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坏消息:阿洮被离珩剑尊一剑捅了个透心凉。

    好消息:阿洮重生了。

    阿洮睁眼的时候,入目是一片晴蓝的天,天幕中挂着半透明的流云几丝。微风从脸庞划过,撩动额间碎发,拂过眼睫,有些惹得发痒。

    一切静好得有些太不真实。阿洮一动不动躺在那里,好一会,才抬起双手。

    细白纤细的手臂上沾了些泥,已经吹干成了一层薄灰,肌肤苍白得有些发青。

    好像只是枕着新鲜的春草,席天幕地安安稳稳睡了一个长觉。

    阿洮缓缓坐起来,扒开衣领低头看自己胸口,赫然发觉那里有个早已凝血的伤。

    柔腻白皙的肌肤上一个狰狞丑陋血洞,它一下子将阿洮从将醒欲醒的悠闲美梦中拉出来。

    她不由得想起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记忆。

    所有的画面在这瞬间纷繁涌入脑海,最后定格在离珩那张矜贵冷漠不似凡人的脸上。

    离珩确实不是凡人,他是天生剑骨的瀚海宗剑尊,是能仅凭一柄无名剑光寒十洲的正道之光。所有的妖魔邪祟最终都会在他那双玻璃似的淡漠的瞳孔的注视下化为齑粉。

    这样的人,从出生便是天之骄子,邪物克星。

    好巧不巧,阿洮偏偏就是这世间最邪的邪物。说来也不公平,有人天生的好,该被众星捧月,有人就是天生的坏,活该被所有仙门追杀。

    阿洮想了想和离珩斗的这些年,属实是有些丢她这个号称“天生恶魂”的脸了。

    每次都败在离珩手上,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遁走。

    除了最后一次——阿洮被离珩干脆利落一剑杀了。

    濒死之际,阿洮看着离珩无甚波澜的双眸,恶毒的想法一汩汩从每个骨头缝里沁出来。好歹打了这么多年,临到杀她了,离珩眸中却没有半分情绪,连终于得偿所愿的喜悦都没有半分。

    或许他从来没把阿洮放在眼里过,或许在他看来阿洮迟早会被灭杀在无名剑下,所以没什么可高兴的。

    阿洮很愤怒,秉持着我死你也别想好过的心思,自爆了元神。

    然后呢?

    然后就不知道了。

    阿洮只知道自己应当是死了,然后又不知什么原因重生了。

    阿洮左右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喘气,干脆便也不去想那些。

    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阿洮站起来往山下走。

    阿洮正待起身,一道虚影不知从哪冒出来,流星一般往阿洮身上撞。好在阿洮虽然修为尽失,反应力是在的。

    她右手按地为轴,双腿发力一蹬便轻巧跃起躲开了那东西。

    那影子扑了个空,重重砸到地上,圆滚滚骨碌碌滚了几圈。

    阿洮这才看清那忽然袭击自己的是个什么东西——一只小狗。

    小狗周身毛发脏兮兮地纠结成一绺一绺的,依稀能看出原本棕黄的颜色。不知哪里受了伤,皮毛上还沾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毫无妖气,是只普通的狗。

    那小黄狗摔得头晕眼花,甩了半天脑袋才摇摇晃晃重新做好战斗姿势。

    两条前腿低伏,瞳孔中射出奶凶奶凶的光。

    个子不大,脾气倒不小。

    阿洮右手小臂有些新鲜的痛感,低头一看,发现是一道浅浅的划伤。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重生一遭居然能被这山野里的小狗给伤了。

    那小狗肚子瘪瘪的,面黄肌瘦,瞧着是饿了许久的样子。

    一般动物对危险警惕性极高,对于体型数倍于自己的生物是决计不会去招惹的。这小狗居然敢袭击阿洮,想必是真的饿极了。

    看到个人事不省的食物,正预备饱食一番,那食物却忽然醒转。眼见着到嘴的食物就要溜走,这才按奈不住扑将上来。

    阿洮定定看着警惕的炸毛小狗,往前走了一步,问:“你饿了?”

    小狗喉咙里发出奶凶的低吼,戒备地后退。

    阿洮进一寸,它便退一寸。直到被阿洮逼到一道险坡之上。

    这山坡并无植被,全是嶙峋怪石。说是坡,更像是崖,若是失足跌下去,一定会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那小狗被逼至绝境,四条腿都吓得有些发抖,却仍不愿靠近阿洮。

    阿洮叉腰道:“再退可要掉下去咯。你不是想吃我么,躲这么远干嘛?”

    这么小的狗,按理来说应当是跟在母亲身边喝奶,它却独自在外为一口吃食冒险狩猎。

    恶人养条恶犬,倒是合适。

    阿洮心念微动,“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条狗,不如我们做个伴?”

    小狗毫不动摇地与阿洮对峙,没有丝毫心动的意思。

    阿洮循循善诱道:“日后有我一口肉吃,定有你一根骨头,这样行不行?”

    那些凡人是怎么唤狗来着,嘬嘬嘬?阿洮一面嘬,一面缓步靠近那只小狗。

    令她没想到的是,即使被逼到退无可退,那小狗依旧不肯接受阿洮。蓄足力气,它后腿猛地用力,打算从阿洮身边飞快掠过去。

    它没注意到脚下一块石头被风吹日晒许久,早风化得脆弱不堪,一受力便崩碎开。

    小小的黄色一团身子一歪就要掉下去,阿洮眼疾手快猛地扑出去一把抓住它抱进怀里。

    小狗受惊嗷呜一口咬住她手指。

    阿洮却没什么功夫去掰开它的嘴。她忘了自己现下并没什么修为,一扑之下便没法再控制身体,跌到地上一边磕碰一边滚了下去。

    阿洮摔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才拽住一颗歪歪的小树停下来。身上又多了不少伤。

    躺在地上惊魂未定地平复着鼓点般的心跳,阿洮有些恼怒地松开手,“不愿就算了,跑什么。让我又添了一身伤……你可知当今世上除了离珩,再没有第二个人,第二条狗能让我受伤。”

    出乎意料的,那毛绒绒却瘦的硌手的一小团并没有一溜烟钻进林子。

    忽然伤处传来濡湿潮热的触感,阿洮意外地发现那小狗居然乖乖趴在她身边舔舐她的伤口。

    是个识时务的。

    “算你识相。”阿洮弯唇笑了,“舔了我的血,日后可就是我的狗了。”

    小狗停止动作,半是紧张半是怯怯地看着阿洮。尾巴轻轻摇了两下以后又夹到两条小短腿中间。

    忽然有种被坏人诱拐的感觉。

    阿洮笑着拍了拍它的脑袋,然后一把抱起小狗,吹着口哨往山下去。

    如果离珩没有无聊到将阿洮的尸体一掌拍出十万八千里的话,此处应当还是辰山——阿洮与离珩最后一战之地。

    辰山地势险峻,山中除了偶有猎户安家外,并没有什么人的痕迹。只有山脚下有一座小镇,小镇不算大,一些凡人聚居在此。

    一般来说,少有修仙者混迹于凡人族群中。

    对于修仙者们来说,凡人寿数短暂、脆弱易折。而对于凡人来说,修仙者们又太过神秘强大,是只能敬畏的存在。

    轻巧跨过一条烧得焦黑的线,便算是到了凡人地界了。

    阿洮回头看着地上那条延伸到不尽远方的黑线,勾唇嘲讽一笑。那些正道为了将自己困住,竟费尽心机建造了一座将整座辰山都限制起来的巨大阵法。

    这座耗费无数人心力灵力的阵法,如今也尽成了灰。那一条首尾相合的焦黑长线,最终也没能将阿洮困死其中。

    若非离珩出手……

    阿洮不由得又想起那个人,白衣银冠,脸若冰霜。

    呸呸,真是晦气。阿洮恼怒地啐了一声,怀中小狗忽然躁动起来。

    它用湿润的小黑鼻子不住地在空气中嗅着什么,然后忽然从阿洮怀里挣出来,朝不远处的一条小溪变跑去。

    阿洮心觉奇怪,快步跟上去。

    小狗身形渐远,眼看着就要化作一个小黄点消失的时候却猛地停了下来。它回头冲着阿洮叫了两声,似乎在喊她快点跟上。

    “来了!”阿洮眼神一亮,连忙跟上小狗。

    小狗停在一座横在溪上的细细竹桥边,冲着桥下不住叫唤,不安且激动地来回踏步。

    不知为何,阿洮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心脏扑通沟通跳了起来,她忍不住屏住呼吸。

    顺着小狗吠叫的方向,阿洮小心翼翼往桥下看去。

    一截银白色的衣角浸在冰凉侵骨的溪水中,安静地浮动。

    阿洮心头一紧,呼吸瞬间放轻。她拨开碎木和杂草走上前去,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待看清那人的脸,阿洮终于下意识惊叫一声,脑袋重重撞到桥底,疼得她又忍不住痛呼一声。

    发觉自己叫出声,阿洮急忙捂住嘴,生怕吵醒桥下这个一袭白衣,相貌清俊的修士。

    活着的时候捅她一剑,死了还要害她撞头。

    阿洮眼泪疼得在眼眶里打转。

    那人一袭白衣,衣上有银线仔细绣成的鹤纹,这是瀚海宗的服饰。阿洮见许多人穿过,但不得不说,穿在离珩身上是最好看的。

    他发间只有一只简单的松木簪,面若冠玉、眉似墨画,俊美太过,有些不似凡人的超脱和不真实感。

    瀚海剑尊,离珩。

    化成灰阿洮都认得他。

    离珩安静地睡在溪水中,仿佛静影沉璧。

    看来离珩也没在那一战中讨着什么好。阿洮忍不住弯了唇角。

    小黄凑上前来,有些急切地看着阿洮。不住地来回踱步。

    “你想吃他?”阿洮读懂它的意思。

    小狗饿得无神的双眼猛地放出贪婪兴奋的光,难耐地嗷呜叫了一声。

    “我认识他。”阿洮面无表情摇摇头,“他是我的少时相识,相爱相杀同生共死之人。不能吃。”

    少时相识,指打了一辈子。

    同生共死,指他捅她一剑,她自爆元神也要带他一起走。

    小狗似乎听懂了,耳朵萎靡耷拉下来。

    阿洮端详着他的面容,冷然道:“吃他,得分我一半。”

    “金丹留给我。”阿洮嘱咐小狗。

    小狗眼里的光又忽然一下子亮起来,急不可耐凑到离珩身边去。

    好饿好饿,他的气味很纯净,一定很好吃。

    小狗正要张嘴一口咬下去,忽然觉得一阵浑身发凉。仿佛有寒冰顺着尾巴尖一路凝结过脊椎,冻到头顶。

    它梗着脖子看向这寒意来处,小小的身子吓得一动不敢动。

    一双淡漠寒凉似冰河的眸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它。它在这辰山生活许多年,见过不少凶恶妖兽,狡诈人类,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古井无波般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小黄狗下意识躲到阿洮身后去。

    阿洮也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到,一边在心中暗骂小狗胆小无用,一边警惕地后退,狠狠叹自己真是倒霉到顶。

    想不到她纵横修仙界,臭名昭著为所欲为一辈子,却要接连在离珩这里翻船两次。

    眼看着这尊杀神在自己眼前苏醒,她很想拔腿就跑,脚步却仿佛黏住一般不能动弹。

    离珩修为似乎还在,强大的灵压让阿洮只能立在原地。

    离珩一动不动盯着阿洮,慢慢支着身体坐起来,水珠从他修长的眼睫滑下,在高挺笔直的鼻梁上留下一道水迹,仙人之姿令人移不开眼。

    剑修都是冷硬心肠,离珩尤甚。

    泰山崩于顶而不形于色,形容离珩就非常合适。哪怕是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诡异气氛,他的目光仍一如既往般冷寂、茫然。

    等等,茫然?

    阿洮没来得及细细琢磨这一丝茫然从何而来,便听到离珩低沉悠扬的嗓音响起:“你是谁?”

    你、是、谁?

    阿洮瞳孔紧缩,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愣住。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自己的元神没那么废。好歹自爆一场,虽然没能杀了离珩,却给他整失忆了。

    离珩淡淡看着阿洮,见她脸上风云变幻五彩纷呈却迟迟不答,眸中杀意渐起。

    阿洮好歹是天生恶魂,对恶意杀气极为敏感,几乎在这瞬间察觉离珩毫不掩饰的杀意。

    沉默,沉默是今晚被离珩创碎的小竹桥。

    阿洮清晰地看见离珩微微蹙眉,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风云变幻,复杂莫测。

    然后双眼一闭,沉沉坠进溪水中。

    离珩伤势似乎不轻,只勉力支撑到睁眼问了一句“你是谁”便又晕了过去。

    阿洮抱着狗在原地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低头问小狗道:“他又晕了,还敢吃他么?”

    小黄狗一脸惊恐缩在阿洮怀里不敢出去。

    阿洮骂了声“真是条胆小狗。”

    当初敢对自己龇牙露爪的,却只是被离珩看了一眼便吓破了胆子。连小狗都知道欺软怕硬。

    阿洮很是苦恼。不知该拿离珩怎么办。

    若是阿洮修为还在,定然是毫不犹豫先下手为强,永绝后患的。但是修仙之人都有护体灵气,就算没有主动使用,护体灵气也会自然而然保护自己。就像灵气所织穿在身上的一层甲胄。

    以阿洮如今这手无缚狗之力的修为,要想破离珩的护体灵气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若是将离珩扔在这不管不问呢?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选择。以离珩深不可测之修为和目前的伤势看来,虽然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但也定然是死不了的。

    离珩所在瀚海宗有一间阁楼,其中摆放了上千盏魂灯,每一盏魂灯都代表了瀚海宗内的一名修士。人生则灯燃,人亡则灯灭。神奇得很。离珩在这灯阁之中,亦有一盏灯座上篆刻“离珩”二字的魂灯。

    离珩不死,魂灯不灭。瀚海宗的人一定会派人来此处寻找离珩下落。

    若是任他在这不管,他不多时便会被瀚海宗的人所寻到。

    待他养好伤势,恢复记忆,便会想起在竹桥下见过死而复生的阿洮。一旦仙门百家得知阿洮没死,又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追杀。

    倒也不是怕,就是觉得烦。

    那些正道都说,阿洮是天生恶魂,能惑乱人心,让人沉溺于欲望。而修道者最重要的便是修心,须得清心寡欲,因而像阿洮这种让人溺于欲望的恶魂,人人得而诛之。

    阿洮刚开始倒还想洗清这罪名,当个正经的“良家女”。后来越想越忿忿,缘何合欢宗修士就不必被人人喊打,阿洮就得以死谢罪呢?

    何况阿洮至今为止也没真的让什么人堕于情|欲,一朝散尽道行过。

    阿洮思来想去,忽然有个绝妙的主意。

    世上最不染纤尘者为谁,离珩是也。

    阿洮这惑乱人间的罪名背都背了,何不玩点大的,好好恶心恶心那些正道仙门。

    阿洮玩心忽起,目光缓缓在离珩俊美无俦的脸上梭巡。要不……干脆趁着离珩失忆,骗他做几天便宜道侣?

    就算他有朝一日恢复记忆,恼羞成怒再刺阿洮一剑,也没办法“洗干净”了。而那些白头发白胡子的正派长老们,若得知光风霁月的离珩与卑俗的阿洮“狼狈为奸”,定然脸色也是五彩纷呈五光十色五颜六色,极为好看的。

    想到这,阿洮忍不住笑出声。不安和担忧全化成了一雪前耻的舒爽。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女穷!就连离珩也终于栽她手里了!

    小黄被阿洮忽然得意而放纵的笑吓了一跳。

    阿洮心情极好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孩儿,你有爹了!”

    离珩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面前生着一团将熄未熄的篝火。明暗不定的光在身旁一张精致明艳的脸庞上变换,将睫毛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

    虽说阿洮已经打定了主意骗一骗离珩,可心中到底有些不安,因而反反复复睡不着,始终提心吊胆的。

    万一离珩一醒就恢复记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发觉离珩有动静,她便立马警惕起来,感觉到离珩的目光冷淡而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没有杀意。

    阿洮心里一喜,装作刚醒的样子缓缓睁眼,然后满眼惊喜地看着离珩,“你终于醒啦?”

    阿洮觉得自己好像那画本子里的女丫鬟,守在女主角的床边,待她一睁眼便惊喜万分地叫嚷道:“小姐终于醒啦!”然后开始叽里咕噜地介绍小姐是谁,丫鬟是谁,这里是哪里,小姐又是为谁所害失足落水晕倒。

    而离珩却不为所动,没有半点接戏的意思。

    阿洮从前只觉得,离珩看着自己的时候,那双冷漠的眸子让她不寒而栗。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离珩将自己视若无物的时候反而更加恐怖。

    冷暴力果然是暴力的最高形式。

    阿洮一怔,只得硬着头皮往下演。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失散多年的道侣啊!”阿洮用尽毕生演技,用力睁大眼睛硬生生憋红了眼圈。

    终于,离珩有了点反应。他闭眼又睁眼,眼中端的是三分怀疑四分嘲讽两分漠然再加一分了然:“虽然我似乎失去记忆,不知你是何人。但你的气息确有几分熟悉。”

    阿洮点头若捣蒜,对对对,当然熟悉了。我化成灰你都得认出来给我扬了的那种熟悉。

    “但是,”离珩淡淡瞥她一眼,“我修的是无情道。”

    ?!

    忘了这茬,实在是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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