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仲春时节,淮州城总是多雨。

    黄昏方落,天地间便起了一场又急又密的雨,泼墨滚珠似的雨点从翻滚低压的乌云中直直落下,砸进茫茫无风的宽阔水面,带起一片雾霭似浓稠的水汽,将运河边上渔家的最后一丝烛火都要吞噬殆尽。

    夜雨行船,江涛浪打,触目皆是茫茫荒芜暗色,直直行至淮州城码头,才忽而撞进一番浓烈鼎沸的人间烟火。

    高悬飘摇的火把彻夜不熄,大大小小的行船次第排开,归港在淮州城的臂弯中,码头上的号子声夹杂在冰凉狠厉的夜雨中,一声高过一声。

    “帮头儿!还有多少货!”有人隔着雨幕遥遥问了一句。

    随着闷哼一声重物落地,有人应了他。

    “今儿个齐活了,弟兄们收工!”

    人群中传来短暂的欢呼,夹杂着几句对天气的谩骂,脚夫们领了工钱,三三两两聚到一处,狠狠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言语中终于多了一丝活络的热气。

    “这他娘的什么破天!走,上老板娘那儿吃碗面松活松活!”

    “今儿我可瞧着刘哥给老板娘送货去了,那一箱子活鱼直往外蹦呢!”

    “那还磨蹭什么!老板娘的手艺俏得很,再晚点儿去汤都没了!”

    从码头下去不过百步,便是一大片木棚草屋并排搭起来的错落民房,街巷横斜穿梭当中,多的是酒馆赌庄柳户花门,白日里码头上的三教九流混迹其中攘来熙往,喧腾又热闹。

    如今雨至夜半,三三两两的铺面还开着,循着鼎沸人声最盛的那家,模模糊糊还能瞧见淋湿的招子上,斑驳旧色的“渔家面馆”几字。

    脚夫们在门口脱下湿沉的蓑衣,一伸手撩开了被斜雨打湿了半阙的门帘,宽敞开间内暖烘烘的热气浸入半肺,能将雨夜冰凉寒湿的凉气驱散掉大半。

    “老板娘!我们可是又来照顾你生意了!”

    后面馋虫闹肚的脚夫巴望着跟上来,环顾了一圈不剩几张空桌的开间,庆幸道:“得亏咱们收工利索,再晚些可是连座儿都没了!”

    半人高的柜台里头有个圆脸伙计,见了熟客笑迎到:“几位爷请坐,今儿我们老板娘歇活儿一天,知道码头上夜里来大货,老早就吩咐伙计备好了料,管够!”

    几个脚夫这才放心落座,大手一扬,痛快道:“好,那就先来五碗面!”

    “好嘞!”

    伴着一声伙计悠长的吆喝,先有热气腾腾的五碗鱼汤被端上了桌。

    码头上干粗活的人吃的是实惠快活,渔家面馆招牌的鱼松面,用料不拘于什么鱼,就只图一个鲜字。

    渔家摇橹捞上来的活物,先紧着鱼贩子将肉厚肥嫩的挑进城供酒楼食肆选用,余下杂鱼只要鲜活灵生的,全被渔家面馆包圆了,满框晃晃悠悠送进后厨时,都还能听见一尾尾在篓里甩出响亮的扑棱劲儿。

    鲜鱼剔骨刮肉,鱼糜并鸡卵磕散,从孔洞状的木勺中飞快过薄油酥香,随着杵状铲极快地翻腾松散,便成蓬松的丝绦状,伴着不绝于耳的滋啦油香,再一盘盘端入一人高的泥窖里烘着,直到鱼肉焦香干黄。

    鱼头鱼骨另做汤用,大小细碎皆入热油煸香,直到伶仃细肉被榨出最后一丝鲜香,连带着滚水高高淋入,用两个时辰不息的翻腾,化作绵白浑厚的醇香。

    粗陶海碗未经雕琢,乳白鲜香的鱼汤捧在手里是最原始质朴的暖意,葱绿浮沉芫荽甘香,来渔家面馆的客人,照例是要讨一碗鱼汤先缓肚腹之急。

    脚夫们不拘小节,正唏哩呼噜埋头喝汤,还未到酣畅处,外头门帘又掀,湿冷的凉风一袭,搅起了些微的不满。

    迎面对着门口的那位正要开口发几句牢骚,等看清了的来人身上还滴着水的黑沉官服和佩刀,忽的就噤了声。

    人群中静默一晌,随即翻涌起了细碎的言论。

    “瞧着像是来寻人的,不晓得是哪路小鬼又犯了事唷。”

    “看样子是漕运衙门的人,今儿晚上这么大的雨,是不是哪家船上又出事了?”

    那二位官差浑身湿透一脸铁青,想必是在追捕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鹰目凛凛环视过堂内一圈,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柜台里头的小伙计。

    小伙计不自觉一个哆嗦,面对扶刀阔步而来的官差,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紧着喉咙道:“二位爷,我们这是正经的营生,您看……”

    小伙计圆脸,年纪看着也不大,两位官差见是吓着人了,这才缓和了面色道:“把你们管事的叫来。”

    他二人今日奉命缉凶,循着所追之人的行迹一路至此,却在这面馆附近将人丢了,如今外围的兄弟未曾传来什么动静,想必这人多半就隐匿在这鱼龙混杂的面馆里。

    面馆不大的内堂一览无余,方才进门的那几眼他们已经看清,上座的没有可疑之人,剩下要查的去处,那便只有这面馆的后厨杂院了。

    小伙计面露为难,道:“不瞒二位爷,这个时辰,我们老板娘已经——”

    言至一半,宣幼青一掀帘子从后厨露了面,颔首打断了小伙计的话。

    她不慌不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略带讶色道:“二位官爷深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

    那二人闻声抬头,眼中不乏审视。

    眼前的女子带着木制的覆面,挡住的半边眉眼处似乎患有面疾,隐隐可以瞧见暗红色崎岖延伸的瘢痕。

    陈俭闻到了她身上传来淡淡的腥味,眼中犹疑之色乍起,可他说不清到底那是鱼腥还是血腥。

    一旁的罗康平见状,一侧按刀的手指用力,暗暗拨开了紧闭的刀鞘,却见前方的陈俭忽而放松了紧绷的脊背。

    “夜巡至此,追落一个贼人,若是掌柜的方便,可否让我们到里面看看?”

    宣幼青顺从地让开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垂首道:“官家办事,自然是方便的。”

    渔家面馆的后堂不大,四方的院子两间屋,一处是架锅起灶的后厨,一处是堆放杂物的柴房,院坝当中还有几框没来及运出去的鱼杂碎,在雨夜被冲了一地的血水,泛着淡淡的腥味。

    陈俭和罗康平仅用了一刻钟,就将这后院角落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却并未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影。

    陈俭抬头望向渔家面馆后门的巷子,心中的疑云翻涌,面上却还是平静,做了个抱拳的姿势。

    宣幼青看出来他们是要走的意思。

    “今夜我们就不叨扰了,最近河上不太平,夜里营生,掌柜的还是多留意些。”

    宣幼青福了福身子,回道:“多谢官爷提点。”

    夜雨之势不减,宣幼青望着那二人循着后巷忽明忽暗的火光去了,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往厨房走去。

    落座不过两息,前头的小伙计詹宁就火急火燎地窜了进来。

    “老板娘你没事吧!?可伤着哪处了?不是说今夜不来的么?方才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后厨内管事的厨娘丰腴,这会子正借着通明的灶火帮宣幼青清理着上臂的伤口,见詹宁咋咋呼呼的样,没忍住觑了他一眼,道:“没见老板娘难受着呢,赶紧打盆水来,哪那么多话!”

    宣幼青回头看了一眼,被箭矢擦破的伤口皮肉翻卷,足有两寸长,方才情急之下被撕烂的破布随意捆着,在外头又见了凉雨,这会子看起来血糊糊的一块甚是惊心。

    她低头瞥见莫娘揪心的目光,安慰道:“还好箭上无毒,我没事。”

    詹宁很快就端了一盆热水来,咬牙思索了片刻,忧心道:“老板娘,方才在前堂我说过今夜你不在店中的,若是方才那两人回头找人过问,咱们……”

    宣幼青蹙着的眉头又紧了紧,“方才暂时没让他们寻到什么破绽,这两日先多留意些周围的动静。”

    “是。”詹宁吃了定心丸,被前头一声结账的声响招了回去。

    风潇雨晦,院子中的鱼腥味似乎淡了些。

    莫娘用干净的布料一圈一圈缠着宣幼青的伤口,一边纳闷儿嘟囔道:“最近一月被官府撞上的次数也忒多了些,这也真是邪门了。”

    一个月么?

    宣幼青暗自思忖了半晌,要说这一个月以来淮州城里发生了什么值得一提的变动,那便只有刑部新任的漕运理刑主事上任一事了。

    大晅漕运发达,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绵延千里,通南方水系于淮州城一处,凡湖广、江西、浙江、江南之粮船,衔尾而至淮州城。天子设漕运总督衙门至此,统管天下漕运事务,领催儹起运查验漕粮之职,并令太子监漕,保国祚民生。

    至于这漕运理刑司,便是漕运总督麾下掌管漕运关联刑案所在,天下漕案不入寻常衙门,全数归尽此门审理。

    她盯上的那几个人,虽说确和漕运脱不了干系,但这新任的理刑主事才到任不足一月就查到她头上来,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

    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到淮州城究竟做什么?

    宣幼青拢上外衣,望了一眼灶膛里被烧成灰烬的夜行衣,开始思量着回去如何打探此人的底细。

    她方才起身,拿了油纸伞准备跨进雨中,却忽的听到前头结账的詹宁又慌慌张张奔到后院来了。

    “老板娘,方才,方才那两个官差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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