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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妄作劳

    是夜,因拗不过秦检振缨二人,沈淙只得和衣侧身躺下,佯做了个安睡的样子,待得那二人各自回房休息,又再睁开目来,倒也不是他不愿睡,而是臂上那箭伤生出的疼痛,实在太过剧烈直白,以致他神识清醒得完全生不出一点睡意。

    他就这样张目良久,听着外面淅沥雨声,忽而心中起意,起身点起灯,走到窗下,推开半户窗格,细雨将夹杂着山檀、草木、泥土气味的,带着清凉舒适感的湿润空气传送至他跟前,让他从白日的烦恼愁闷中得以暂时的脱解。

    他举目向外望去,只见四周沉寂中,只有一处还可闻得一点声响,循着那点低微的话音,便又可见暮色迷茫中,唯一的亮灯之所——为烛火照亮的碧纱窗上,投映着那道熟悉的伶俜剪影。

    他凝眸静望着那个方向,直至那盏微弱灯火彻底熄灭,方恍然回过神来,此时外间雨势已住,也才发觉身上已经凉透。抬头望时,天边那线浅淡的月轮,业已有西沉迹象,又再呼吸了口清凉空气,伸出有些僵直的指头,将那扇窗格合上,回到床边坐下。

    就此略坐了半刻,仍是无半分睡意,忽在此时想起白日草庐间闻得的几句经文,移步至桌前端坐着,闭上目慢慢聚起神思,细细回想记忆中已有些深远的经文,半晌方才睁开目,就着那青年未用完的半沓藤纸,提笔写道,“如是我闻……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

    当立灯内腊脂滴凝成满盘烛泪时,天外已是薄明的曙色,声声晨钟打破了拂晓时的沉寂,这清雅哀婉的梵天之响,当真使他暂时忘却了身上痛楚,而为渐渐袭上心来的疲倦引入朦胧的睡梦中。

    一直等至寺僧们早课结束,才请了老僧医行济与他们一同过来,振缨推门进来时,就见几缕晨光从那碧纱窗中渗漏进来,轻轻洒在桌案边支额浅眠的人身上,不知为何,竟是说不出的宁静祥和,说不出的蕴藉美好。

    振缨见之,心上也是一片喜幸愉悦,侧身欲让行济进屋,桌案上一页藤纸却为外间的风带到地上,振缨正欲躬身去捡,行济已先于他将其拾起,眼望着其上已然干透的墨迹,无声念道,“若说于诸众生见闻利益等事,百千劫中,说不能尽。是故观世音,汝以神力,流布是经,令娑婆世界众生,百千万劫,永受安乐。”。

    行济自然知晓这经文出自《地藏本愿经》,那位仅发一愿,即证菩萨果位的地藏菩萨,而世俗之人抄录《地藏经》大约只为一事:追荐冥福。虽说方外人不理世俗事,但他行医济世,接触的大多也是世俗人,不免晓得一些世俗事,譬若,这些日子流布四方的崔沈二氏的经年恩怨——

    行济眯缝着温蔼的慈悲眼目看那仍自浅眠之人,透过那平静安然的表面,他看到的却是掩藏在那之下深深的困恼悲愁,不由想起地藏菩萨为世人视作最为“愚痴”的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正如佛陀所言,六道受苦,永无止息。所谓地狱不空,不过痴念而已。愿起于悲,愿大亦悲大。行济低低叹息了一声,道,“便让沈居士再歇会,老衲过会再来。”。

    振缨也不愿叫醒公子,却也不好意思就这样让行济转身回去,此时既是行济先开了口,正好可以“借坡下驴”,却也不好“直借”,正想着如何“弯借”,却闻得细微响动,回头正见公子指按着颞颥印堂,声色微哑问他,“什么时辰了?”。

    “辰正二刻”

    振缨回了声,又道,“公子,僧医来了。”。

    沈淙这才注意到斋舍中第二个人的存在,忙起身单手作礼道,“晚生多有失礼,还请大师鉴谅。”。

    那行济笑声叹道,“如此看来,倒是老衲修行不够——”。

    沈淙稍稍一怔,便即会意,行济大师乃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拘俗礼,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回之一笑,再自坐下来,由着行济大师为他换药,裹扎间隙又听行济问他,“沈居士可是有头疼项强,身重恶寒之症?”。

    沈淙便即应声点头,“大约是夜里受了点凉,吃几口热茶便就好了,不妨事。”。

    那行济叹了一声,裹扎好箭伤后,随后拿出脉枕,置在桌上。总还无有‘讳疾忌医’之理,沈淙顺势将左手放置上去。

    “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冽,此则四时正气之序。此四时之气,虽则是正常气候变化,人体一时无法适应,便就极易触冒而病。”

    纵然行济此前就有预料,还是在指按上关部的那一刹那,为其手腕上冰冷惊得一惊,面上颜色也不由一变,口中仍继续道,“四时之气,以冬日寒邪为甚,其最具杀厉之气,中而即病者,名为伤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肤之中,至春感温气而发者为温病,至夏感暑气而发者为热病。”其脉势紧张有力,状如牵绳转索,正是外感寒邪的浮紧脉,只——

    行济把完左手,又让沈淙换了右手,道,“人言,‘儒者,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沈居士想来不会不知《伤寒论》?”。

    “只闻其名,不知其详。”

    “《伤寒论》本序就即开宗明义道,‘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话头忽地随即一转,无头无尾道得一句,“试想,若是无法‘保身长全’,何以‘上疗君亲’?何以‘下救贫贱’?”。

    沈淙约知其意,一时还未应答,行济已听完脉收起脉枕,又再观他行气色泽,细问了一些其它证候,一如有无发热发汗,有无呕喘咳嗽,是否手足逆冷,是否整夜难寐,是否四肢倦怠,是否懒于言语,是否饮食无味等,随即道出病由道,“病因寒邪袭表,以使卫阳闭遏、营阴郁滞,太阳经气不利,津液失于敷布,经脉筋肉拘紧,气血流通不畅,不通则痛。”。

    说到此处,稍稍一顿,言犹未尽地望了沈淙一眼,“若是寻常伤寒之症,治宜辛温解表,升津舒经,以葛根汤主之——”。

    振缨听其话外音不免忧声道,“大师的意思是,我家公子得的不是伤寒?”。

    行济微微摇头道,“是,也不是。”。

    振缨面露不解,行济则道,“劳复之症”。

    秦检皱眉问道,“那是?”。

    “大凡伤寒将愈未愈时,余邪尚未尽退,元气亦伤败未复,又且胃虚少纳,脾弱不运,此时若不善保其身,善加调养,兼之形神过劳,思虑过甚,而致其病复作者,便是劳复之症。”

    之于他们于自家家主、公子的了解,对此劳复症之病由全不意外,只是问道,“依大师之言,当如何调治为好?”又或者,与其说是问‘法’于行济,不如说是借‘大师’之口,行劝说之事罢了。

    “若是劳复”行济道,“轻症静养自愈,重者察其虚实,以安神养血汤主之,并以饮食调其营卫,和其脏腑,只待其表里融和,即可平复如故。”。

    “如是,便请大师开方就是。”振缨闻言略有些不解,既是不难调治,行济大师何以这般忧色叹息?

    “老衲自可开方施药,只——”

    秦检以为行济有何顾忌,便直言道,“大师但讲无妨”。

    “医家有言,治有病不若治于无病,疗身不若疗心。老衲私以为使医者疗,尤不若使患者先自疗也。”

    秦检虽是深以为然,却仍是问道,“此话怎讲?”。

    “缘因沈居士此疾,非是一日之病,而是经年累月之积。”行济略一沉吟,继而道,“居士可是时常会有夜中不寐,身痛恶寒之症?”。

    振缨即时点头道,“公子自幼便有恶寒畏冷,明发不寐之症——”。

    这并非天生之疾,自当有一诱因才是,行济问道,“这症状,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沈淙只摇首道,“却已记不清了”。

    “如此前所说,此之因冬日所受寒邪,中而未发,或未全发,而藏于肌肤之中,一旦遭逢春温夏暑、秋燥冬寒之四时之气,又在因形神过劳、思虑悲愁而致的正气虚衰时,便就极易感发。时时未能根治,岁岁便即反复。”。

    行济大师不疾不徐的温缓语调,不知为何唤起了沈淙脑海最深处的一些碎景残片,扭曲的面孔,抽搐的肢体,不暝的双目,以及,那回荡不绝,经久不散,而又历历在耳,耿耿在怀的悲切语句——

    沈氏一日不能起复,坟茔一日不得祭扫。

    心中虽是激荡未平,表现在面上却只是,双目略地一垂,神色微地一变,转瞬便即平复如常。行济显然注意到了,但见沈淙并无要说的意思,也并不强索,依是继续说完,只在最后几乎以劝诫口吻道,“故凡药之所治,只有一半,另一半,则不在药力,而在心矣。”。

    “药能治五行生克之色身,不能治无形之七情;能治七情所伤之气血,不能治七情忽起忽灭、动静无端之变幻——”。

    沈淙因这陌生的善意而心内一暖,“大师医者仁心,佛家慈悲,只福有所主,祸有所司,此乃‘天道’,终是难违矣。”。

    行济无可奈何地一叹,“纵是天道难违,也请居士于人道上,存心留意。”。

    与公子一同长大,还虚长两岁有余的振缨,也在这时想起了一些事。那时方才九岁的他,将将懂事,跟着阿爷预备丧仪之余,为阿爷打发去给老主翁送吊气续命的汤药,远远就听见凄切粗嘎的声色,走近了,从门口小心探进头去,就见老主翁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公子的臂腕,不断地说着那句话,公子只冷怔立着,不躲不动,不言不语,恍若钉在了那里一样。

    从哀戚的丁宁告诫,到混乱的谵言妄语,直到彻底的无声无息。

    他虽是害怕的连陶碗都摔了,汤药洒了一地,却还是屏住呼吸,缓缓走进去,至公子身后,目越过公子左肩,看到榻上老主翁,那张扭曲的面孔,那副抽搐的肢体,那双不暝的双目,立时惊得失了声,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拉着公子离开此地。公子未有任何挣扎,只是任他拽扯出了主屋。一直跑到前院,见到阿爷他才冷静下来,回头看公子,仍是面无神情,不意低头时,才发现公子手腕上指状抓痕,已淤肿成绀青色。可公子便像是完全失了知觉一样,只由着他们动作。

    老主翁殁在一个透骨奇寒的雪天,可公子却一直高热不下,他们纵然再是担忧,摔丧驾灵之事,也只能由公子这个长孙来做。只因当时的家主,也就是公子的伯父,也是沉疴难起。好在除却高热之外,倒无别的症状。送殡回来,公子不出意外便就病了,却也不过两三日就已痊愈了,他们就也没放在心上,却不想——

    如今再想起,公子恶寒畏冷,明发不寐的症状,确是从那之后开始的,而每年老主翁春暮的生忌过后,公子每每都会感上伤寒。此前都以为是时令病,只以散降之方下药,二三帖药下去,症状稍缓,便就不吃了。他若劝解,公子便就以“是药三分毒”以对。

    若说形神过劳,大约只是寻常事,老主翁去后,公子的伯父母亲皆因病不能理事,从前府中事无论大小概由公子一稚子筹思决计。哪怕是公子的父亲回来之后,也还是撒手不管事,仍由公子决事而已。这大约也不是劝解就能解决的事。

    振缨此时虽是想起了这病症的“诱因”,但见公子与行济大师二人都无谈及之意,便也就默声垂目不言。

    行济就在那张捡起的藤纸之上写下药方,沈淙阻止的话语还未出口,行济已淡然道,“追荐冥福,供佛修定,只在心上,不在纸上。”。

    “葛根升阳布津、濡养筋脉、舒经和络,桂枝、麻黄辛温发汗、解散表邪,芍药、甘草酸甘化阴,滋养津液,枳实、栀子清热除烦,宽中行气……”。

    行济写好药方,沈淙正要去接,行济又自往回一撤,“沈居士莫怪老衲繁言嗦语。”。

    沈淙恳言道,“大师谆谆之言,沈淙自当敬听。”。

    “多事则劳形,多思则神殆,多念则气乏,多愁则心慑……”行济将药方放在桌上,合十一礼道,“望沈居士法于阴阳,和于术数,不妄作劳,以善保身躯。”。

    纵是未将那事言出,却不免还是忧心,将行济送出后,振缨低声叫道,“公子——”然公子也只是朝他宽慰一笑,并让他将药方收起,大约是为了不留给他与秦检开口话机,边洗漱边问道,“阿妩呢?”。

    “回来途中遇见时,白微说是要去还愿,想来此时正在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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