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蟒游走起来,速度极快,衣衣死死抱着它的一根鹿角,像是抱着一根柱子。
一道沉黑暗光猛然袭向巨蟒,巨蟒速度越发快起来,眼瞳圆睁,竟透着些惊慌失措。
谢衣衣抱着角朝后仔细打量那抹乌沉沉的物件——不亚于巨蟒身长的长条状物,两边凸起已经完全长成了肋骨的模样。
是师父说的那条脊骨!星落鞭!
蛇逃,鞭追,蛇插翅难飞。
衣衣找了半天没找到巨蟒耳朵,只能在它脑袋边上大喊:“停下!大脑袋停下!”
巨蟒明显愣住,衣衣歪着头去看它,居然从那只金色瞳仁里看出满满的挣扎和拒绝。
衣衣想了想,摸摸它的两只角:“大脑袋别怕,师父说它不是来害你的。”
她笑眯眯:“那是星落鞭,师父说它会让你进化,变得更厉害呢!”
巨蟒逃跑的速度渐渐放缓,转过脑袋盯着衣衣瞧,眼里似乎还有点儿水光。
直到看着衣衣肯定地朝它点头,它才慢慢停下来,盯着将行至跟前的那根脊骨,一脸视死如归。
星落鞭也不客气,肋骨一张一合,死死扣住了巨蟒的背。
肋骨尖尖,直直刺在巨蟒的鳞片下,还在蠕动着往深处剐。
从巨蟒被星落鞭扣住开始,衣衣便同时感到脑中刺痛,随着时间推移,刺痛愈发不能忍,到最后竟演变为剧痛。
衣衣疼地站立不稳,身子晃了晃,直直从大脑袋头顶上摔下去了。
想象中砸在地上的钝痛并没有传来,衣衣只感觉自己被一汪水温柔地裹着,慢慢往下沉。
耳边咕嘟咕嘟的气泡翻涌的声音消失,衣衣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里。
“星落教愿把圣女送来云京,与我几个孩儿一同修行,当真极好。”
头顶有道柔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衣衣抬头看去,只见一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龙袍坐在殿中至高处。
这是皇上?
要行礼吧。
衣衣反应过来,正欲下跪,忽听身旁有一道利落干脆的女声响起:“民女知寒多谢陛下抬爱。”
这分明是谢知寒的声音。
衣衣愣愣转头,看着身边不卑不亢,身着异族服饰的姑娘。
面容妩媚,是熟悉的模样,只是眉角眼尾飞扬,眼神透着少年傲气,又跟衣衣印象中的极不一样。
这是年少时期的谢知寒。
衣衣心下微涩,眼眶微湿:“娘——”
没人看她。
她伸手想拉拉谢知寒的衣袖,手却轻而易举地从谢知寒身体里穿了过去。
原来他们是看不见我的。思及此,衣衣松一口气,又有些失落起来。
谢知寒跟着宫女去了拨给她的寝宫,待宫女将她安顿好了,又塞给她们一些银子:“多谢。”
宫女们倒是第一次在宫里被这样对待,也没露出诚惶诚恐的神情,只愣了一下,突然就端起了架子:“多谢圣女。”
谢知寒没在意这宫女忽然变得倨傲的态度,或者说她压根儿没察觉,只抽出那条不离身的星落鞭,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衣衣打定了主意,就跟在娘的身边。
其实也只能跟在她身边。
于是第二天一大清早,衣衣就震惊地看到了自家师父师叔。
二人模样和现在并无二致,只是看着青涩许多。
灵清的头发还是黑的。
衣衣从来不晓得,灵清灵静竟是皇子。
“阿兄——”
有一道极活泼的声音传来。
三人循声望去,从远处跑来一个圆脸小男孩,眼睛也圆滚滚的,看着可爱极了。
等跑到眼前了,他才看见一身劲装的谢知寒,小屁孩的眼睛瞪得更圆了,想也没想,就凑到谢知寒面前哼哼唧唧地撒娇:“姐姐好漂亮!”
他转头跟灵清灵静笑:“阿兄们今儿不要找我,我要跟姐姐玩!”
彼时谢知寒虽然一股子傲气,却从没应付过小孩儿,面对这个突然扑上来的小屁孩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你要跟着我总得先报上名儿来吧?我叫谢知寒。”
小屁孩笑得眉眼弯弯:“姐姐好,我叫施如琰!”
灵静在一旁看着直摇头:“如琰你可矜持些,一日到晚咋咋乎乎的像什么样子,别让知寒姐姐难做......”
施如琰才不管那么多,嘟嘟嘴就大声驳了回去:“阿兄真是话多又讨嫌,姐姐都答应我啦。”
灵静气得追着他打,小屁孩就一边儿绕着谢知寒跑,一边儿嚷着姐姐救命。
谢知寒被眼前这孩子可爱地找不着北,她爽朗一笑,拍着施如琰的头,拉过他就往树上冲:“走!姐姐带你掏鸟窝去!”
于是一大一小的相处模式就这么定了——谢知寒就不是什么能安安稳稳坐在凳子上的性子,一整天不是掏鸟蛋偷偷去小厨房煮着吃,就是偷偷钻狗洞出去玩,施如琰就“姐姐姐姐”地跟在她屁股后头跑,赶都赶不走。
衣衣看着明媚生动的谢知寒,怎么也不能把她跟那个从骨子里开始腐朽的花联系在一起。
她看见谢知寒笑得恣意,将鞭子往半空中一甩,红光划出干净利落的弧线:“我可是要做这世间第一大侠的人!”
施如琰在后头笑:“姐姐已经是第一女侠啦!”
谢知寒摇头晃脑,眼珠子滴溜转:“我要当的是第一大侠,不分男女的那种大侠!”她摸着星落鞭,笑得豪放又自在,“男人也别想赢过我!”
衣衣看着这样张扬明艳的谢知寒,再想想那个跟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女人,只觉十分荒唐又悲凉,竟险些落下泪来。
衣衣就这么一路看着,她看着四人一起长大,看着谢知寒和施如琰互生情意,看着多年后,施如琰问谢知寒:“姐姐能不能不要走,如琰只剩你了。”
谢知寒想起仁帝忽然崩逝,想起如清不知为何一夜变白的头发,想起如清如静一同离开的决然背影,有些犹疑。
施如琰死死揽住她的腰:“姐姐明明说过喜欢我的。”
谢知寒看着手中的星落鞭,言语微顿:“......可是我也很喜欢外头的世界。”
红着眼的新帝如此卑微地哀求,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声音细细,也不知说给谁听:“阿父和阿兄都不要我了,姐姐,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谢知寒看着如小狗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我没有不要你。”
她终究还是心软了。
面容尚稚嫩的新帝兴奋地抱着谢知寒转圈圈:“姐姐,这是我这阵子最开心的事儿啦!”
笑声朗朗,震落了谢知寒手里的鞭子,也震落了枝上欲飞的鸟。
那时正值金秋,丹桂满枝黄,十里飘桂香。
桂花扑簌簌落下,落了谢知寒满头,施如琰细细地将她发上的桂花摘下捧给她看,她忽然吹出一口气,细碎桂花又糊了施如琰一脸,少年少女一起笑弯了腰。
衣衣在旁边站着,看着落在地上的星落鞭,莫名就有些难过。
新帝那年十五,根基不稳又不擅理朝纲,登基后就一门心思扑在了朝政上,反倒将谢知寒冷落了。
谢知寒一连好几日见不着他,就算是见着了也不过两盏茶的时间,她心里想念,又怕扰了施如琰的正事,不敢去找他。
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宫里住了下来。
她不通朝事,不懂时局,连施如琰偶然对她讲的一两个臣子的名字她都不晓得。
星落鞭她拿的也少了,宫里安全得很,这鞭子威力又大,想练一练都施展不开。
她听着小宫女们在议论她:“那位是个什么来头?怎的连个位份也没有?”
“可别说,她还跟陛下有夫妻之实了呢,说是同陛下一块儿长大的,陛下可拿她当宝看,都让人唤她‘施夫人’。”
“说得花好稻好,如此宠爱,那陛下怎地不给个实实在在的位份?起码还能拿月俸不是?”
“嘘——妄议皇上,你们几个还要不要命了!”
谢知寒躲在墙角听着,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拎着食盒去找施如琰。食盒里头装的都是如琰爱吃的,她磨着御厨好久才学会的。
施如琰面前的折子堆成了山,十五岁的少年眼下微微有些乌青,一脸疲惫还冲她笑:“实在对不住姐姐,等我把这阵子忙完了就陪你可好?”
谢知寒看着少年狼吞虎咽的模样有些心疼,心想,名分总是会有的,不着急这一时,他忙,别再给他添事儿了。
那一天她看到枝上的鸟朝天边飞去,心念一动,忽然很想去宫外看看。
她像年少时那样,偷偷翻墙摸出去。
谢知寒在街上逛得很开心,她已经很久没见除了侍女和施如琰以外的人了。
她买了许多宫外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想着带回去给施如琰吃,那孩子爱吃甜的,这几样零嘴儿估摸着能让他开心好久。
衣衣一直跟在谢知寒身边,看着她的笑开始变得温婉又甜蜜,已经不是之前那个豪气干云的大咧咧姑娘了。
这是好是坏呢?衣衣也不明白。
等谢知寒回到宫中,才发现施如琰差点儿叫人把整座皇宫翻了个底儿掉。
施如琰看见她回来,冲上去死死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窝处,眼泪止不住地掉:“姐姐,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那天,本该忙得不可开交的少年任性地把折子往身旁一推,屁颠儿屁颠儿地吃她带回来的甜食,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知寒蹭掉他嘴边的糖粉,佯装无意:“如琰,你我如今倒像是真正的姐弟了。”
“这是什么话!”少年急地站起来,脸颊鼓鼓的,“我和姐姐明明就是夫妻......”
他反应过来,蓦然停住:“姐姐是说我没给你名分吗?”
心思被拆穿,谢知寒有些尴尬。
施如琰放下手里头的吃食,面上怅然:“我何尝不想给姐姐最尊贵的位子?只是如今我刚理政不久,姐姐虽说在星落教血脉高贵,可到底是没有族人入朝为官,说到底也只是民间女子罢了。”
“我如今这么累,一是为重振朝纲,二是为了给姐姐铺路,”他泫然若泣,看上去可怜得紧,“原来姐姐一直都在忧心这件事,我却以为姐姐懂我......”
“是我没跟姐姐说清楚,让你难过了,对不住。”
少年扑进她怀里,自下而上抬眼瞅她,两眼水汪汪的,可怜又可爱。
他缩着肩膀,扬起脸细细地吻她:“姐姐,这世上我最爱你,”夹着哭腔颤颤,又带着几声情动的嘤咛,“我好怕哪天醒来,你就不见了,怕得睡也不敢睡。”
烛火被吹灭,床帐漾起海浪,潮水一般起起伏伏。
谢知寒在意识模糊间听见少年呢喃:
“姐姐,别想着走了,一直留在我身边可好?”
她不回答,就一直被翻来覆去地折腾,她有些受不住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她听见自己说:“好。”
声音细细柔柔,谢知寒恍恍惚惚地想,这声音,都不像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