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一过,先生们和玄明宗弟子纷纷回还,新的一年又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灵清专门去找了衣衣一趟。
“你久久不得筑基,怕是星落鞭生了异变,为师进你识海一趟,看看你灵脉如何,”灵清看着有些忐忑的衣衣,笑得温和,“是有些难受的,你且放宽心。”
衣衣点头应了。
灵清双指点着她眉心,口中念诀,指尖金光渐起。
大乘期修士的意识对于未筑基的修士来说实在太过强势庞大,一阵眩晕过后,衣衣只觉脑中如遭重锤擂过,伴随着一阵一阵的耳鸣,她听见了自己心脏和血脉跳动的声音。
灵清此刻已入其识海,只见青光在无垠的空间如雾弥漫,青光尽处盘踞着一座山似的巨蟒,呼吸绵长柔和,似是还在睡着。其上均匀附着的金鳞被这青光一映,也泛着淡淡的青来。
他微有些蹙眉,想起宋舒白说的沉黑条状物,于是身形一动,晃在那巨蟒身后,只见那密密布满的凸起此刻长了不少,每个凸起朝两侧微微向内弯,扣着巨蟒后背,呈环抱之姿。
灵清可以肯定,这是一根脊骨。
仔细看过去,还能瞧见脊骨和蟒背之间还隔着一层极薄极微弱的金光,这便是灵清两个月前为防星落鞭攻击灵脉而下的禁制,如今竟是快被冲破了。
他看着那根将成形的脊骨,有些讶异。
星落鞭怎的变成这个模样了?
周围灵力如水波荡漾,周遭青光开始起伏不定,想来是识海主人受不住了。灵清不敢耽搁,飞快退出了谢衣衣的识海。
衣衣疼得冷汗涔涔,面色唇色皆苍白,差点儿昏死过去,好在灵清出来得及时,她伏在蒲团上匀着气,好半天儿没缓过神来。
灵清按住她的肩缓缓渡了些灵气过去,衣衣这才好上许多。
“可好些了?”
见衣衣点头,灵清才感慨:“你如今未筑基,却能承如此悬殊的灵识这么长时间,很是不易,”他捏了避尘诀将衣衣的冷汗拭去,“若不是晓得你灵脉宽广,为师还不敢这般贸然行事。”
衣衣心里悬着:“师父,我那灵脉......”
灵清笑起来:“确实如你小师兄所说,灵脉无垠,真气未满,我方才见你那真气,若与旁人相比,像是云和泥,比别人不知充沛了多少。”
他摇摇头:“可这些真气填在你的灵脉里头,却雾似的稀薄。不过,倒也不必担心这个,为师为你多寻些天材地宝、培灵丹药来,想必与你也是大有裨益的。”
谢衣衣听师父这么一说,心下又高兴又歉疚,只道是又给师父添了麻烦:“多谢师父!师父这样尽心尽力,衣衣无以为报......”
灵清打断她,笑声朗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师早拿你当自家孩儿看了。在外遇着稍有天资的我尚且愿意点拨,何况是你这样天赋心性俱佳的好孩子?”
他话锋一转:“只是我看你最要紧的倒不是筑基,”灵清神情有些严肃,全然没了平日里的笑模样。
“那星落鞭如今长成一长段脊骨模样,将将附在你灵脉上。我看这圣物倒是没有害你的意思,且灵脉若是能得进化,修为也能大大提升。”
他看着衣衣:“为师打算将那禁制撤了,让星落鞭附在你灵脉上,此番确实有些冒险,但附骨是迟早的事,晚些只怕是来不及,你可愿意?”
衣衣不晓得是什么事来不及,她只晓得师父希望她这么做。
于是她点头了。
灵清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别害怕,为师和你师兄师姐皆为你护法,此事必定能成。”
......
撤禁之事定在三日后。
宋舒白知晓后慌忙找到灵清,头一次对师父有些冲撞。
“您为何不等谢衣衣筑基后再撤禁制?”他着急又不解,“星落鞭性子暴烈,若届时真起了异动,她真气不足,如何能捱得过?”
他咬牙发狠,索性将事情说开:“左右施如琰有山河门护着,离死还远得很,师父何必这么早就将谢衣衣推出去?”
见弟子如此,灵清也不恼,反倒微微笑起来,语气不似疑惑:“你都听见了。”
“是,”宋舒白也没想再瞒,“师父师叔的打算我知道,无非就是利用柳长青柳国师对谢衣衣弑父夺权的卜辞,拿她作饵,诱施如琰出手上钩。”
“我晓得师父为天下为修士为苍生,一心想扳倒施如琰。只是师父,为何不等谢衣衣再强些,强到她能护自己周全了再出手?”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小松:“我来玄明宗,是因着师父的那句‘为天道,佑苍生’。而今苍生就在你面前,为何师父又视之如草芥?”
灵清沉默下去,面无表情地盯着少年,周身金光忽然暴涨,威压登时如网一般兜头向宋舒白罩去。
少年闷哼,膝盖重重砸在地上,有血从他嘴角流下,却仍死死盯着灵清。
毫不退缩的模样。
灵清忽然撤了这堪称恐怖的威压,轻轻笑起来:“为师有你和衣衣这样的弟子,实属三生有幸。”
看宋舒白还在发懵,灵清走下台阶扶起他:“我也不瞒你,我是衣衣的伯父,怎可能眼睁睁将她往死路上推?”
他弯腰帮着少年拍身上的灰:“如琰现今看着没动静,实则在我带回谢衣衣那一刻就已经出手,不然你以为那年兽是怎么突然发狂,又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布满结界的径山里头的?”
“我就算是不招他,他也迟早会找上门来,不仅是为了谢衣衣,也是为了玄明宗。与其让他来制动,倒不如我们先出手,起码抢占先机。”
他整了整少年的衣领:“你也别小看谢衣衣,她的潜能比你大得多,”灵清看着宋舒白很是复杂的神情,有些好笑。
“你可别不服气。星落鞭如今长成这样你还看不出来?若是附于蟒身,届时有圣器做骨,金蛇或可成龙。”
宋舒白惊得说不出话来。
龙!
修真界至今还未曾出现过龙灵脉,怪道柳长青给谢衣衣卜出了帝王之相。
灵清拍拍他的额头,用力不小:“现在晓得了不?这么好的苗子,又是我施家的人,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如今是站在为师这边的,我怎可能让她送死?”
他看着宋舒白,语气忽然古怪:“只是你刚刚说我一心护苍生,却视人命如草芥,这话说得倒是不错。”
“不只是人,飞禽走兽、花鸟鱼虫、江河湖海,皆为苍生,”有风过,将他的白发撩起,袍袖翻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生安稳是必然,只废几步棋便能达到如此目的,何乐而不为?”
宋舒白面色难看起来,只听灵清又笑:“我确实想过让衣衣以身诱敌后便不再管她,生死与否,单看她自己的造化。只是她现在有了更大的用处,待她成长,便是一把守卫世间的利刃,所以我变主意了。”
他摸摸宋舒白的脑袋:“你也用不着这么看我,我不是那执棋之手,天道才是。所有人皆在局中,皆是能随时被舍弃的棋子,我也不例外。”
“若有用到我的那一天,我定当慨然赴死。不论是否飞升,我愿意为这天下舍弃一切,包括谢衣衣,包括你,也包括我。”
宋舒白面色苍白,眼圈泛红:“师父说万物皆为苍生,人不也在这芸芸众生之中?您口口声声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却字字句句都在重他物而轻世人,哪一点做到圣人不仁了?”
小师兄有些词不达意,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弟子愚见,众生是目的,而非达到目的的手段。我们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更有自己的一番天地,总不是被所谓天道当作棋子玩弄于股掌,浑浑噩噩不知何为真相,若如此,我因何来这人间?”
灵清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他点点头,笑起来:“你能说出这些话来,为师很高兴,倒真希望你说得是对的。待你们看遍世间万象,再与我探讨这些,若那时你们还能有如今这般心境,便可出师了。”
“这是很难的,”灵清微微叹,“我的本心,大抵也被丢在这滚滚红尘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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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衣盘坐在地,被师父和师姐师兄围着。
三人依次按天乾、雷震、山艮三个方位落座,口里唱词,手中捻诀。灵清手中金芒一闪,如箭一般直直没入衣衣眉心。
熟悉的眩晕感袭来,衣衣赶忙气凝丹田,将真气在灵脉里细细运转,有淡淡青光溢出,似有若无地环绕在她周身,随着她的呼吸时浓时淡。
就是现在!
灵清迅速一掌拍出,金色与青色猝不及防相撞,漾出一圈圈光影涟漪,他旋即收掌,随着极轻的碎裂声响起,空中有金色薄壳样的碎片炸开,又很快消散。
禁制撤了。
衣衣双眼紧闭,忽然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这血越涌越多,渐渐地竟从其他六窍淌出来了。
宋舒白和柳思言丝毫不敢懈怠,手势一变,捏出五品莲花来,两朵颜色各异的莲花自指尖生出,极快速地向谢衣衣飞去,将她轻轻托在莲心处,莲瓣层层敛起,小姑娘被轻轻包裹在其中。
灵清阖眼结印,九品金色莲花飞至屋中央的花骨朵儿,缓缓地,一层层地将金光流动的花瓣合起,以绝对保护的姿态将那个流光溢彩的睡莲花苞护进莲瓣里。
此时正值午时,日头极盛,径山的这一方天却在禁制撤去的那一刻起,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暗下去,只剩莲花瓣的光晕淡淡散着,屋外星子低垂,像极了当初星移的模样。
天象即生异动,就意味着附骨已经开始了。
......
衣衣终于真真实实地看到了自己的灵脉。
她个子小,第一眼看到那巨蟒的时候真的以为是一座山。
这“山”金光闪闪,又泛着些青,衣衣心里莫名喜欢,便伸手摸了上去。
手下触感光滑冰凉,她在上头蹭了蹭,忽觉手下这山动了。
衣衣吓了一跳,仰头瞧,一只似蟒非蟒的巨大脑袋正垂着金色竖瞳瞅她,大脑袋上还顶着一对鹿角,除了大了些,衣衣觉着这大脑袋看着漂亮又可爱。
那大脑袋低下头去蹭衣衣的脸,亲昵得很,衣衣被蹭得脸上痒痒,正待伸手去挠,那脑袋忽然有些用力地顶她膝盖,她一时不查,朝前扑去。
眼一花,就趴在了那大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