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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彼襛矣

    “阿严呢?”

    实则储咸与天子早即相识,早至那时的天子还是太子,早至那时的储咸还是谢咸。

    也是因他那太傅小叔的缘故,让他得以在方还是个黄口孺子之时,就讨得了个资善堂伴读的职差,此时闻殿下相问,就即随口诌了一句,“病了”。

    成朝的小太子赵劼目带希奇地歪头细细端详了眼前这小厮役好一会儿,见其双颊因他这毫不遮掩的灼灼盯凝,即时升腾起春桃吐蕊似的赧晕,顺口就即吟出这一句,“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储咸正要开口介绍,却不想已为殿下先声夺人,一时不禁瞪目呆怔住,呆怔过后,一线悔意转即升腾而起,他果就不该答应,可却为时已晚。

    小太子见那赧晕颜色更盛,又再眯着双目笑问道,“孤却从无见过你,你是叫什么名字?”。

    却不想谢府厮役之中竟还有如此样人物,心中又不禁埋怨,阿咸兄也真是的,怎不早带过来呢?

    “我叫,阿诸。”

    小太子眸光瞬即一亮,不想其音色竟也是这样幽婉好听——许也是还未长成之故,竟与女儿郎别无二致,心中即生出莫名的好感来,又再问道,“你多大了?”。

    那阿诸倒也不忸怩,直言笑答道,“快十一了”。

    哪想小太子忽而扁了扁嘴,只闷闷哼了一声,似是表示他知道了。

    阿诸只见殿下似是不如何欢喜,却也不知他这内中心思,他那公子又使眼色不许他多问,就只得按耐下去。

    毕竟是少年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时就又想到了别的事,转即欢颜起来,“孤却要考考你,看你够不够格,做孤的侍读?”。

    阿诸先是一怔,转即徐徐点头,道,“殿下请说”。

    储咸全无机会插得一句,似乎他才是那个‘侍读’,就见小太子已是一笑道,“孤先才吟那两句诗,之后两句却是什么?”。

    阿诸直觉脸上生烫,不觉微低了头道,“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说全了呢?”

    阿诸闻声不禁抬头看向殿下,正见那漆黑眉梢挑着的一丝笑意,哪还能不知殿下是在捉弄取笑于他呢?只却看在他‘年幼不知事’的份上,并不与他计较,只轻咬粉齿道,“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不想这小太子却仍是不依不饶道,“再说一次——”。

    阿诸心上生起恼怒,伸手捏住他鼻子,粉面含嗔道,“好你个太子殿下,竟反复拿阿诸取乐!”。

    作为这大成朝第二尊贵的存在,周围所有人,不要说碰触亲近他,甚或都不敢抬头直视他。便是亦兄亦友的谢咸,也是将‘侍臣’的身份,放在‘兄友’的身份之前,于他还是敬畏多于亲近,全不曾有过这般近密之举。

    实则小太子也不是不曾为此疑惑过,可当他问及太傅,太傅只以那句卫大夫答以卫侯‘何为威仪’之语应对,‘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又于他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威则畏,敬则远。”

    还反复告诫他道,“人主好恶,不可令人窥测;可测,则奸人得以附会。”。

    而早已接受这套说辞规矩,且将其视为理之当然的大成储君赵劼,如今忽而遭到如此对待,一时无法接受自也在情理之中。

    小太子赵劼一时震惊得都忘却了还可以张口呼吸这回事,只将一张小脸憋成了绛紫色——

    直到听得阿诸颦眉一句‘以后还拿不拿我取乐了?’后,未及它想立时连连点头,这才为放了开来,忙地大口喘息着,半晌方才复常,却是攒眉道得一句,“你好生放肆!”。

    阿诸并不如何畏惧,只道,“却是殿下无礼在先的。”。

    “你岂不闻‘威仪卒迷,善人载尸。’?”

    赵劼无端说出这句,也不知存着何等心思,可阿诸却只与他道,“于储君之前,殿下先是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孩子。”。

    赵劼因此怔忡了很久,终究没将那句“孤是明日之天子”的话说出来。

    且又因此一句,生出许多他这国之储贰,本不该有的心思举动来。

    此时的小太子,眼望着这桃花人面的容貌,娉娉袅袅的身姿,心上深深纳罕道,这阿诸,怎么越长大,越似女娥呢?

    这般身貌,怎就错生了男儿身呢?

    也是一时起意,口中时断时续地曼声念着,“……红粉腻,娇如醉……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

    正为殿下作那策对课艺的阿诸不免顿笔抬首叫声,“殿下——”。

    还不是太子殿下这两日贪凉感了伤寒,今日又因头痛贪眠误了晨课,就为太傅实实罚了二十戒尺,那掌心淤肿得全无法抓握住笔,而他家那公子身为伴读,自是也没能躲逃过,也就只能由他代笔了。

    小太子立时辩白道,“是太傅布置的课艺。”又抢在那声无奈的叹息之前,以甚为委屈可怜的口吻道,“再作不好诗赋来,太傅又该罚孤了——”。

    从那日那事后,他就已意识到了,阿诸非是个能温噱取闹的,更非是个能势压威服的,因就立即改换了策略——

    只要示之以柔弱,便可换得他之怜惜。

    也不知为何,他就是很想要他的怜惜。

    小太子果就在这时得了他想要的,那样满是忧心怜惜的神情口气问他,“还痛不痛?”心下满意,立时连连点头,哀声叫声,“痛——”。

    实则阿诸早就知道,一向将辞赋视之为‘小道’,甚或在癸未革新时欲将‘辞赋’革去的谢太傅,怎可能会为他们大成的储副布置这样的课艺,却也并不戳破,只是哄着他道,“殿下稍且忍耐一阵,阿诸做完这策对,为殿下吹吹就好了。”。

    “孤现在就要——”

    阿诸还是没忍心拒绝,捧起殿下的手轻轻吹了吹,又顺带触试了下额头,见那热度稍退了退,方才略安了心,再执起笔对谢咸道,“你继续”。

    谢咸看得两眼都直了,有着‘成王有过,则挞伯禽。’的先例在前,他这资善堂伴读的职差实在是不太好当,时常都会身受牵连。

    这倒也不是说太子如何疏庸愚钝,与之相反,太子已是□□勤谨至甚——

    只小叔那样心平德和的愷悌君子,其性本来极是温善随和,对他那几位学生也从来都是和容悦色,甚或任随纵容,以致被迫承起‘师之教训,傅之德义’的‘师傅’之责的大师兄蔡孟略,倒比小叔还更像他们的先生一些。

    可便是这样的小叔,却是独对这太子甚为严厉苛细,只是迟误晨课,却也非是有意,就即惹得好生一顿教训,竟还近乎‘犯上’地打了殿下,他心下不忍开口求情,不免又为波及到,此时掌心也是生疼——

    他其实明白,小叔是想太子能‘功光祖宗,业垂后嗣。’,可正如阿诸所言,太子毕竟也还只是个年弱孺子,比他还小了三岁。

    如此,是否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且说今日这策题,抛开那其题引中那些芜杂古奥籍料史论不谈,最终落点却是要其稽其历代变法成败之迹,陈其优劣,折以义理,再结合当世之世局形势,以说明我朝之法,应乎变否?又如何变?

    如此艰深问题,便是那些穷经皓首的名师宿儒,也不定能回答得切近的当,更也不敢笃而言之,何论是一将即十岁的少年?

    也是因此,他才与阿诸助太子作成了那策论,也是怕小叔发觉加难,还叫太子于其间章句记诵纯熟,以免应对有失,可却还是没能瞒哄过去,他这个‘捉刀者’首当其冲就为问了罪,而后更是‘一回生二回熟’地一把抓过太子的手,扬起戒尺狠狠打了上去,只几下过去,就将那层本来淤肿清透的薄皮带破了,又再全不顾业因疼痛哽咽难言的太子,“殿下此时欺己欺臣,将来可是还要欺世欺民?!”。

    太子听太傅说得这样严重,吓得立时止住了呜咽,含泪急声道,“太傅休得如此说,孤断然不敢的——”。

    太傅厉声再问,“殿下且说,此法当变乎?”。

    太子立时道,“当变!”又哀声道,“太傅不要生气,是孤错了——”。

    小叔才扔了戒尺,向前一拱手道,“殿下若是心有怨愤,尽管说与天子,贬黜了臣就是。”。

    太子忙得连连摇头。

    “若是无有,就再重新写了交来。”

    “此欺罔事若再有一回,臣就去面见天子,自请外放。”说罢,就即拂袖走了。

    阿诸在见到那血色斑斓之状时,一时惊得张大了口,半晌才能问出一句,“这是又为太傅罚了?”。

    太子那秀俊软白面颊上还留着已干的泪痕,那泪痕一直蔓延至下颌处,在晴朗天色下泛着光,将点了点头,那长睫又是潮润润的了。

    这实在太不像是谢太傅的性子作为,不免满腹疑云地问及原因,太子声色尚带着点哽咽道,“阿诸昨日为孤作那策论,为太傅发现了——”。

    阿诸立时转向谢咸声带质问道,“你、公子你怎就不跟太傅解释一下?”。

    谢咸没好气地伸出同样凄惨的手掌,阿诸却非是个入心的样子道,“你又是怎回事?”。

    “还能为何?”谢咸轻哼一声道,“‘成王’都成那样了,我这‘伯禽’还能逃得了?”。

    阿诸只是‘哦’了一声,而后拉着殿下坐下,又再轻轻捧起他的手掌,用随身带着的伤药小心地搽涂上去,“会有些痛,殿下稍忍耐一下。”。

    小太子面色哀切地点了点头。

    谢咸见是为殿下处理好了,极是主动地伸出手去,却见阿诸已将伤药收了起来,“我呢?”。

    阿诸道,“正好没了,你那看着也不重,就回府再说好了。”。

    分明就还有,谢咸撇着嘴很是不满,却又不能说什么,俊逸的小脸气得一鼓一鼓的,又见他家阿诸打开了食盒,“山海兜?”眸色登时亮了起来,看在好吃的份上就不生你的气了,却不想阿诸只是喂给殿下吃,竟是一个都不给他,“我的呢?”。

    “就只有三个,都不够殿下吃的,你回府再说罢。”。

    谢咸双目都气红了,“好你个阿诸,可真有你的!”。

    而另二人似乎只把此人当了空气,小太子眨巴了两下潮润的长睫,“这是怎么做的?好好吃啊,孤下回还要吃。”。

    “好,阿诸带给殿下。”

    又道,“这是山海兜,选之以厚醇的竹笋,肥美的乌鳢,鲜甜的松茸,干鲜的河虾,切作小块子,佐之以胡椒,最后再以蒸熟的糯米外皮兜之,以粽叶细条束之。便就是这样了。”。

    小太子用力点头,“阿诸好厉害,真的很好吃呢!”哭过微肿的眼睛弯出两道弧线,绽出稚气未脱的粲然笑容。

    一边的谢咸不由打了个冷战。

    又在也不知多少次为阿诸冷落漠待以后,终是忍不住说,“我说殿下呐,您要对阿诸‘卖乖取巧’我也无意见,可好歹给我留上一口吃的,不能让我只看着你二人腻乎吧——”。

    而此时负手而立的小太子赵劼身姿轩昂自若,深藏在修眉之下的双目炯然烁亮,低声一笑道,“多言!”“想吃什么孤让御厨给你做。”。

    且说赵劼将那道策对重新写好再要交给太傅时,太傅却是无端消失了,过了一月余才且转回,还且因此为夺了一季俸禄。

    他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问那原因,只道,“孤已用心写了,却还是不好,还请太傅教孤——”。

    太傅难得对他温言慈色,“殿下写得很好”。

    不知何故说起一句,“殿下将来尽管作千古圣君,当会有一折冲之臣来辅佐殿下,以成‘重熙之治’的盛世佳话。”。

    当时的他还不能完全懂得这句话,却还是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这句话,太傅在后来又再说过好多次。

    一直到,二年后,也就是元熙廿七年。

    那天是八月初六,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转日便是他的生辰,他立时就要十二岁了,‘古天子诸侯十二而冠。’。

    他很想太傅能亲眼见证他的成人冠礼,因为这意味着,离太傅心中那‘重熙之治’的愿望,又再更近了一步。

    可太傅却在前一日,挂冠离京,归隐荥阳。

    他问阿咸兄与阿诸,“太傅怎就不要他了?”。

    “是不是他这个储君,太过疏庸愚钝,实在无法雕琢?”

    他们说不是,可他觉得,就是。

    只因他们也离他而去了。

    五王叔不知因何以属臣挟他叛乱,而那不出半个时辰就已平定的叛乱事,实在牵涉太广,那‘决不待时’的名单里,甚至还有五王叔还不及三岁的孺子赵勃,他因之去求父皇‘施恩宽恕’,父皇斥责他是‘宋襄之仁’。

    他只是坚执不起。

    父皇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留得赵勃一条性命,又在后来将其宗牒迁到父皇名下,封号为‘嘉’,这自然是后话。

    只说父皇虽是答应了他,却仍与近臣道,“败乱我天下者,太子也!”。

    致中或许也是早即看出他这‘宋襄之仁’之性,而不放心成之天下交到他这‘柔茹寡断’之人手中,才且投笔就戎欲替他这天子保境卫国安土息民的吧?

    那场叛乱事,死了太多的人,唯一让他得以欣慰之事,便是他又再见到了久违的致中,见到了久违的阿诸——

    经隔了这许多年,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直到致中再次离他而去,言说阿诸已为放还原籍,此时也已娶亲生子了。

    他生命之中的亮色,就这样一一都离开了他,太傅是如此,致中是如此,阿诸也是如此——

    那个叫阿诸的人儿,终是永远地成了过往,成了回忆。

    只空余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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