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春末好光景,得闲便懒怠。

    申时一过,淮州城衙门陆陆续续散值,当值的官员们四散回府,官袍一换,催得马车辘辘向前,十有八|九都是朝着城东去的。

    碎星桥横跨淮州城内河,沿河会馆酒楼林立,入了夜开张待客,灯笼火把如列星,投到这蜿蜒流淌的河水当中,如银河玉练。来往的驷马高车达达向前,带起桥边连绵不断的细碎涟漪,撞碎了满河的星光,碎星桥便因此得名。

    赶车的小厮挥鞭驾马,过了碎星桥再走半条长街,到了一处丹楹刻桷的门楼前,抬眼瞧见金碧辉煌的匾额上头,落着“平烟酒楼”四个字,便知是到了地方。

    平烟酒楼“镜花水月”四楼相向对立,花楼为正门所在,水月二楼左右牵绊。沿着气派的大门入内,四楼围合天井当中是灯烛晃耀的戏台,考究的桌椅错落排布,穿梭间造的是曲水流觞的雅致,客人三五人小聚听戏消遣多在此处。往上则是私密性更强的小阁,今夜漕运衙门设宴,便选在了月楼二层。

    宣幼青所在的镜楼,则正对着花楼,一楼设柜收账,二楼因着往后开窗就能瞧见后厨库房所在的院落,景色并不十分雅观,所以并不对外开放。数年前她操持酒楼白手起家的时候,日夜不停连着轴转,忙得连回自己宅子的空闲都抽不出来,索性叫人将楼上改成了起居一应俱全的套间,这些年看着酒楼一点点有了起色,这处雅间早已成了她第二个家。

    天色向晚,酒楼内外挑起了通明的灯烛,宾客来往嘈杂喧沸之声不绝于耳,传到紧闭的镜楼雅间内,只剩了闷闷一层声响。

    宣幼青在房间内百无聊赖,慢条斯理往手上涂着香膏,目光落在面前一排花里胡哨的匕首上,举棋不定。

    不多时,门外两声叩响拉回了她的思绪。

    “进来。”

    她不用回头便知道来人是闫辰。

    “姐,漕运衙门那桌的人都到齐了。”

    宣幼青颔首:“行,外面的人也吩咐下去吧。”说着她敲了敲桌面,“选一把吧,今天晚上要用的。”

    闫辰上前,一眼略过那些珠光宝气的刀鞘,随手伸手挑了一把黑沉沉最朴素的。

    宣幼青撇撇嘴:“闫掌柜眼光独特,这把最丑。”她伸手拔出寸许刀身,看见了当中下刻的凹槽,语气转而欣慰,“不过也行,至少放血的时候不会脏了手。”

    闫辰看着她这般忽然而起的诡异兴致,忍不住叮嘱:“雅间那边我派人盯着,姐你等我消息,不许擅自行动啊。”

    “行了知道了,别婆婆妈妈的。”宣幼青起身,将闫辰从屋内推出去后,从柜子深处拽出了一个包袱,摊开来里头是一套素色的衣裙,还有一张木制的覆面。

    她在屋中坐定,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闫辰的消息,倒是等来了怯怯的一声敲门。

    “宣姐,月楼那边的客人喝酒起了兴,说是要见您。”

    平烟酒楼是她带着闫辰一手操持起来的,眼下明面上掌柜的位置给了闫辰,酒楼里做事的人,改得过口的便称她一声“宣姐”,年纪大些的便还循着从前叫。

    宣幼青皱了皱眉:“可是漕运衙门那一屋子人?”

    来传话的跑堂点点头:“闫掌柜劝过,说您歇下了,可那几位爷喝了酒,兴许是在兴头上,闹起来有些不依不饶……”

    宣幼青知道闫辰的为难,若是寻常富贵闲人在酒楼闹事,随便叫几个打手就糊弄住了。今夜那屋子里单拎出来虽说都是些五六品的官员,可凑齐一桌也算是淮州城里不大不小的脸面了,也不好闹得太过难看。

    宣幼青不耐烦地起身,对着半人高的铜镜整理了一下仪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眼中酝酿的冷意压下去,换了一副眼波流转,饱含了两汪连她自己都嫌恶心的热切。

    罢了,总有些没见过世面的生瓜蛋子想瞻仰一下她平烟酒楼老板娘的玉貌花容。

    正好那屋里还有两个人也需要她去认认脸。

    她命人起了几坛上好的佳酿,又添了两道招牌菜,招呼了一串上菜的小厮跟着,派头十足地穿过一楼大堂,再上月楼,一眼就瞧见了雅间门口略显焦灼的闫辰。

    闫辰在外头候着,见她如斗鸡一般昂扬的姿态,脸上松泛下来,不禁失笑:“里头都喝得差不多了,你露个面就行,何必这么大的阵仗。”

    宣幼青伸手正了正头上的珠钗:“他们不是想要我平烟酒楼给面儿么,我怕里头的人喝醉了记不清,动静大了自然有人帮他们记着。”

    她瞥了一眼屋内,问道:“做东的那个姓什么来着?”

    “姓董,漕运衙门下头的管粮同知。”

    雅间内,酒到七分的官员们丢了平日官袍下的斯文,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粗浊的酒气喷薄间,说淮州风物,说江南美人,说来说去就说到了名声在外的平烟酒楼老板娘宣幼青头上。

    “龚兄,你别不信我说的,佳人如斯见之不忘,此处老板娘的风姿,可比外头的歌姬舞倌带劲儿多了!”

    漕船入船厂修整,龚佐这个领漕的守备得闲赴宴,虽说这平烟酒楼的老板娘他早有耳闻,但这做东的董泽伟添油加醋几番吹嘘过甚,还真以为他没见过世面呢!

    呱噪得很!

    说破天了不过是个开馆子的厨娘,听说早几年还自己亲自颠锅来着,烟里来油里去的,一双手一张脸,怕是早就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也就配入这董泽伟一双浑浊的鱼目了。

    他面上敷衍应了两句,瞥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有些心浮气躁。

    而这头唱着独角戏的董泽伟,却有些不爽了。

    今日他做东,本想着尽地主之谊,请城中新任的官员领略一下淮州的物阜民丰,联络一下同僚情谊,这姓龚的不过是个捎带,这会子不咸不淡的摆着脸子给谁看呢!

    他又提一杯酒,想找回自己那莫须有的面子,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传了外头侍候跑堂的小厮进来,点名请他们老板娘过来,酒气上头闹了半晌,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

    “让你们老板娘送两坛最好的醉花酿来!亲自送!”

    陆仕谦坐在席尾,杯中酒只下去了浅浅一层,他眸中清明,冷眼看着所谓的同僚斯文扫地,面上闪过一丝不明显的嫌恶,又很快被压了下去。

    他置身事外,看见满脸窘迫的小厮进进出出,又看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进来周旋赔笑,复又拧着眉头出去,直到一刻钟之后,雅间门外传来了清丽明媚的女声。

    “董大人久等,小女子待客来迟了。”

    陆仕谦闻声一愣,有一瞬间的晃神。

    而后雕花的精巧木门自外打开,雅间中有片刻的凝滞,所有人的目光,皆被携笑而入的女子吸引。

    陆仕谦承认,董泽伟方才吹嘘的那一箩筐废话当中,关于老板娘的那些,确无虚言。

    那些同僚飘忽的黏腻的目光,游走几回转圜,又落在那女子身上。

    当中自然也包括龚佐,他方才听董泽伟夸夸其谈老板娘如何风姿绰约,他还以为顶多不过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那款,却不曾想是这么个年轻的姑娘。

    董泽伟在主座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自觉长了天大的士气,心中畅快,大手一挥朝宣幼青招手:“宣老板财运亨通,自然是忙的,我们这些闲人等一等无妨!”

    早些年在淮州城站脚跟的时候,宣幼青没少跟这些官油子打交道,如今说起场面话来滴水不漏,先是贵客光临蓬荜生辉将人捧得高高的,而后转个低姿态说往后在城里少不得仰仗几位爷庇佑,而后名贵的佳酿亲起,挨个敬一圈以示诚意。

    董泽伟见平烟酒楼给足了他面子,自然乐得承美人的情,挨个互相引荐。

    “这位是漕运衙门管粮的通判冯大人。”

    “这位是此行漕粮领运军的卫守备,龚大人。”

    陆仕谦不好饮酒,今日虽然坐在席尾,但品级与官职在此,董泽伟也照例把他摆在了前头引见给宣幼青。

    “这位是漕运理刑司的主事,陆大人。”

    宣幼青福身见礼,端起酒杯,抬头那一瞬间微怔。

    这京中来的官儿果然不一样,长了这样一副矜贵惹眼的面皮。

    她抬袖遮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未将手放下,啪一声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她眸中忽而凝起厉色,压住心中嫌恶,不动声色抽回手来,却不曾想醉酒之人手下没个轻重,一下没能挣脱。

    那人满嘴的酒气还在大放厥词:“董大人怎的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宣老板这一杯杯喝下去怎么行呢!”

    宣幼青也不动,任凭那醉酒的官员抓着她的手,转过头去似笑非笑盯着董泽伟。

    董泽伟浑身的酒气散了三分,后背一凉,吓回了三分清明,连忙上前去拉扯那不懂事的官员,咬牙切齿道:“宣老板海量,不劳你操心!”

    却不曾想三步两步还未到跟前,那撒泼的官员忽然惊叫着撒了手。

    变故来得突然,连宣幼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等低头去瞧的时候,才发现那人手臂上被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上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再瞧一旁的滚落的精巧铜壶,她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离她最近的陆仕谦,还有他身旁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厮。

    被烫了的那位暴跳如雷,冲着小厮骂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么!往爷身上倒的是什么东西!?”

    陆仕谦向前一步,拈出两分真心实意的自责,抱歉道:“手底下人不稳妥,洒了醒酒汤,我在此向冯兄赔罪了。”说罢他又添了一句,“冯兄的手要紧,可要随我去医馆瞧一瞧?”

    那冯姓官员同陆仕谦一样,也是年后新任淮州城,同场为官少不了照应走动,人家态度这般诚恳,他也不好说什么,加之这般仲春时节,穿得也不算少,他瞧一眼胳膊,除了有些泛红,犯不着扫兴去什么医馆,摆摆手便作罢了。

    这四下一闹,众人的酒也醒了不少,宣幼青认完了该认的人,也失了继续演戏的兴致,对董泽伟道:“就不扰诸位大人的雅兴了,酒楼诸事繁杂,先走一步。”

    董泽伟求之不得,面上端着又受了你来我往几轮恭维的话,目送宣幼青出了雅间的门,这才松了一口气,命人将雅间的门关严了。

    酒桌上的人,这才发现董泽伟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略带不爽地看着那位冯姓官员,气不打一处来。

    平烟酒楼是淮州城的招牌,这宣幼青又是平烟酒楼的招牌,左右一合计,他虽说要老板娘露面喝个酒,但却是把人当做吉祥物一般,用来展示撑场面的!

    人家愿意给他这个面子,敬酒是敬酒,可不代表是什么登徒子都能上去沾染的!

    他冷下脸来,道:“冯兄,今夜我知道你是喝多了,但我还是奉劝一句,你初来淮州,有些人碰得碰不得,出门前还是打听清楚了才是,不要惹了麻烦自己还不知晓!”

    那姓冯的不明所以,被董泽伟这般急赤白脸的训斥了一顿,有些下不来台,嘁声道:“不就一个女的么,摸两把又不少块肉,董大人何必在这故弄玄虚。”

    董泽伟与冯姓官员算起来还有些同乡之谊,见他这般油盐不进,咬牙道:“你以为她一个女子能在淮州城撑起这么大的场子是吃素的?!你以为就靠巴结咱们这些白道当官儿的?!人家是摇着橹跟水匪做生意起的家!人家什么本事,从抢钱的人手里挣钱!”

    冯姓官员的酒又醒了三分,腿下忽然有些软,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僚凑上来添油加醋道:“冯兄你是没瞧见当初宣老板跟另一家酒楼争地盘的时候,当地人都知道,老板娘手底下养着百十来号的打手呢,据说都是念她手艺跟着上岸的水匪,哪个手里都有几条人命!”

    姓冯的咽了口唾沫,方才攥着宣幼青的那只胳膊还在隐隐作痛,忽然有些后怕,磕磕巴巴问起破解的法子。

    席间关于这酒楼老板娘的谈论又翻涌起来,陆仕谦听了半晌,伸手夹起一块热吞吞的炖鱼,鱼肉滑嫩汤汁醇厚,啖之唇齿留香,实为一绝。

    原是在船上起的家,怪不得一水的招牌菜全是鱼鲜。

    可是方才敬酒时看见她那一双手,虎口上薄薄一层茧,看着不像掌过勺的,倒像是拿刀的。

    这老板娘,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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