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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弓月箭

    不想忽生如此惊变,又则此条道路十步以内并无任何可以作为掩体的事物,振缨秦检二人只得一前一后将其他诸人暂时护在当心,举目向四处张望了好一刻,一时却也再不见弩箭射来。谢小娘子是女儿家,终是不太方便,振缨便让为后的秦检上前查看公子伤势,而自也要回身时,忽而闻见细微人声,便又提灯警觉看向声音方向。

    不一刻,便见两个猎户装扮的人出现在他们视野内,又见那二人一边向着他们的方向行进,一边用手刀翻拨开周围长草,倒像是找寻着什么,口中还自咕哝着什么,依稀也可闻得几句,“应当就落在这附近的,怎么会没了呢?”。

    待自走近了,方借着篝灯微弱的光亮,看清来者的面貌。

    为先一青年人身形颀长,眉清目朗,风致楚楚;另一中年人浓眉方脸,身躯凛凛,形貌威武。

    这二人,怎么说呢,如何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剪径的强人或是索命的刺客,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正要喝问一句哪来的伤人凶贼,那凶贼反倒抢在他前面打问道,“你们这是从何处冒出来的?”神色狐疑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又问,“你们有见我的野雉么?”。

    野雉没有,人倒是射着了一个。

    那青年人总算发现了中箭的沈淙,而那肩臂上弩箭,可正与他们箭筒内的一致,顺口带出的一句实在太像是明知故问的“这是怎了?”,却是激怒了因此受了惊吓,这时还未全然缓过来的白微,“你说怎了?射伤人了!”又是连珠炮似的一堆指责言语。

    那青年也是有些悻悻,却自辩驳道,“你们也不打个灯”却又看见了他们手中的篝灯,便即改换了说辞,“亮点的灯,黑天下火的,谁看得着?”。

    白微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野雉你倒是看得着?”。

    那青年面上微窘,口上却不饶人,“人家会叫,也会飞,你呢,会么?”。

    “……”

    沈淙尽管已是满面虚汗,眼前也有些恍惚,还是强自忍耐着走上前道,“不知你们是什么人?又何以在昏夜中射猎?”此事说来也有他们的缘故,他们总皆就带了两盏篝灯出来,一为他提着,一为振缨提着。他提着的篝灯为他摔坏了,振缨那时又正好背身站着,也就难怪这二人未看见他们。

    那青年直言道,“山下猎户啊。本是来此操试新造弓【河蟹】弩的,不成想看见只肥美的野雉,追着追着,就到这时了。”。

    沈淙在想,此人是否还有一句,若无他们,定然已经追到了的话没说。此时却还想起他‘中箭’的事来,张口就吩咐他身边的秦检道,“扶住箭杆”。

    秦检目色冰寒,语声冷冽,“你要作甚?”。

    那青年毫不示弱地瞪了眼秦检,没好气道,“自然是将箭矢取出来,不若等着病邪入体,金创中风不成?”。

    此时也顾不得礼制,从侧拥扶住沈淙的谢妩,听其口中之意,迟疑着开口问道,“你会治箭伤?”。

    那青年兀自抬眼瞥了眼谢妩,见其不像她那侍女一般偃蹇骄蛮,到底松缓了语气道,“我们猎户人家自有自己治金刀箭镞伤疮的偏秘方子。”一语将罢,白微即道,“我怎知你不是借着治伤时机暗害我们公子——”。

    那青年难得没有回嘴,只让秦检将沈淙扶坐在地上,却只闻一句冷言冷语,“用不着你插手!”。

    秦检全然无法信任其人,于其余诸人道,“天清寺距此不过五六百步,寺中自有僧医在,我这就负家主过去——”。

    那青年于是气哼哼道,“你尽管负去”又故意做了个口眼歪斜,手足搐搦的样子,“只若到时成了这副样子,可别反过来怪我见死不救。”。

    沈淙此时已疼得几近脱了力,若此二人只为要他性命而来,只须远远补上一箭就是,全无现身的必要,更不会在此与他掰扯这样久了,不妨看看他们真实目究竟为何,遂道,“让他处理就是”。

    既是家主发话,秦检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扶着家主坐到地上,周围也无倚靠之物,家主自不愿谢小娘子受累,便即顺势以单边跪地的姿势,一腿作为支撑,另一腿以为凭几功用,让家主能有所倚靠,又有谢小娘子与白微于后照拂着,也就不怕他力之不足。这时方才动作极轻地用手扶上那箭杆,让那青年拿着他的破手刀离得远些,让振缨用他的履霜迅疾斩断两头箭杆镞头,再将余下部分慢慢捻出来。

    其时沈淙意识已然有些迷离不清,浑身也直发冷,却见他们如此小心谨慎,倒像是他失臂断腿了一般,不觉失声一笑,“也无这般严——”饶是振缨动作已是足够得轻捷快速,还是让他家公子一瞬失了声——

    那青年见他们动作磨蹭,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从身后那中年人背篓抓了一株香白芷,放到口中嚼着,再自直接上手,干脆利落地将皮肉中寸长的箭杆拔出,动作实在算不上轻柔地脱解开衣襟,再将嚼烂的香白芷,以及也不知是什么的药粉同时撒涂了上去——

    秦检气得无方,急声质问道,“你撒的那是什么?”。

    只因他们随身伤药都已给了鲁惇,自身这时却没了,只得被迫用这人都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白微更是嫌弃地‘咦’了声,那青年只作不见,接过中年人及时递将过来的一根布条,动作不停,目色不移道,“神奇散,药如其名,既神且奇。”仔细裹扎完了,而后起身吐了口气,抹了把汗道,“好了,死不了了。”。

    谢妩不免开口问,“不知这药散是由‘何’制成?”甚或都无底气称之为‘药材’。

    那青年目中闪过一点狡黠之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清秀的眉头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若是家主出了什么事,我必饶不了你!”

    那语气比之履霜,还要冷冽上几分,那青年略无所谓地一耸肩。

    不论那‘药’,姑且称之为‘药’吧,是‘何’制成,效用确实是显著的,不过一会儿,沈淙神识就已清明了不少,借力已能站起身来,那青年见之便道,“你既没事了,那我就走了。”方才转了个头,脚都没来及抬起来呢,就为秦检以履霜封住去路,“往哪去?”。

    那青年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回家啊!”。

    “除了京兆府军巡院,你何处也去不了!”

    沈淙气力渐趋恢复,此时亦附声道,“夫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先王不易之典。”

    “什么?”

    那青年瞬时跳脚,“做人不能这样啊!”。

    “何论,这也不全是我们的过错。”谁让你们黑灯瞎火地在山野游荡还不举灯的。

    沈淙只像是未曾听见他说的,只自顾自道,“依国朝律例,过失伤人,也以斗殴伤人论,依律收赎——”。

    那青年听了,眉宇之间不觉染上愁苦之色,“那你究竟要怎样?”见沈淙凝眉缄默,神色就显得更加慌乱。

    沈淙并未回他所问,反是问道,“你说你来此操试弓【河蟹】弩?”。

    那青年点头道是,又不无戒心地问,“怎了?”沈淙目指着他手中一把黑漆小弩,“是这个么?”青年摇头道,“这是我自己改着玩的”。

    “操试的是那些”说的则是那中年人背篓内几张弓,那样式沈淙却不曾见过,遂问道,“不知这是什么弓式?”。

    “插弰弓”

    见沈淙面露不解,又再解释道,“因制此弓时须得‘插弰子’,因为家师称之为‘插弰弓’。”说着随手取过一张插弰弓,手指弓胎两端系彄处弓弰插槽粘合的地方,道,“便是这个”。

    “不知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据今日所测,此弓可发——”又想着他若是依从测试数据来言,这些外行人也不定就懂,便即用了更为明了且象征的词道,“二百步以内,可穿杨贯虱,中石没镞。”。

    沈淙给人了个若有所悟的神色,而后道,“怎么说?”见他们并未表现出他想象中的吃惊,青年神色略有不满道,“这么说吧,京城都作院中,最为上等的黄桦金丝乌弰弓,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沈淙轻轻一笑,并不作语。

    秦检冷声嗤道,“本事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此言只怕太过。”振缨也道,“京城都作院,不论是造材物料,工匠技艺,都是国朝中最好的,难道他们造成的弓矢,竟还比不上你一家一人的?”

    那青年即时有些愤然道,“还真是些不知世务、不解世情的世家子弟!”。

    也不知是这话语,还是臂上伤处,令沈淙面上神情有了一瞬的凝固,顿顿才道,“何出此言?”大约是怕这青年误解他是因那‘世家子弟’之言反问质责,又道,“阁下之弓矢,与都作院之弓矢,有何分别?”。

    “那可差了去了”

    青年神色稍缓,语声悠缓道,“所谓,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而弓又有六善:一者性体少而劲,二者和而有力,三者久射力不屈,四者寒暑力一,五者弦声清实,六者一张便正。 ”

    “若为善弓良弩,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者缺一不可。”

    “之于造弓而言,其选材、知材、作弓、验弓,各有规模法度,一点不慎,整弓俱废。”

    说着更是来了趣兴,负手摇头,侃侃而谈道,“其选材又有‘取’、‘相’二道。其中‘取’者,是说选取治弓所用的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必须按照其正当的时节,冬天取干,秋天取角……”

    “其中‘相’者,就是要‘相看’六材的材质颜色纹路等,譬若选‘干’材时,首选颜色赤黑,且敲击颜色清扬。剖制‘干’材时,要利用木的曲势,不可斜锯破坏木材的纹理。……”

    “其治材又有‘析’、‘居’、‘菑’、‘栗’、‘斫’、‘挢’、‘节’、‘液’八道。……”

    “其作弓……”

    “……”

    “……凡是制作弓,还要各自根据使用者的形态、意志、血气性情而定。体形胖而矮,性情宽缓而举止舒迟,这样的人要为他制作剽疾强劲的弓,剽疾强劲的弓则要配以柔缓的箭。刚毅而敏捷,秉性暴躁而行动迅疾,这样的人要为他制作柔软的弓,柔缓的弓则要配以剽疾的箭。……  ”

    “…… 最后,使用之前,先要调试弓,通体检查调试弓体形状强弱、遣箭劲缓、入物深浅、去步远近等。”

    一直到天清寺外,青年方才说完,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此一套流程法式下来,少则一二年,多则三五年,甚或数十年者,也亦有之。因之有‘年弓月箭’之说。”。

    “总之,不论弓【河蟹】弩箭矢,都得造作者,呕心沥血,悉意毕力,方能为之。”

    “就这插弰弓,其上倾注了家师几十年的心血,只可惜——”

    青年却再不说了,哪怕振缨再问,也不肯再说,目色竟有几分怅惘,他们也就不再相问。

    沈淙等他缓了缓,方再问道,“那都作院如何不能为?”青年固然熟谙造弓之道,只都作院工匠理应,理应,比青年更加熟谙才是,却如何仍是‘造作不精,全不堪用。’。不止都作院,各州郡作院、作坊,弓矢甲仗都是如此。

    那青年无声叹息道,“只因你们口中那些‘国朝中最好的’的作匠,便是连‘辨材’都不会,更不要说其他了。”。

    见沈淙双眉慢慢攒起,似是疑他所说之事的真实性,又再解释道,“如今的都作院作匠,并非如同人们所想的,由举国上下遴选简拔,而是自民间工匠‘和雇’而来,与其说是‘和雇’,倒不如说是‘强征’,所支钱米,别说养活一家,就是连自身都养不活。为了活下去,都自逃走了。”。

    “作院吏佐便又‘和雇’了一些全然不懂造作之道的‘作匠’充数,而这些‘作匠’就连先前那些工匠微薄的钱米都没,只是日日依据‘法式’做着苦役而已。至于他们三五日赶制出来的‘弓矢’,也就勉强是个‘弓矢’的样子而已,别说使用了,能在入库之前不断折了,就不错了——”。

    振缨忍不住道,“总不可能无一熟工巧匠,不若主管官员如何说得过去?”。

    沈淙也道,“若依你之说,那三司禁军之弓矢器仗又是从何而来?”。

    州郡倒还罢了,自来弊病如此,京城都作院作物却是直供御前。皇帝意在彊理华夏,之于兵事甚为上心,怎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又者,时掌禁军大半兵权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苏保勋,可是皇帝嫡亲的舅舅,理当是最无可能‘瞒哄’皇帝之人。再说,即便要‘欺上瞒下’,总也得有能‘欺瞒’过去的实在‘作物’不是么?

    “主管官员?那些从来不谙晓军器样式的恩荫子弟?镇日里持螯把酒酣歌醉舞都且来不及,哪还有空闲去管这些琐事杂务?为底下一帮子吏胥佐官把持瞒哄着,甚或连卯都来不点,于此中实情,自是一概不知。”

    青年冷哼了一声,“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哪日事迹败漏,项上人头没了,只怕还不知其中缘由呢?”嘲讽之意竟是毫不遮掩。

    沈淙不知何故便就想起了京城事案纷嚣时谒告省觐半月未归的京兆府尹韩征,又听青年回他所问道,“三司戎器皆出自天子宦臣梁用臣及宋杲所领的内廷作坊,都作院稍有声名的作匠都为抽调过去了。”。

    “其物料亦一同于作匠。”

    语气之中满是戏谑,“是以,天子之所见,我国朝固然是‘弓强弩劲’‘器锐甲坚’‘船坚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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