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僭臣传 > 取乎其上

取乎其上

    沈淙稍加思想,就即懂得此中深意,却并无他话,似也毋庸多言,只将袖中那《条陈时政疏》取出,双手奉与先生道,“制科策文已写好了,还请先生更为郢政。”。

    蓬生见状忙递了条手巾上来,又将几上棋秤移开,回来时又再将拭完手的手巾接过,又听先生吩咐道,“将官家昨日赐下的龙团凤饼取来”,遂即听命退出,寻取茶饼,并预备茶具不提。

    沈淙因随先生目色示意,将那道策文放在几上,又听先生与他道,“坐罢,立着却也不累?”心中不免腹议一句,这还不是先生您让站着的么?先生您不发话,学生我哪敢坐着?口中只是称一句谢,而自坐在左下首锺叔拖过来的藤墩上,静声等着先生看那文章。

    “你言之‘树高招风’,这招来之风,却也有好坏。”谢循凝眉浏览着文章,漫然开口道,“你却说说,此回可招得什么‘好’风了?”。

    沈淙于是想起那一桩正事来,可右手将才触及袖中那弓弩图式,就听随之而来的一声冷哼,“那剪径歹贼就不必说了。那般深浅不知,轻重不计之人,断然不可用。”面上不免生出一点尲尬之色,“却还真得说起他。”。

    谢循转头直直看他道,“如何说?”。

    沈淙因将图式取出,交与贺锺道,“先请李翁与锺叔看看这图式真伪。”。

    贺锺展开图式看了看,未置可否地转与面带疑色的林靖,林靖看了斯须,又再铺展在几上。谢循因也扫得一眼,却是于此不通,只问,“如何?”。

    林靖不回反问,“这是何处得来的?”。

    沈淙一笑道,“便是先生口中那‘剪径歹贼’处。”见先生默然翻个白眼,目光又落回那图式上去,也是不由好笑,又再问道,“不知,是真是伪?”。

    林靖缓缓一摇头道,“看不出来”。

    沈淙稍地一惊道,“阿翁都看不出?”出口方觉失言,见他那阿翁因这改口,那副老脸上即时泛起喜色来,忙地转过头去,“锺叔也看不出么?”。

    贺锺也摇头,“并不曾见过,只却——”。

    林靖接言道“其大秒精密,远非国朝现有弓弩所能比之。”略顿又道,“至少,是我生平所历见。”。

    “只,有如此技艺之人,若是存心在这图上作假,你我非门里出身者,终究难辨真伪,毕竟‘隔行如隔山’——”。

    “依李翁之见,宫中作匠可能依此图式造作出来?”

    林靖虽因这句改口回去的‘李翁’脸色微见不豫,却还是依实道,“但可试试,却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其人若在其中细节或是文字之上,哪怕只是做上一点手脚,依其造作出来的整具弓弩都是废的,无用不说,还且徒费器料。我看这其中所用器料,都是难得之物。”。

    沈淙心中便也有了数,将那图式重又收好,听先生问他此图式如何得来,因就将天清寺那事据实略说了一遍,最后道,“这疼痛也不算白受”。

    谢循心上将那歹贼骂得好一阵,又觉他这小弟子却也不是傻的,心上可是好算计呢,因是横一眼道,“确是奸巧之商!”。

    “谢先生称赞。”

    沈淙笑着应和一句,惹得谢循又是一记白眼,半时又道,“却还有一人,其神貌形容,与这里一人,极是相像。”。

    “与谁相像?”贺锺见表公子竟是看向主君,惊讶道,“不会是——”。

    “便是,曾为时人称作‘严霜时雨’的靖安兵马元帅——林清臣。”

    林靖生出几分趣兴,“却不知是何人?”。

    “左翼军指挥使谭攘谭匡夫”

    林靖抬眼回忆,“似是有所耳闻——”。

    沈淙因将金池之事也略说得几句,想起谭抒当日‘草木同腐’之语,心下起意,因问道,“过几日匡夫兄会来沈宅长聊,李翁可要见见?”。

    林靖本无这般心思,但见他这孙儿目光灼然,也就未忍心拒绝,却也不能白应他,想了一想道,“也不是不可。你叫我一声‘阿翁’,我就应你,如何?”。

    哪知沈淙并不受他‘胁迫’,只道,“李翁若是不见就罢了,淙只是随口一问。”。

    适时蓬生正取茶饼茶具回来,沈淙因让蓬生将诸色茶具铺陈在条案上,再不作理直干瞪眼的林靖,只是安坐下来,与先生执壶点茶。

    这几却是每回的惯例,先生总是钟爱饮他亲手所点之茶。实则这功夫也是先生亲自教出来的,教出来后就一直躲懒,让他这个弟子效劳侍奉了。而他自承理漕事以后,去牛溪熟的次数便就愈发少了。以致后来每回去,六师兄都要与他说,先生是如何如何嫌弃他所点茶汤,又说他的小弟子手艺如何如何高妙——

    而若六师兄说是去沈府叫他来,却又是如何都不不情愿,只说,人都不来找他这个先生,他却使人去找,岂非自找没趣?

    而先生却是绝口不认说过这样的话,只道是,六师兄枉口拔舌信嘴胡说!

    师威之下,六师兄唯是无法,只得低头认罪,“俱是沽信口胡说,不过是沽思念我家小师弟,却又不好意思说,就拿先生作筏子罢了。”“先生何等冷心之人,怎可能会思念复郎呢?”。

    非是如此,先生方才再不作声。

    一时又再想起六师兄,沈淙就在润筅熁盏之时,便就说起葛沽避而不见之事,见先生神色不禁一黯,转即一叹道:“他既已择了道,就不要扰他了。”。

    沈淙将碾成茶末置于蓬生递过来的净盏中,再以少量沸水将其调成膏状,“可我还是想再试试”。

    不论是何种原由,他终是无法,将于他那样关怀怜恤的兄长,从此以后都作陌路人对待。

    谢循见那茶汤在那茶筅的环回击拂下,逐渐泛起一层饽沫来,轻轻叹得一语,“又是何苦?”。

    沈淙注水的手不由停了一瞬,而后道,“总是我的一点执念”。

    一句也不知是说给先生,还是说给自己的,“我不信,从来佛言佛心的芸台探花,会是那样狠心绝情,就不念过去的一点情谊。”。

    再经七次注汤,直至轻盏之中茶汤色泽鲜白,水痕不消。

    谢循尝得一口奉上来的茶汤,爽滑甘重,四味俱全,确是绝味,因见林靖也饮了,才笑问,“如何?”。

    又道,“清臣还无尝过你这外孙点的茶汤吧?”。

    林靖点头笑道,“若非是借依小叔方便,老夫却无这等福气。”。

    沈淙于此只作不见,只又为锺叔奉上一盏,一半是转却话题,一半也是真心诧异,“听言四师兄也来了,却为何不见身影?”。

    “他的性子你还不清楚?除却藏书阁,还能去何处?”谢循转头看着几上策文,口中道,“我让麻生与他一起去了,不若直要将我家书阁搬空了。”。

    贺锺手中端着那茶汤,像是端着什么烫手山芋,声色小心问,“主君,可要饮么?”。

    林靖偏头哼道,“不用,我孙儿还会给我点的,是罢?”。

    沈淙直像是未曾听见似的,直让蓬生将茶汤与四师兄送去,并将那汤瓶茶具都收了,而自坐回那藤墩上,静等先生读完那策文。

    尽管心中早有预料,可却在看见先生那渐趋清冷下去的面色时,还是不免心中惴惴,也全无法坐稳了。直再过了两刻钟,在先生全然看完后,就即立身站在身前,低声唤,“先生”。

    谢循只将策文合上,放在一边,并不言语。

    直到林靖目色相问,才即缓缓摇头,又转向沈淙道,“不好,重新写来。”。

    林靖稍地一惊,转即笑着道,“我孙儿写得怎会不好?”说着取在手中翻看。再过了两刻多钟,竟是直接收在袖中,“确是写的不好,听你先生的,重新再作来。”无意识地捡颗梅子吃了,半时才似是意有所指道,“旁人如何作,你也就如何作,莫得自行其是。”。

    这是给他‘抄没’了?

    沈淙看得目呆,诧然问道,“李翁这是何意?”。

    “反正已是无用,我且拿去生火用了。”林靖一作无谓道,“怎么?还舍不得?”。

    凝结着他这二十年心血的文章,就只为他这外翁一作生火废纸。

    也无非是通过此举,告诉他的态度罢了,他也已看到了。

    沈淙无声咬牙半晌,又再转向先生问,“先生?”。

    谢循望其脸容眉宇凝结着郁丧之气,不止不加慰抚,还且难得冷峻了形容,“不若你作那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何途可去?”。

    语气一近质责,“我让阿妩带去那些文章,你都不曾看过?”。

    “学生看过”

    “看过?那就参照出这等唯有抄没焚毁一途的文字来?”

    沈淙忍不住出声分辨一句道,“可先生方才还说‘躬身,入局’——”。

    “我说所言之,乃是躬身入局,而非躬身,入局。更非是让你只身入局——”

    “更不要说这般,以谬想天开之妄心,虫臂拒辙之薄力,行此朝廷侧目,天下震骇之事!”

    “于此,我可与你说得少了?!”

    “请问先生,我这文章之中,可有一处,不利国家,不利百姓之处?”

    谢循并不直答,只道,“可你要知道,这天下,从来非是‘民’之天下。”。

    沈淙反问,“那又是谁之天下?”。

    谢循即默然不言。

    沈淙稍加沉吟,又即出声道,“先生,古所谓,‘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取法乎下,则等而下之!不足道也。’”。

    语声虽不如何高重,语气却是分外坚执。

    “先生总也不想,将来之‘重熙改制’,只是再一次的‘癸未革新’罢?”

    谢循闻言冷笑一声道,“依你看来,我们那‘癸未革新’,所取之法,就只是‘中’是么?”。

    沈淙摇头直道,“下”。

    “取法其下,不止无有所得,还且欲益反弊。”

    谢循一时愕然失声,半晌气极反笑,指其骂道,“你可真是,放肆,至极!”。

    沈淙却无任何言错之意,只立身站正,目光明锐,声色清湛道,“若是不想再重蹈当年‘癸未革新’之覆辙,那将来之‘重熙改制’,就必得至于彻底、至于深透、至于完全、至于坚决。”。

    “便是以此彻底完全深透坚决之心,旋干转坤、刮骨去毒式的地策划布局贯彻实施下去,最终之成效,至多也只得最初设想之六七,甚或四五;何论最初就只想着起模画样、短针攻疽式的地拆补缝连小修小补,最后也只能不成一事,不了了之,不止徒劳无力,还会适居其反——”。

    “若只一味想着‘因循苟且’,只须安于现状,坐以待毙即可,又有何必要再去改制革新呢?您说是么?先生?”

    沈淙此话说得甚是出格放肆,林靖也是变了脸色,低喝一句,“怎与你先生说话呢?”。

    沈淙望之仍是从容平静,只稍缓了声气道,“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杓水,即羹何由有熟也?”。

    “非是大火,不能熟也。”

    “煮羹是如此,治世,亦是如此。”

    “先生经年追寻治世之道,又怎会不知?”

    谢循听得直是拍案坐起,“你若执意如此,终落得个千夫所指的大奸巨憝结局不说,最后只怕连且葬身之地都没有!”。

    沈淙淡然道,“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身既已死,有地葬无地葬,又有何分别呢?”。

    “何论复郎有先生在,必不会使复郎曝尸于野,以致汙染环境,滋生疾疫,不是么?”。

    谢循哑然,“你——”。

    这哑默无异于是他那句话最好的佐证,沈淙因是笃然一笑,“这便就够了。”。

    谢循见此子那稳券在握的轻笑模样,只似是将他拿捏住了一般,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真是他谢乂安的讨债鬼——

    气结半晌,才道出一句,“我不管你!”。

    想了一想,又向左右一看,从旁边案上取过一张红色织锦的笺纸,落笔写下几字,交与一边的蓬生,全不问沈淙之意思,只专断独行地吩咐道,“蓬生,你现就将他的名刺送到薛侍郎府上去。”。

    蓬生接过名刺时扫了一眼,见其上写着小沈师兄将于四月二日,也就是明日午后,趋府投策行卷之语,并不敢俄延地就急步跑了出去,还且撞上了一人,悄然道声抱歉,又急步出去了。

    “将那五十篇策文重新作来,明日即去薛侍郎府上行卷。”。

    要应制科,须得州转运使、知州,及两制之上朝廷官员荐举才可。而向其投卷献策请求荐引延誉之举,因称为‘行卷’。

    而于沈淙,荥州知州、转运使的荐举劄子早即上给吏部了。

    他谢乂安的弟子,自不缺人荐举。

    而他要其投策行卷之举,也非行卷本来荐引延誉之用意,而是使其依因其事,与权重望崇的薛湛交结而已。

    沈淙将还奇怪先生如何转瞬改却主意,就听见这么一句,将要出口,身后却传来一语,“小七来了。”。

    转头去看时,正见一年将三十,青衣竹簪,面白微须的熟悉面孔进来,正是他的四师兄夏隐。其左臂抱着七八本书册,右手拿着一副水精叆叇——因其自小忘餐废寝看观书籍,而使视线昏糊目力不济,先生因就为其求寻了那叆叇来。

    时时都在手里拿着,不若全无法看清书册文字。

    沈淙因转身施礼问候道,“四师兄”。

    夏隐微一点头,就算是应了。他在外面隐约也听得几句无头无尾的话,却只觉是似乎并不与自己相关,就要转进书室观书去了,不想却为谢循一语唤住,“鸣皋来得正好,你去盯着他,将五十篇应试策文写了。”。

    夏隐闻言即是一怔,心中懵懵道,他家小七何时到了须人‘盯’着作课业的地步了?

    谢循因又催促道,“现在就去!”。

    夏隐沈淙二人并是无法,只得一同施礼,“是,先生。”正要往里间书室走去,又听,“西厢房去!”。

    二人相觑一眼,这是嫌他们在这里碍眼了,只得从这里退出去。

    走到门口时,寻常除却书册经籍,甚事都不关心的夏隐竟是低声道,“你这倒是胆性见长,连且应试策文都敢不作,惹得先生怫然作色?”。

    沈淙无奈道,“我作了——”。

    “那如何?”夏隐即时反应过来,面上肌肉一抽道,“这是写了什么?与我看看?”。

    “为李翁‘抄没’了——”

    夏隐那因常年待在枕籍斋里不出,而捂出来的过分青白的脸上,竟是生出一点近乎‘匪夷所思’的神情来,直直看了这小师弟半时,心道,“罢了,管这作甚。”。

    等进到西厢房里,就将小师弟安置到书桌前,再将纸笔塞到小师弟手里道,“写罢!”。

    而后就在一边观书了,举着叆叇,扫了几行,又抬头叮嘱道,“文章好生作!先生满意的那种‘好’。”又一看他拿来的书册道,“这些,我却还想带走呢——”。

    那后面明显跟着一句,“若是不能带走,我可不饶你!”,沈淙无可奈何叹口气,“知道了,四师兄。”。

    而东厢房里,他们将一出去,林靖就将那策文从袖中取了出来,再细细看了两遍,才放在几上,半晌笑叹了一句,“小叔这学生,心志不小。”。

    “清臣之外孙,不也是?”

    林靖抚须笑道,“彼此彼此”。

    谢循抬指翻了两页,须臾才道,“岂止是不小!简直是,惊世震俗,石破天惊。”。

    “如何?”

    “如何如何?”

    “小叔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循不明何意地一笑,将那策文合上,纳入袖中,无声望着门外良久,“拦不住,也不欲拦。”。

    “那,我这一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能替他挡得住么?”

    谢循自知其话外之意,回首笑道,“清臣这是将我谢循放到哪里去了?”。

    林靖心知肚明,却仍佯作惊色道,“小叔也愿护着那恣肆小儿?”。

    “不论其它,那是我之子侄,焉能不护?”

    林靖语声带着怅然,“我们能护得住么?”。

    “举我谢氏合族之力,护他将来安然脱身,总是不难罢?”

    林靖因从榻上起身,立在当前,深施一礼道,“如此,我这孙儿,就全仰荷小叔庇护保全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