷纷相贺。皇后抚着鹦鹉艳丽的羽毛,笑道:“宜常在伺候皇上三四年了,还真有福气,日后晨昏定省,难免身子劳累惊了胎气,便免了宜常在请安之礼。”

    悯嫔的脸上越发阴晴不定,嗤道:“宜常在的福气真好,皇上不过召幸一次这就有了。”

    珍妃的嘴唇轻扬便艳丽至极,甩袖道:“几日的功夫便怀上龙嗣,宜妹妹瞒得一丝不漏。”

    祁发海屈了一膝,轻笑道:“是,珍主儿,要不说宜主儿福气好呢。”

    皇后颊上生了温和笑意,道:“宜常在有孕,真是可喜可贺,皇上若是知晓一定欣喜,妹妹们若有空便与吾探望宜常在。”

    慧妃、珍妃、悯嫔、荣嫔皆含笑福身,皇后如常含笑,道:“皇上膝下子嗣不丰,妹妹们也努力些,开枝散叶,绵延帝祚。”

    珍妃气得花容失色,便匆匆回了延禧宫,她刚抿了一口菊花茶就撂在紫檀木炕桌上,骤然喝道:“小小宫女出身,几日功夫便有了。”

    丁玉海垂睫而立,低声道:“皇上待宜常在恩浅宠薄,珍主儿不必忧心。”

    荔桂端了一盘玫瑰酥,噘嘴道:“还不必忧心?这个宜常在三番两次与主儿争宠,这才一个月,还有九个月,指不定怎样张狂。”

    珍妃面色雪白,银齿轻咬,道:“皇上践祚一年了,如今宜常在骤然有孕,皇上必定重视她这一胎,我虽与她同在皇后身下做事,可这个婢子恃宠生娇,我不能让她生下来。”

    丁玉海笑道:“珍主儿有何法子?奴才也好为主儿出力。”

    珍妃脱了轻薄衣衫,换了一件莲藕色洋紫绣花坎褂子,道:“宜常在所怀皇上第一胎,必定格外留心,连皇后都不免处处谦让。”

    荔桂、翠橘端着水伺候着净了手,道:“皇后那是客气,主儿伺候皇上也五六年了,是该诞育皇嗣了,眼下宁贵人、宜常在这般纠缠擅宠,若不拿点手段,主儿还如何立足?”

    珍妃神色清幽一俊,嘴角笑态渐收,道:“好歹宜常在年轻沉不住气,我会料理了她。”

    慧妃剪了几枝绿荷,着人收进了花觚中,她面色娇艳仿佛与花色一般,道:“微风摇紫叶,轻露拂朱房。荷花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芬芳清奇,香气沁人,总能叫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蕊桂笑道:“主儿病大好了,兴致也浓了。”

    慧妃脸上一阵微醺潮红,道:“张平远是你表弟,医术精湛,几贴药便将我的风热散了,你拿些银子打赏他吧。”

    蕊桂忙施礼推脱,道:“表弟为您诊治乃医家之职,主儿的月例银子原就不多,还要送至娘家府上,实在捉襟见肘。”

    慧妃往海水蓝纹鳞花大碗添了一勺鱼饵,道:“月例银子少,我们将就节俭一些,着厨房将荤菜换为素菜是了。”

    蕊桂剪了剪荷花梗子便愁眉深锁,道:“奴才们倒没什么,倒是主儿,您近来身子十分清瘦。”

    慧妃微微一笑,露出一截雪白色玉臂,道:“晌午你在采些荷叶,荷叶能清心解暑,消风祛湿,还有这个月的份例包出一半送到宫外,府中人多花销大,星盈、彦霖也要请师傅习字。”

    蕊桂福了身子笑言,道:“嗻,奴才这就托人送到府上,主儿在宫中也勉强度日,还要接济娘家,难为主儿一片孝心了。”

    慧妃放下手里的荷花,她面上云淡风轻,眼神却哀哀凄楚,道:“阿玛从二品统领被贬为包衣副护军参领,家中艰难,我是长女,理应如此。”

    珍妃、荣嫔逗着廊下的青花瓷海水纹深碗里的各色锦鲤,笑道:“你瞧这条鸳鸯赤尾,尾巴竟也是暗红色,上头还夹着点深绿,脑袋上像戴了一顶墨色帽子一样。”

    荔桂添了把鱼饵,道:“主儿瞧那条金色边的儿鱼长得更喜庆,金琳琳的,格外耀眼。”

    珍妃扬了一把水红色金花纹锦手绢,笑道:“皇上果然有心,将这样好玩儿景儿赐了我,听说今年饲养的鱼儿不过几百条,还要供给仁后、皇后,且不说那鱼儿品相如何,单是皇上赏的几条鸳鸯赤尾、鹅头红、金蝶舞,便是百价之宝。”

    荣嫔盈盈婉笑,道:“皇上真疼珍姐姐,什么好的都给了珍姐姐这儿。”

    珍妃抚着手腕上一对白玉手镯,眉目愈加柔和,丁玉海喜滋滋道:“皇上宠珍主儿,前儿伴宴、昨儿听曲,还赏了一把小叶紫檀琵琶,只委屈主儿和恭常在挤在一起,恭常在素来不受宠,别沾了穷酸晦气。”

    珍妃瞥了一眼恭常在的屋子,便双眸清冷唇上发寒,道:“等我料理完了宜常在,再料理了她。”

    话音还未落,只听李长安扬声高喊,珍妃盈盈起身行礼,乾坤忙伸手扶过了她,笑道:“我瞧你明艳动人,可是心情不错,一斛珍珠收了么?”

    珍妃脸色娇艳,靥生了层层柔色,道:“皇上圣心,奴才收了,一枝和露珍珠贯,月下回来寻几遍。一斛之数,奴才不敢私授。”

    乾坤抚着她玉色双手,却道:“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得一斛之数岂不好么?你闺字唤兰娇,我赏了一斛珍珠,都是光华璀璨之意,可见你该收得。”

    珍妃笑意濯濯,柔怯福身,绵绵道:“谢皇上恩典,既是明珠珍贵,皇上日后不许赏别人了。”

    乾坤抿了一口清茶进喉,轻捏住她的小巧鼻子,婉声道:“今儿你父亲上了折子,你父亲在苏州任总兵,管辖苏沪一带诛杀□□余孽尤为起色,一众叛党就地问斩,百姓拍手叫好,大快人心,朕与臣子决议将你父亲调为提督,御诏一下便上任福建。”

    珍妃满眼带笑,心中越渐欢喜,笑了笑便俯首跪地,道:“谢皇上隆恩,奴才一家定效忠皇上。”

    乾坤转眼抬手便笑着将她揽起入怀,徐徐道:“起身吧,你父亲在前朝尽忠,你在六宫伺候,日后为你父亲挣一个好前程!”

    珍妃娇媚贴身,笑色浓烈,柔柔地伏在乾坤的肩上轻嗅身香,道:“是,奴才一定尽心侍奉皇上。”

    这边宜常在怀娠已是三月有余,只见她腹部隆起,身娇体贵,日渐丰腴,然而她怀孕至今身子一向患病,时常头晕目眩,身子懒怠,四肢酸痛,百般不适。仁后也着了人时常嘱咐探望,又赏了阿胶、人参,皇后亲命御医黄贞显、江丛禄,太医李桂珅、崔良玉细心调理宜常在,直至平安生产完毕。

    这一日惠风和畅,慧妃、悯嫔、宁贵人、恭常在一同去长春宫看望宜常在,刚走到殿门外,祁发海忙道:“奴才请慧主儿安,悯主儿安、宁主儿安,恭主儿安。”

    宁贵人抚了绢子含笑,道:“你家宜主儿身子如何?”

    祁发海虽躬着身子,可他嘴角长了水泡,愁愁道:“回宁主儿,宜主儿从有娠就身子不适,时常失眠疲倦,主儿瘦了一圈,眼下才三个月便这般遭罪。”

    彼时宜常在躺在大红色百子千孙绣花葫芦棉被上,她穿一件月白色云纹珍珠寝衫,发髻披肩松散,面上无华,□□恹恹。苏桂忙搀起宜常在,斜斜靠在樱花色鹅毛羽软枕旁,笑道:“姐姐们来了。”

    慧妃一把按住她白皙细嫩的手臂,笑道:“你身怀龙裔,身子娇贵,赶紧躺下万不可着凉了。”

    宜常在耳畔的一对翠色银杏叶耳环银光闪闪,含笑淡淡,宁贵人荡了清俊的笑靥,道:“妹妹才三个月,还有六个月临盆,这生下的便是第四子。”

    悯嫔打量了几眼长春宫内外陈设,规矩整齐,布置华丽,不禁笑道:“妹妹有娠,连殿室都富丽雅观,真是春意福长。”

    宜常在含笑浓郁,道:“悯姐姐伺候圣驾久,皇上更加心疼姐姐。”

    慧妃瞧着软床上悬挂各色的香包,隐约有一种独特的奇香,不觉道:“妹妹的软榻上有一股清香,倒不知是何香?如此清心沁肺。”

    恭常在手摸着床幔上香巾香件,笑道:“我也觉鼻尖上有一股清香散而不去,香滑绵软,闻人欲醉。”

    宜常在神色中现了几分矜傲,她抚摸着身侧的玉如意,道:“姐姐果是好鼻子,我软床上悬挂的香包、香囊是皇后主儿赏的,里头装着静心凝神,安固胎气的草药,连我身上盖的被子都是皇后主儿传内务府送的,那被子也极轻柔细软,里头掺着鹅羽鸭绒,既暖和又舒适。”

    恭常在眼神中多了一缕寂寥失落,慧妃理了理衣领上如意花穗子,笑道:“皇后主儿心意难得,妹妹好福气,我见荣嫔有娠时,皇后都不曾这般上心,可见皇上、皇后对妹妹珍重。”

    宁贵人掩了掩面,低声道:“妹妹好好养胎,这一朝产子便晋了嫔位,也好母凭子贵,名正言顺。”

    宜常在带着微微矜持的笑,点头道:“多谢宁姐姐金口,如此福泽庇佑,妹妹定为皇上诞育皇子。”

    慧妃回了咸福宫便独自坐在炕上看书,蕊桂端来一杯热茶,笑道:“主儿回来许是累了,不如进一口茶吧。”

    慧妃轻轻放下书卷,眼神中微带着滞落的悲寂,道:“瞧宜常在有娠极为金贵,连殿内摆设都是一等一的名贵,我忝居高位,膝下却无所生养。”

    二人正说着话,赵得海引着张平远进殿请脉,他穿一件青布棉袍,清癯玉面,剑眉舒展,愈发英气袭人。慧妃掩了掩伤心之色,蕊桂忙从衣袖上抽出一块素色手帕,搭在慧妃白皙细嫩的皓腕上。张平远跪在炕沿细细把脉,半晌才道:“回慧主儿,身子康健,一切无恙。”

    慧妃脸色一扬,蕊桂就从描花绘柳的妆奁盒下取出一锭银子塞在张平远衣袖里,笑道:“主儿赏的快拿着吧。”

    张平远拱手谢过,慧妃抚了鬓上悬的一支翎穿芍药点金翠步摇,道:“今儿去了趟长春宫,宜常在一胎似乎不太安生,我心存疑惑还请太医告知一二。”

    张平远笑道:“宜主儿一胎非奴才伺候,侍候宜主儿是李桂珅,皇后主儿慈悯驭下,亲自指了黄御医把脉。”

    慧妃将心中疑惑蹙成眉间一道蜿蜒,道:“宜常在床榻上悬的绣花香囊,香味奇特,独独有一股奇香,我不识草药还请太医指教一二。”

    蕊桂从床榻上解下几枚绣花如意香囊,那香囊绣工精巧,针线均匀,里头装着轻飘飘的晒干草药,清香宜人,心肺舒畅。慧妃拾起香囊递过他手中,低眉笑道:“这是皇后命内务府司衣局的绣娘缝纫,你且瞧瞧。”

    张平远解开金色丝线,从香囊里倒出一把细碎草药仔细嗅闻,半晌才如数家珍一般,道:“里头有紫苏、沉香、檀香、丁香、紫薇、艾叶、茱萸、竹茹、海棠、菟丝子、益母、附子、莪术,果是安胎固气,静心凝神的草药。”

    张平远又细细闻了一遍神色有些沉重,皱眉道:“还有几味草药,只是檀香、沉香、丁香、茱萸的香味浓厚馥郁遮盖住了此香的独特气味。”

    慧妃心中陡然一惊,道:“张太医深得信任,这里到底有何物?”

    张平远皱眉蹙额,道:“似乎有麝香、苏合香一类,只是丁香、檀香、茱萸的气味浓烈,一时察觉不出到底是何种香。”

    慧妃思忖片刻,却道:“这些倒都是好药,檀香静气,麝香凝神,茱萸固胎,沉香开胸都是一等一的草药。”

    张平远弓了身,道:“是,主儿身子偏弱,奴才从之前的脉案来瞧,自乾盛二十一年主儿便患上了寒湿下注、经带不调病状,而又反复受风着凉,导致病症时好时坏,畏寒畏热。”

    慧妃心头一恼含泪带笑,道:“说来我身子不济,前年我曾患受凉之症,直至隔年二月还未健愈,月信也时有时断。”

    张平远垂眉道:“慧主儿身子柔弱,便是下红之症更要耐心调理,仔细照看,由到冬日手脚发凉,气血虚亏,更是大病。”

    慧妃脸色愈加急切,她头上的玲珑嵌宝蓝步摇一闪一亮,道:“那我身子该如何调理?麻烦太医仔细告知。”

    张平远一声浅笑,道:“奴才这就回太医院商酌探讨,为慧主儿调配方子。”

    慧妃放下了心便和婉带笑,道:“有劳太医,我身子素随额娘百般生病,不知何种草药调配更好?”

    张平远思索片刻,便斟酌道:“奴才会添藿香一钱五分、苏梗二钱、桔梗二钱、香附二钱、壳砂二钱、枳壳一钱五分、茯苓二钱、栀子二钱、莪术二钱、丹参一钱、党参二钱加以调配,这些草药性甘温和,最宜女子服用。”

    慧妃抚着胸口上的一串珠玉,沉声道:“有劳太医辛苦,谢太医嘱托,日后但请太医常来为我调理身子,我定感激不尽。”

    赵得海送走了张平远,蕊桂忧愁道:“主儿添了下红血亏之症,倒极难调理。”

    慧妃静静沉思半晌,笑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食五谷岂能不生病?”

    蕊桂见慧妃风轻云清,便没在说什么,而慧妃神色清艳,只笑了笑,道:“有子无子便是命中之事,若是有了自是欢喜,若是没有也不必悲天悯人。”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四只手便紧紧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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