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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然思返

    沈淙不用回头都知是谁,缓缓回身望向出声之人,等着他开口道出下一句,便见其人轻轻挣开其友曾谔的搀扶,步履艰难却又不乏急快地走至他身前约两步远的距离停下,拿着手中之物问他道,“阁下这是何意?”那是那‘鲁’字钱袋,及一方通体莹洁的白瓷小盒,却是他让清尘转送与人的。

    于这话语中全无礼敬的质责语气丝毫不以为意的沈淙只清声道,“物归原主”。

    “我并非此物之主”

    鲁惇说着因心中激愤不觉向前迈了半步,却因牵扯到伤处而狠狠皱了眉。

    沈淙目光在那药盒之上只流转了一瞬,便即转向费力才能站稳的人,有些答非所问道,“此药收敛消除创痕极好。”那其中乃是父亲从前游历所得的积雪獭髓膏。

    “我知道”,崔垢已与他说过了。

    且不论其中膏体如何珍奇,只那方白瓷药盒就价值不菲,再加上先前的白芨血竭散,又且绝口不提子兴这钱袋是为那小贼所盗,及那小贼‘自投罗网’式地为他作证脱困之事,并不难想明白这‘珍物’之‘贿通’作用。他却不成想此人将‘欲取姑予’这招玩得如此炉火纯青,如此也不难想到他给那小贼所‘予’之物,便是自己不再告讼他贼盗之罪,而那白芨血竭散已用在了他身上——

    沈淙淡声道,“嗯”。

    鲁惇等待半晌也不见人再说它话,而那波澜不兴的面上分明写着一句‘公子已知,何必再问?’的字来。竟也是一时失语,就这样面面相对地沉默僵持久久,才从齿缝间挤出语气恨恨的二字来,“奸巧”。

    还且增添了程度的描述,“至极”。

    话将出口,便闻一声厉声斥责,“你胡言什么?”偏目才道是他之同年崔墇,那崔氏兄弟与申戌三人不知何时从京兆府出来的,转而移到了那人左右,心内不由一哂,倒是不负‘恶犬’之名,若他再多言一句不敬之语,只怕要与他挥拳相向了。而他‘胡白’那人却是看不出任何在意的意思,还且目色制止了那二人于他‘恶声相向’。既是当事人都不在意,他自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纵使此人‘奸巧至极’,还是以他这‘欲取姑予’之法救了他与那小贼两条性命,可鲁惇就是想不明白,他与此人非亲又非故,如此涉险相助,究竟是何缘由?此人当真如此爱管闲事不成?

    正在思想之间,却听那边声色不低的一声,“娘子可是不媚居士?”是元讱兄。从谢家小娘子谢妩现身公堂后,再见其与那‘白衣捉刀人’,虽无言语交流,而那无意识间的目成眉语,实难让人忽略。似乎也就不难猜出此人身份。

    正如当日他们在天清寺斋舍诗酒风流时元讱兄所言,‘成妇人能文者,只谢不媚一人而已。’这时亲眼见到,不免探讨切磋几语。声色也小了下去,这方已听不太清,转头才见其人眼中凝静的情绪难得有了一点波动的涟漪,眼波极轻微地转视那方向,心下又是一哂,提声道,“阁下此行,所求者何?”。

    这“号”还是当时阿妩赌气所取,意为,‘妩而不媚’。

    世人惯于‘妩’‘媚’连用,着重点又放于‘媚’字上。更因浮浪不经者一句“媚悦何人?”的调笑言语,阿妩一气之下便就起了这么个别号,倒是难得听到这称呼。不止是他,就连阿妩也目之可见地怔了一怔,才与那曾谔交谈起来。那边声色低浅至不可闻,再听眼前人直言相问,沈淙缓缓收回的目光顺势往身边人潮轻轻一扫,继而回目道,“同他们一样,看观热闹而来。”。

    鲁惇明白,那言外之意,便是‘无所求’。

    正待再问,“至若公堂之上,皆是他们之力,尤其是申戌,不若我们也不知此事。”。

    “如此,惇在此谢过申兄。”

    申戌憨笑着连连摆手道,“我也没做什么,都是阿垢他们——”。

    崔墇那冷目相对的样子也非是个愿意救他的样子,至于崔垢,他虽是既看不上此人浅薄的文才,也看不上他绵软的性子,此回却不得不深深感佩于人,咬牙半晌刚想称谢一句,却听这人已道,“同科相济本是应当,子厚兄不必放在心上。”。

    鲁惇巴不得将这不尴不尬的一刻赶紧跨越过去,也就不再提此事,直直问道,“阁下是何人?”。

    “荥阳沈淙”

    虽是早已猜得,见其人毫不避讳当面道出名号还是不免微微一惊,“那个‘可使唐虞之治见于今’的玉衡公子沈泽川?”。

    急快的语气之中不乏疑鄙。

    崔墇眸色愈发冷怒,崔垢也是面色不豫,申戌怔怔张口失语,秦检行进步履一顿。

    沈淙闻言眉心微动,转而轻轻一笑道,“声闻过情,君子耻之。”。

    若论‘声闻’,为世人誉为‘白衣卿相’的谢乂安,门下嫡传七徒,无一不是闻名于当世之人。也是因此,世人又以‘七星宰相’称誉谢公。而这其中,唯这位关门弟子名声最盛,其‘盛’之为‘七星’之首。

    若说‘过情’,监司殿元蔡谟,枢曹郎中戴炳,青衫迁客苏缉、霜台御史夏隐、学司提举顾復、芸台探花葛沽,但凡稍有见识者,都该知这其中任何一人,都比沈淙当得此盛名。

    山松居士还且为此一再言道,‘时有俊髦英杰,却使此竖子成名。’。

    那,正是元讱兄的父亲。

    他们在天清寺时也曾论及此人,言语间总不算礼敬,依他看来,时经数年的‘南文星’‘北玉衡’之争实在是个穷极无聊的笑话,遍身都无可称道之处的罪门贱商怎可能与名公钜卿相比?甚或只觉,‘玉衡’二字,那人都不配称。

    然这想法在见到这人那一瞬,便就烟消云散了,他虽百般不想承认,可事实便是如此。

    那是无论其人如何藏锋敛锷,也如鹤立鸡群般,极难让人忽略的存在。

    哪怕,哪怕是在元讱兄身侧,也是如此。

    而此刻,他们就这样相对而立——

    他曾在读陆机的《文赋》时,对其中一句情有独钟,时常在口中吟咏,“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而此句用在此人身上,竟是意外地贴切。

    却也不知为何,这短暂的形象转而即为将才那‘奸巧’形象所替代,心中也即为嫌怨情绪所占满,所谓‘无商不奸’,就是这样了,人不可貌相。

    沈淙冁然道,“然此‘过情’声名,实赖家师奔劳,师兄顾惜之故。”。

    “而淙者,序齿最末,言语轻微,也只能是‘尊者赐,不敢辞。’。”

    鲁惇不觉怔住,他们是说过‘若非谢公,此人不止无此盛名,只怕连名都不会有。’的话,可在为他们论及之人口中听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却不想此人在如此奸巧的同时,却又如此的坦荡,坦荡的同时竟还如此的诚挚,还是对他这一后生而言。他或许知道那俩‘恶犬’为何会那样‘忠心维护’此人了。

    面上总算合拢起几分礼敬之意,却又在这时想起元讱兄先前与他在府衙侧堂闲谈起的几句京中局势风云,心中不免疑窦丛生,转念一想,与其存疑在心,倒不如直言相问,“阁下此行,所求者何?”。

    沈淙略略沉吟,反问道,“鲁公子之后有何打算?”。

    鲁惇不满皱眉,还是道,“还能如何?返归故乡,耕田奉亲。”。

    那句‘必能杀人’却在此时于脑中一闪而过,也不知是何心思,冷谑口吻道,“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必为之事。”。

    “何事?”

    “报仇雪恨,以血还血。”

    见其人闻言几乎瞬然将眉蹙起,心中竟是有种了然于心的舒快与释怀,只待这人再将“仁者不责”“以德报怨”类的话说出,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击以“未经我之苦痛,凭何劝我宽恕。假使易地而处,你还会口言宽大,手书仁恕么?”,再对着彼时哑然无对之人,道出‘好一个道貌岸然的仁人君子’的评断。

    他也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想法,只是觉得如此能让他所受之苦痛稍微缓解一些,至少可以获得一点报复的快意。可此人那眉宇只蹙了一瞬,就即舒展开来,还是那般温澹声色道,“嗯”。

    那甚至都算不上一句回应,只是表示他知道了。

    “嗯?”

    “嗯。”

    鲁惇愤然不解,“就是个‘嗯’?”。

    沈淙神色稍滞,而后道,“夫以直报怨,圣人不禁。”。

    “我说的是,‘以怨报怨’?”

    “此‘怨’也算得某种程度上的‘直’。”

    “‘凡直之道非一,视吾心何如耳。吾心不能忘怨,报之,直也,既报则可以忘矣;苟能忘怨而不报之,亦直也,虽不报,固非有所匿矣。’”

    “……”

    鲁惇默然良久,既而一笑道,“不曾想玉衡公子竟是‘如此’之‘儒家’。”。

    此一句虽不是批评,但也算不上称赞,沈淙笑意更深,“皆是圣人之言,淙一字未添,亦一字未减,俱是原样复述。”。

    鲁惇轻哼一声道,“那惇谨受教”。

    沈淙略作沉吟,“只——”。

    “如子厚不嫌淙之浅薄,就请听淙一言。”

    鲁惇神色不由一变,“请说”。

    “为政在人”

    鲁惇目光闪了闪道,“请继续”。

    “为政在张固,也在让张固不成为张固。”

    鲁惇听着这绕口的哑谜,忽而想起张固那句,“何论你口中的长官正忙着诗酒游宴呢,可没空理会这些冗事俗务,若无我们这些鹰犬,他们这些士大夫只怕连文书判词都写不出来,你当我国朝‘吏强官弱’之说是如何而来?”。

    又再想起那篇凝练而老辣的供状,以及后来那张完备具实的验状——

    若非崔垢不顾声名,不避凶秽躬亲检验,一使那王与身受其感召而情愿和盘托出,也就不会有那关键佐证的验状出现。他大约明白了那句哑谜是为何意。与其说是为政在张固,倒不如说是,为政在崔垢,在很多很多的崔垢,在如何能有很多很多的崔垢。

    “为何跟我一下第者说这个?”

    下第,却是因他们之故。

    崔垢适时出言道,“天子于五月初九复开制科,子厚兄可愿——”。

    鲁惇不待人说完就已冷淡且漠然道,“不愿”。

    沈淙疑道,“为何?”。

    “心灰意冷,废然思返。”

    至于‘心灰意冷,废然思返。’的原因,想来他们再清楚不过。

    崔垢神色一黯,张口几次,最终还是未曾说出半语。

    沈淙却是有意明知故问道,“如何心灰?如何意冷?”。

    鲁惇横目对道,“还要如何心灰?还要如何意冷?”。

    “究竟是心灰意冷,还是,畏怯再落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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