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月过西窗,酒楼内的客人散了大半。

    董泽伟对今夜的场子还算满意,除了席间小小的插曲,也算得上宾主尽欢,除了那位不胜酒力的陆主事,客人们各个喝得酣畅淋漓。

    他强撑着将客人一个个送上马车,最后一位是龚佐。

    “龚兄海量,我董某佩服!”

    龚佐脚下步子有些虚浮,人还算清醒,也不自谦:“行伍出身的人,也就这点本事在身上了。”说罢他看着眼神比自己还要迷离的董泽伟,推辞道,“董大人不用送了,早些回去歇息,漕船开拔之前,咱们到时候再喝一顿!”

    董泽伟大着舌头应了句好,挥别的手举起来还没摇两下,就颓然倒在了搀扶他的小厮身上,鼾声乍起。

    兴许是灯油燃尽了,平烟酒楼大门口的灯笼灭了一只,看得人有些迷蒙。

    龚佐甩了甩头,费了好半天才看见自己的马车,摇摇晃晃钻进去,吩咐车夫:“回城西宅子。”

    他是卫守备,总有些特权的,一夜不回营无伤大雅。

    那人约的时辰刁钻,这会子喝完酒回去,还得等上一会儿呢。

    外头车夫应声,鞭子一扬带着马车一路往城西去了。

    龚佐听着辘辘的车轮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酒酣耳热之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世界光怪陆离,他似乎还存了一些意识,迷迷糊糊挣扎着要起,兜头就被一瓢冰凉彻骨的浇醒了。

    “哗啦——”

    龚佐猛抽一口凉气,被吸进去的凉水呛了个惊天动地,剧烈的咳嗽带动他整个上半身下意识弓起。

    可是满身束缚让他动弹不得。

    他心头一凉,狼狈的咳嗽之后感官归位,除了疲软无力的四肢,漆黑一片的视野,他还感受到了将他五花大绑的粗粝绳索,不留一丝余地,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一把椅子上。

    这是着了人的道了。

    他稳住心神,来不及细想是哪路牛鬼蛇神,先稳住了自己的气势,厉声道:“绑架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不用我提醒诸位吧?”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动作,也没有人回话。

    得,龚佐咬了咬后槽牙,今儿个遇到的是个狠角色。

    为财?

    不像。

    在淮州城地界儿上,富庶商贾遍地都是,若是为财,犯不着触他一个漕军的霉头。

    龚佐的思绪飞快,不是为财,现下也还留着他一条命,那这出就是单纯冲他这个人来的。

    既然还留着他,那便是有所求,他便还有谈判的机会。

    想清楚了这点,他便开始以同样的沉默回馈对方,想看看到底是谁先沉不住气。

    又一段令人心惊的沉默过后,宣幼青先失去了耐性。

    她一仰头,喝下杯中浓稠暗色的药汁,清凉的苦味缓缓从咽喉流下,将她的声线压得又粗又哑。

    “守备大人出身桐泽县,景和十一年,桐泽县缴杀水匪一案,大人可还记得?”

    龚佐迷茫片刻,忽而身子一僵。

    景和十一年,景和十一年……

    “不记得了。”他斩钉截铁地否认的到,“景和十一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末了他添两分莫名的怒气,“我不管你们是谁,又是受了谁的指使,为了这般莫须有的事情就敢绑架朝廷命官,我看你们是糊涂得不轻!”

    龚佐极尽了一副被莫名牵连的窝火状,宣幼青看在眼里,只觉得想笑。

    “朝廷命官?守备大人既口口声声说着朝廷命官,这乌纱帽的来历应当记得很清楚啊,怎么会说记不清景和十一年的事情了呢?”

    宣幼青挂了药的嗓子说起话来像念白,鬼气森森拖着讥讽的调子,让龚佐起了一身的汗毛。

    他心下明白过来,来人不是那般轻易可以糊弄的。

    可是那件事,他发了誓要烂在肚子里的……

    他换了说辞:“桐泽县那几年到处都是水匪窝子,一年到头官差清缴水匪没有十回也有八回,我如何记得清!”

    宣幼青言语中的讥诮不减:“守备大人果真是贵人多忘事。”话毕她语调一转,带了冰霜一般的寒意,“那我就帮大人回忆回忆。”

    “景和十一年秋,桐泽县有一收粮官到乡下收粮,行船路过桐泽湖被水匪截杀,你作为随行运丁中唯一的活口,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运丁,到如今领运一方漕船的守备,想必仰仗的不只是运气好这一点吧?”

    龚佐猝不及防被人揭开陈年私隐,心下已然乱了阵脚,可嘴上还硬挺着,始终不肯再多说一句。

    他盘算着时辰,他们的动作很快,从截了他到此地,外头必然还未天明。方才几句交锋,对面人的所求他也自认有了几分把握,只要他能再拖延一会儿,到了白日卫所里头发现他人不见了,定会派人在城中搜寻,他只要多拖延一分,便能有多一分的胜算。

    龚佐又一次的沉默彰显着他的态度。

    宣幼青不打算再同他周旋试探,径直起身,厚重的粗布覆手,拿起了盆中烧得通红的烙铁。

    龚佐被黑布死死勒着眼,只能听到她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还有面颊上忽而扑来的热浪。

    他喉头一紧,下颌处针扎一般的炽痛令他生出了满背的冷汗。

    漕军不比前线部队,他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汉子,虚无缥缈的坚持只需一下,便溃破崩塌。

    “守备大人既改了主意,那便给你时间想好了再说。”

    她转身离开,沿着木梯拾级而上,一把推开了头顶的盖板,看见了面带急色的詹宁。

    “什么事?”

    二人退出地窖出口所在的房间,詹宁这才开口,面露难色道:“店里来了位醉酒的客人,点了名要吃老板娘你下的面……”

    宣幼青不解:“一个醉鬼打发了撵出去便是,非要来寻我不成?”

    詹宁有些委屈,嘟囔道:“我是打发他来着,可咱们毕竟开门做生意的,人家没撒泼没闹事的,也不好说给人轰出去。而且我瞧着那个公子,怕是官府的人,上回漕运衙门带走的那个食盒子,好像就是他送回来的……”

    上回宣幼青夜行中箭之后,就吩咐面馆里的人留意,再有漕运衙门的人来,要格外谨慎留心些,也难怪詹宁要找她拿主意。

    一个时辰以前她在平烟酒楼二里长街外的小巷子截了龚佐,浑水摸鱼送到了这深夜仍然喧嚣的码头边上,藏进了私宅的地窖中。

    这私宅是一处不起眼的民房,与面馆虽说仅一墙之隔,可她自认今夜手下不曾有什么破绽,那漕运衙门的人来得实在有些让人不安。

    宣幼青戴上木制的覆面,在模糊的铜镜前确认了自己的荆钗布裙并无什么差池,出了私宅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后厨,灌了一通凉水去了嗓子上的药劲儿。

    店里有眼尖的客人等着看戏,一眼瞧见了后厨老板娘的身影,扯着破锣嗓子替她唱号:“诶那小哥,可把咱们老板娘给盼来咯!”

    宣幼青循声而望,顺着那客人打趣的方向一掀帘子,不由得愣住了。

    是他?

    宣幼青脚步一顿,思绪回转到不久前觥筹交错那一张酒桌上。

    今夜下了桌没闲着的人,原来不止她一个啊。

    她两步上前,眼眸微垂,刻意避开陆仕谦夹带两分醉意而显得有些直勾勾的眼神,缓声问道:“客官要吃些什么?”

    今夜酒局,陆仕谦迫于应酬勉强赴宴,心下又压着案子的事,席间满桌珍馐都未好好动过几筷子,三两杯辣酒下肚,在席间还不明显,出了平烟酒楼被冷风一吹,胃里便火烧似的难受。

    随行的晁年一看自家大人胃上又犯了毛病,念着按从前的法子,要赶紧回家给他熬粥暖暖才行,前头催促马夫的话才递到一半,就被陆仕谦喊住了。

    “不用回府,在外头吃碗面便是。”

    晁年八面玲珑心,一听便提议道:“大人,这个时候还开着门的,估计也只有码头边上那一片儿的面馆了,就是远了些,大人您看……?”

    鱼松面的醇厚与鲜香,似乎被“码头”二字点醒了一般,瞬间有了勾人口欲的形色,陆仕谦眼皮一阖,淡淡嗯了一声:“就去渔家面馆。”

    到了渔家面馆,晁年在前头打帘儿进门,捡了张没人的桌子,眼疾手快来来回回擦了两遍,估么着应当还是点鱼松面。

    毕竟上回他们大人为了这一口热乎的,还亲自来送了一回食盒呢。

    可今夜他们陆大人不知道犯了什么轴,点了名要吃老板娘亲手做的,他好说歹说劝不过来,都替那小哥为难!

    他是知道陆仕谦脾性的,打小认死理的人,轴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更别说今夜还喝了酒,若是吃不上这口,能在这儿赖到天明!

    到时候传出去了他们理刑司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好在那圆脸小哥还算通情达理,经不住他几番劝请,特意跑了一趟把歇下的老板娘请回来了。

    晁年陪着等了半晌,听到店里人言语,一抬头瞧见这面馆的老板娘是这么一位温婉利落的年轻姑娘,再回头看了看眼神忽然深邃、身板忽而挺直的自家大人,察觉出了那么一丝丝的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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