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宣幼青面色微微一凛,收起伞不过一瞬,又换了一副温良的模样,快步往前头大堂去了。

    “二位官爷,可还有什么需要?”

    陈俭默不作声将眼前的女子又审视了一遍,顺势往空桌上一坐,道:“夜巡至此,来过你这面馆一遭才晓得肚腹空虚,有劳老板娘上两碗面。”

    陈俭与罗康平现隶属总督衙门下的游鹰卫,月余前随新任漕运理刑主事陆仕谦到淮州城查案,追着一桩命案到了这渔家面馆,自然不会轻易行事。此番去而复返,那就是心中怀疑尚未放下。

    宣幼青面上仍是不急不躁的模样,应了声好,转头去了后厨。

    隔着半垂的门帘,依稀能瞧见后厨里头热气腾腾的光景。

    宣幼青在里头熟练地扯面调料,木制的烫面竹篓在她手里上下翻飞,招招式式行云流水,抬手反扣到海碗里时连一滴汤汁都不曾洒落,任谁看了都是没有三五年的功夫练不出来的熟手。

    罗康平毫不客气地大口喝着鱼汤,被意料之外的鲜香与醇厚冲地有些动摇。

    “这老板娘的手艺真不错!”

    陈俭皱着的眉头没有放下,见跑腿的小伙计端着两碗面上桌,给罗康平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便埋头吃起面来。

    水面劲道鱼松酥脆,先不说查案一事,陈俭这两口还是吃得十分痛快的。

    饭毕他起身上前,问宣幼青道:“店中可有食盒外带,当差的兄弟们忙了一夜,也吃口热乎的。”

    宣幼青点点头,“食盒是有,只是装得不多,官爷要带几碗?”

    “两碗便是。”

    她去而复返,不过须臾便从后厨拎了个食盒出来,陈俭接过,入手是沉甸甸的坠感。

    陈俭摸出腰间钱袋付了面钱,问道:“这食盒总归是要还给老板娘的,不知何时来方便?”

    “小女子的面馆若非年节,寻常时候都是开着的,白日黑夜不论,官爷差人送来便是。”

    陈俭点点头,和罗康平出了面馆,快步驾马疾行,回了淮州城西南的漕运理刑司。

    眼下丑时方过,理刑司四下寂静无声,除了卷库内还有憧憧烛光在晃动。

    陈俭提着食盒,敲响了卷库的大门。

    “陆大人。”

    “回来了,查到是什么人了么?”

    陈俭和罗康平无言对视,恭敬却不甘地回道:“属下办事不利,把人跟丢了,请大人责罚。”

    片刻之后,身着官袍的青年男子从屋内出来,屋内透出的摇曳烛光描不清他凌厉正气的眉眼,陈俭一时摸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他二人心怀忐忑一路跟着进到书房,见陆仕谦净手之后,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冷茶,抬手示意他们落座,缓缓道:“二位请坐。”

    陈俭估摸着自己这个新上司应当是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大着胆子把手里的食盒放到陆仕谦面前,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

    “……穿着夜行衣,看不出男女,但是身法绝对不是一般毛贼可以比拟的,跟兄弟们过招之后还受了一箭,一路追到城东码头处就不见了人影……”

    “……我和康平兄便入内查验,虽说没查出什么切实的证据,但是那家的老板娘身量确与那贼人有七八分相似,大人看要不要再派几个兄弟去蹲守几日……”

    陈俭和罗康平你一言我一句地汇报着今夜的行动,说起渔家面馆那个看似温良却难除嫌疑的老板娘,陈俭还想着申请些人手,却忽然被身后的罗康平扯了扯袖子。

    陈俭不明所以止住话头,回头发现罗康平正对着他们的顶头上司挑眉努嘴。

    这小子,怎的到了淮州城还这般散漫!这陆大人不比京城那些公子官儿,向来是以治下严谨出名,今夜本就出师不利,这会子再不端正些,让他恼了那还得了!

    他正要丢过一个眼刀斥责,一抬头顺着罗康平的眼色看过去,却发现案桌前的陆仕谦,正定定看着食盒内的那一碗鱼松,似乎……是在走神?

    陈俭的脑子飞快打了一个转。

    也是,这会儿都下半夜了,陆大人为了查案废寝忘食在卷库里头待了快一天,也不比他们兄弟在外头轻松,应当是困乏了。

    他自觉地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转了话头,带了些话家常的语调:“那老板娘可疑归可疑,可这手艺倒是一流的,方才我们去的时候都夜半了,瞧着座上几乎不曾空闲,想着大人查起案来想必还未用饭,就带了一份回来。”

    陈俭用手背挨了挨装鱼汤的粗陶碗,温良的触感还在,见陆仕谦不动,他提议:“大人若是想喝热些的,我这就去叫厨房的人来。”

    陆仕谦手一抬,止住了陈俭的话头,先是说了一句不用,而后又念了一句多谢。

    他就着粗陶海碗尝了一口,是预料中的鲜香醇厚,热气虽散了大半,可却无半点腥凉腻味。

    他停下动作,对仍旧呆立在面前的二人吩咐道:“案子的事我知道了,剩下的明日再议,回去歇息吧。”

    陈俭和罗康平异口同声回了句是,二人正欲从书房退出去,陈俭忽的想起一事,便对书房门口陆仕谦的长随念了一句。

    “晁年,陆大人案上那个食盒劳烦你帮我盯着些,别让下面小厮收走了,过两日我亲自还回去。”

    晁年嗳了一声,念着慢走将二人送了出去,转身关上书房门,将淮州城湿凉的夜风挡在了外头。

    “大人,该歇息了,明日还得去见总督大人呢。”

    陆仕谦颔首,修长的指节点了点桌面,道:“食盒收好,明日随我去渔家面馆一趟。”

    “是。”

    *

    江淮之地富贯天下,淮州城仰仗着四通八达的水路与纵横南北的大运河,往来商贾如织日夜不停,是大晅南水商路上最耀眼的那颗明珠。

    淮州城东,便是这明珠上最为繁华的一抹弧光,过了碎星桥往东,宽阔的街道车马喧嚣,两侧酒肆会馆林立,当中最惹眼的一处高楼,便是城内最有名的平烟酒楼。

    平烟酒楼制式讲究,通体是朱红色的回廊结构,“镜花水月”四楼相望各有飞桥相通,雕梁画栋飞甍鳞次,建得同那玉楼瑶殿一般,即便是在繁华如斯的淮州城,也是数一数二的考究。

    晨光初照,酒楼里送走通宵达旦的最后一拨客人,迎来了一日当中最难得的空闲,朱门铜锁四下寂寂,巨大古朴的倒流香缓缓沉淌,唯有镜楼的那处雅间内,还挑着彻夜未熄的兰膏明烛。

    雅间由一幅巨大的象牙雕花依柳屏风隔开,屏风面上攒金丝带银线的针脚讲究,绣了满眼流光溢彩的柳叶,屏风背后是半人高的落地鎏金铜镜,前头搁了一张黄花梨的梳妆小几。

    镜中人便坐在这小几前,乌发上华丽名贵的珠翠,正随着她翻找的动作微微颤动,反射出细碎耀眼的流光。

    屏风一侧立了个挺拔俊秀的青年,手捧了半开的一本册子,无奈地看着眼前人如同刨食的鸡一般,在小山堆似琳琅满目的脂粉盒子里头乱翻,没忍住叹了一口气。

    宣幼青充耳不闻,不过须臾便失去了寻找的耐性,索性从抽屉里摸了一盒烫着菀宁记字样的全新脂膏,不要钱似的往手上扣了一大坨,这才一边搓手一边抬起眼,慢悠悠问道:“叹什么气,我让你查的东西都查到了么?”

    那青年先未应她的话,长臂一伸,精准地从那一堆花里胡哨的盒子中挑出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拎到她面前,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心疼数落道:“菀宁记的脂膏,半个巴掌大一盒就要五六两银子,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们用来擦脸都还稀罕得不行,姐姐你用来当猪油似的抹手就算了,这用一半扔一半的,往小了说一个月两盒,一年得有多少银子白白扔掉了,果然是不当家不知道油盐贵!”

    宣幼青面不改色地将方才未找到的半盒脂膏放回台面上,言辞恳切道:“方才我寻了半天都没找到,咱们闫掌柜的竟一眼瞧出来了,就这样的眼力这样的敏锐,怪不得咱们平烟酒楼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了!”

    闫辰面上一滞,知晓她又是一贯糊弄打岔。

    他往前两步,暂且将那堆碍眼的胭脂水粉抛到脑后,伸手递上快攥出卷边的册子,言归正传:“擦完手先看看这个吧,人查到了,来路确实不简单,但是眼下瞧着并不是冲咱们来的。”

    宣幼青低头,两眼略过纸上所写,听着闫辰在一旁补充。

    “陆仕谦,字闻清,景和十八年进士,初授刑部主事,不过两年就做到了郎中的位置。”

    “刑部郎中,现如今理刑司的主事……”宣幼青不解,“他一个京官儿,怎的跑到淮州来了?”

    “我差人打听过了,这刑部郎中是正五品,咱们淮州城的漕运理刑司主事才六品,这调任又是出京又是降级的,确实是走的下坡路。据说这人是在京中因为一桩案子得罪了三皇子,这才被刑部派发到淮州城的。”

    闫辰想起宣幼青之前与漕运衙门的人几次遭遇,不免提醒道:“这陆大人虽说是贬黜,但是这理刑司主事的位置,刑部按例是一年一换,这位从京中来,大抵是想挣点功绩再回去的,所以总督大人似乎也很看重他。上回在面馆里头虽说是凑巧,但咱们往后行事,还是与这人少接触的好。”

    宣幼青点点头,想起了在码头边上挨的那一箭。

    漕运衙门派给这陆仕谦的,确实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往后若真是被这理刑大人盯上了,很多事情办起来难免束手束脚。

    “漕运衙门那夜查的到底是什么人?”宣幼青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我这一箭总不能白替那个冤大头受了。”

    闫辰道:“反正听说是湑江督造船厂那边出了个棘手的案子,死了不大不小一个提举官,正查着凶犯呢。要说这漕运理刑司平日只管漕运案件刑名判定之事,不晓得这一位理刑大人为何管到了查案一事上头。总督大人为了这案子,还专派了游鹰卫下头的一个百户所供理刑司调遣,前个夜里来面馆的那两个就是领头的,眼下没抓找人,估计还得再码头边上晃悠一段时日呢。”末了他顿了顿,难掩忧心,“姐,这风头上,咱们还是避一避吧……”

    宣幼青没有应声,拉开了梳妆小几最下层的抽屉,当中没有琳琅繁杂的脂粉首饰,只放了张单薄泛黄的旧纸。

    她伸手拿起那张纸,其上密排的人名注记自上而下,朱批圈画有新有旧,最干净的那一行,是新墨写成的簪花小楷。

    “二月十八南方漕粮归于淮州城盘验,领运军守备龚佐督漕船入湑江造船厂修补。”

    她抬眸,眼底多了一股淡然的果决:“这样难得的机会,没有放手的道理。”

    既然是湑江造船厂那边起的浪,她正好趁这一趟浑水摸鱼!

    闫辰方才些微的犹疑被她笃定的语气冲散,不过片刻就转为了更深的思虑:“这段时日码头和船厂那边估计是去不得了,漕运船队在淮州城停留不会超过一月,接下来该如何接近那人才是?”

    雅间内陷入片刻的死寂,宣幼青被菀宁记脂膏养出来的葱白似的手在桌上一下下敲着,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

    “闫掌柜,漕运衙门今夜有宴请,宾客名单和后厨拟的单子给您送来过目。”

    闫辰道:“进来吧。”

    平烟酒楼名声在外,除了淮州城往来商旅富贵人家,衙门官家来此设宴也十分常见。

    闫辰接过单子,忽而发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宣幼青不明所以。

    闫辰挑眉,将宾客名录递上,意味深长:“我在笑,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

    平烟酒楼经营细致,衙门里头的宾客要来,照例是要将赴宴之人的忌口喜好打听清楚的,除此之外还会捎带注记上官衔职务以便日后往来走动。

    宣幼青垂眼,在一长串官员的记录当中,一眼便瞧见了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位。

    “领运军守备,龚佐。”

    只不过,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位。

    “理刑司主事,陆仕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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