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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石问路

    此言倒也不虚,上回禁中一行,之于军器戎具制造,皇帝确是颇觉自信,当是这数年用心经营之事,也是唯一能自经营之事。而皇帝大约如何也想不到,他这数年经营之功业就只在‘禁中’,而‘禁中’以外的世界,全然不同于他之所想所见。

    想至此处,沈淙心绪再难平定。

    缘因三衙诸军多达三十八万余众,其戎器衣甲之出,并无全自内廷作坊,而是自都作院。而与此之前,并无任何人论及此事。那这其中,就非是一个都作院的问题,除去直接监领的三司盐铁司下的胄案,其余经办接收者,有如户部、兵部、工部、卫尉寺、太府寺、少府监,甚或枢密院,都有可能牵涉其中,其范围不能说不广。

    而这其中牵扯的各方势力,更是牵丝扳藤、错综复杂。纵然有人有心加以整顿,大约也是力不从心。

    沈淙想着想着,心绪便有些不宁,余光轻轻一瞥,见阿妩淡淡颦眉,似也在忖思着什么,像是心有灵犀般,也向他轻轻瞥来,就此对望了一眼,懵懂而又疑惑向他地眨眨眼,见他目道无事,便就轻轻一笑,又暗暗敛目,看向下方不知名的地方。

    从他的角度,便只能看见为若隐若现的清凉月光映照出的脸部侧影。

    这清浅到并无任何人察觉的细微交互动作,却让他心中慢慢安宁澄静下来,望向那一线侧影的目光竟也带着几许虚幻的温柔,心中即时闪过一个念头,只愿谢枢使未被牵扯其中——

    这念头将及一闪,沈淙不免倏然一怔,后即黯然一笑。

    他终究是无法与二师兄一般,行事只合法度,旁无顾忌。

    又或者,他已失了赤忱之心,笃信之能。

    还记得初时,师长教诫他要‘心如冰壶,身若玉尺,清风高节,纤尘无染。’。正如大师兄曾言,他们总想着以一己之力,一塾之力,甚或一县之力,一州之力,来保住他那颗赤子之心,不为浊尘所迷,不为风雨所侵,不为腥血所染,不为邪佞所惑。以期将这样一个里外都明澈清湛的赤子,投到朝堂上去,或许才能斩开雾瘴,扫除奸秽,厘清百务,廓定宇内。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教诫的话语就变成了那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此戒疏于虑也;’。那时的他,大约还是不以为然,又或是不愿辜负他们对他最初的期望,慨然回驳以‘宁受人之欺,毋逆人之诈,此警伤于察者。’。

    后来的后来,大约是经了太多事,且不论旁人,就是他极为亲近之人,他都会生出猜嫌疑防之心,一如先岁的‘黄三劫案’。他是先疑身为靖安主帅的阿翁,再疑监司转运使的大师兄,直到大师兄业因此事陷身囹圄,他几近鲁莽地硬闯进清吏司探望,狱中短暂一晤,之于他先前于他‘勾结响马袭劫军粮’的无端猜疑自咎告罪时,适时为刑伤磋磨至几乎无法动弹分毫的大师兄,却是不怒反笑,欣慰的笑,只是笑,半晌才感叹道,“我们的小师弟长大了,总算长出一点心眼来了。”。

    那样怜爱的目光又再望了他许久,敦切语气教诲他道,“花枝叶底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还是要有点心眼才好,不是谁人都能全抛一片心的。大师兄,大师兄以后可能保护不了你了,你自己,要保重啊——”。

    沈淙定神转目,正对上那青年直如淬了层月霜的双眸,不自觉动了动受了箭伤的左臂,更深的疼痛反倒令他更加冷静沉定地思考一些事。

    或许,可以呢?

    他们最初的期望。

    总得试一试,才知道不是么?

    不若,先生的奔劳,师兄的顾惜,又为着什么?

    沈淙尽力拼合起那颗久违的赤忱之心,捡拾起久别的笃信之能,语气诚恳道,“依你之见,自当如何?”。

    他本以为青年就算不似造弓之法那样大谈特谈,至少也会简明扼要提及几句,哪知青年只是略无所谓地一摊手道,“我就一猎户出身,怎可能知道如何做?”。

    他在想,那言外之意,当是他只提出问题,至于如何解决,那便不是他的事了。

    至少,现在还不是。

    沈淙也即点头认同。

    一时无话,青年似是百无聊赖把玩着手中那把小弩,沈淙借着篝灯的光亮又再细细看了一忽,见其构造不与其他弩机相同,却又一时说不出是何处不同,只觉分外精巧,心下好奇道,“你自己也造弩?”。

    “那是当然”青年闻言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猎得好物,必得一把好猎具不成。”。

    “好的猎具又得匹配猎者的血气性情,而最了解自己血气性情的,不就是自己了么?因之,我所使用的猎具,师父都让我自己造作。”

    沈淙憬然颔首,又道,“不知这小弩射力如何?”。

    青年低头摆弄着手中小弩随口道,“看到头顶那只鹁鸽了么?”众人俱皆抬头望去,只见苍茫一片夜色,独不见青年口中所说的‘鹁鸽’,方收回目光,还未来得及再问,便听悬刀扣动声,弓矢鸣镝声,重物落地声。

    那中年人闻声过去,就在数十步之外,捡了一物回来,众人打眼一看,还真是只鹁鸽,两翅为铜矢横贯串连起来的鹁鸽。

    听着那鹁鸽哀哀的呜咽声,沈淙只觉他左臂上箭伤更疼了,那青年还且将这猎中的鹁鸽转手给了他们,“以此物为‘赎’如何?”此言当是因他先前所言‘过失伤人依律收赎’之由,还且不忘‘自卖自夸’道,“这鹁鸽可是大补之物,既可清热解毒,又可益气补血,‘一鸽胜九鸡’的话,可不是白来的——”。

    山寺门口,佛门净地,如此杀生,实在,斟酌了半天措辞,最终道出个‘不妙’来。只这本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生活方式,他这一‘饱食终日’之人,若借此横加指责,与那晋惠帝‘何不食肉糜?’之言又有何分别?

    只听着那只幼鸟的哀鸣声,终是不忍心。也就难怪孟子会有‘君子远庖厨’之言了,确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所谓仁术,仁道,也只能是‘于难处之中,得善处之法。’而已。

    沈淙因就收下了那‘赎礼’——若是不收,这小鹁鸽就难逃案上‘鱼肉’的结局了——‘赎礼’既收,此事也就该当了了,果见那青年向他告礼就要离去,“这小弩可能留给我?”。

    那青年惊讶反问道,“你要这作甚?”。

    不成想后面还跟了一句,“还有那插销弓”转而再回他的问话道,“留着防身,以免”目光向左右一望道,“再遇到这样的‘危境’。”。

    青年先是愕然哽住,继而微微变色道,“这弓弩都还在调试阶段,你纵然拿去也无用——”。

    沈淙却只道,“不妨”目光一扫箭伤与鹁鸽,“够用了”。

    青年无奈,想了一想,另辟一径,问,“阁下从何处来?”。

    沈淙自已看出他意图,却仍是实言道,“内城”。

    果见青年神色一松,“我便是给了阁下,阁下就这样拿回城中去不成?”。

    弦外之意,便是,难道不怕为金吾卫以‘私持禁物’之名而捉拿下狱。

    沈淙凝眉认真想了一想,似在自语道,“是有些招摇,要么,你将造作的图纸法式给我好了,至于成品,我自来想法子——”。

    一语将了,那青年顿时怒道,“阁下此言未免太过!此乃家师经年心血,凭何平白给你?”。

    秦检冷声插言道,“是心血,还是腥血,便看你如何选了?可要我说与你知道?律有名言,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随意往身后背篓一瞟,“只此数目,足见‘腥血’。想来家中,还不止如此罢?”。

    青年立时明白,此人在一开始就起了‘诱胁’之心,绕了半天圈子就为这一事而已,气极反笑道,“阁下此举,与巧取豪夺有何分别?”。

    沈淙恂目想得一想,轻声一似自语,“确是有些”笑得竟是分外坦然,“但并无妨碍。”。

    青年兀自干瞪了半晌,最终泄气道,“纸笔规矩,界尺槽尺!”。

    沈淙侧身一展手道,“里边请”。

    继而将人引至寺僧先前为他们安排的斋舍中,振缨将那只受伤的鹁鸽交给僧医照顾,顺便借了纸笔界尺过来,“寺中就只有这个——”。

    青年含怨目光就那样直直瞪视着,“那可不准”。

    沈淙道,“无妨,粗略涂画个大概,能让熟匠看懂即可。”。

    青年便即接过纸笔,更准确来说,是夺过,再随手拉过一张靠背椅,狠狠乜斜一眼沈淙,才执笔就着振缨磨好的墨涂画起来。

    振缨本还请了僧医过来给公子再看看箭伤,却为看似认真作图的人一句“你想折腾死你们家公子不成?”阻断了,公子也是轻轻摇头,又再亲自送了僧医出去,大约是还在院外透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且回来,慢步走至青年身边看那弓弩图式,正见青年伸手摸到桌上茶杯,抓起就往口中倾倒,却没想到是空的,不由皱了眉,只将茶杯随手放在一旁。

    振缨见公子端起茶壶就要为其倒水,急忙上前搭手道,“公子,我来就是。”见公子微微摇首,一自是示意不用,他自可以;二则是示意轻声,让其专心作图。也就默声退至一边。

    沈淙右手执壶,左手按盖,缓缓倾水,以至八分,正待止手,青年即时抬肘,正击撞上他带有箭伤的左臂,连带起的疼痛让他神情都有一瞬的扭曲,还未收起的壶嘴碰到茶杯,即时翻倒在桌上,量虽不多,还是浸湿了将即作好的图式,还未干的墨就此洇成一团,那图式便即毁了。

    沈淙缓过那阵急痛,忙将茶壶持正放下,再将茶杯拾起放在一边,振缨忙着清理狼藉,他错步让开,声色歉然道,“实在抱歉——”。

    青年骤然抬头,目色微冷望向沈淙。却未来得及开口,就为秦检多少有点‘倒打一耙’的言论遏止,“这样的熀耀灯烛下,你也看不见人不成?”。

    青年并未回驳,只再静睇沈淙少刻,抓了振缨再递将过来的纸笔,移坐到了未被茶水波及的另一边,埋头继续作图,很快就已成型,又因如此做出的图式粗糙,又在边侧增添了许多文字注解,转而将图纸拍在案上,并不怎么愉快的声色道,“好了”。

    等沈淙看了,方一移目,便道,“我可以走了么?”。

    沈淙略一点头,让振缨将人送出寺,青年只拿了他那把小弩,一摆手道,“不必了”就即转身往外走去。他们也即走至斋舍门口相送,见人走至中庭,秦检放低声色问,“可要跟着他们么?”。

    沈淙微微摇头。

    待至寺外,二人隐身于黑暗之中,那中年人见身后没有多余的‘尾巴’,才似如释重负地深深吐纳。

    “那箭镞都收回来了?”

    青年举眉扬目,回望向天清寺的神色之中颇见厉色,与先前示与众人的形象,竟是判若二人。

    中年人回道,“都收回了,公子。”转即又吁声道,“若得再稍差一毫,那冰尺玉衡就为公子刺死了。”。

    “你当他身边那二人是吃素的”

    青年不觉将弩臂握得一握,目色幽深道,“尤其是他身边那长随,看着庸碌无奇,”竟能将让他引以为傲,而名之以‘神弩’的弩弓射出之箭空手接住,“只怕这汴京城中,也鲜少有人是他的对手。”。

    “公子何以非要如此?”大公子可非是这么说的。

    青年略地一笑,道,“此之谓‘投石问路’,更准确来说,是——”。

    “投箭问路”

    家主并未允肯他蹑踪那人,待自回到斋舍,见家主在灯烛下看那弓弩图式,待他问及真伪,家主只笑着摇头道,“不知,只与先前被污毁那张微有不同。”。

    振缨惊道,“难不成公子是有意‘污毁’?”以此来辨观先后细微处的真伪。

    “若说有意,也非是主动有意。”听他这长随的意思,“不若你以为你家公子就这般无用,便连端茶倒水这等小事都做不来,是么?”。

    “怎会?”振缨笑得有几分发虚,“公子口渴么?振缨给公子倒水喝?”也不等回复,就自倾满一杯奉上。

    沈淙也即一笑置之,“你自饮吧”自将那图式收好,想着拿给阿翁与锺叔一鉴辨,便即了然。却也不知他们此时又在何处,他那阿翁向来行踪不定,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能守株待兔,不对,该是守株待‘翁’了。再论及那人意图,如他猜得不错,当是‘投石问路’,更准确来说,当是‘投箭问路’。说着不由一笑,这汴京城中,可是为他布了不少‘网’,一踩一个准,先生呐,您这‘奔劳’所得,可真是‘硕果累累’呢。

    秦检皱眉问道,“家主是说,此人是有意为之?”。

    “不若那般好的射术,何以一连五箭都射偏?”

    “想来他之本意,也并不愿伤人。只是未曾预见到我会即时躲闪,反为本该擦身而过的弓箭射中了。”

    “臂上这一箭也是——”

    “这一箭却是有意的”

    “缘因国朝设有禁止民间造作使用弓弩的禁令在,以致猎户手中弓弩弓力不佳,为了增加狩猎机会,猎者便会在矢镞上淬毒。”这样,但凡射中,即使猎物当时跑了,终究还是会毒发力竭,而为猎者追上。“待捉到时又会以解毒箭射之,而后再行买卖食用。”

    振缨这才发觉公子颈上擦伤,“难道这一箭,是为了解毒么?”也是不由感叹道,“那此人这目力也太好了些——”。

    想来青年或是为了假戏真唱而不欲授柄于人,或是自视甚高而直觉百无一失,用的还是猎物的毒箭,却不想意外刺破了他颈边肌肤,不得已才补了这一箭用以解毒。须知,毒物,兵器均为国朝禁物,二者齐用,即便伤者得活,其伤人者也难逃死罪。但愿青年经此之后,能引以为后车之戒,稍稍收敛其自负之气,轻轻一笑道,“那鹁鸽在射落之前,谁又看到了?”。

    “又则,所有的弓矢箭镞,都为另一人不动声色收走了,可是什么‘把柄’都没留给我们。”只是,偏巧为他看到了射中他那箭上解毒箭特有的黄羽标识。

    振缨轻轻‘啊’了声,“那公子先前亲自送那僧医出去,难道是为了确认箭毒?”。

    “蓖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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