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陈和坐在牢房里,看着气窗里微弱的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那是太阳最后的慈悲,等到夕阳完全落下,牢房里就再不会有一点儿光亮,那时,就是赵爵自尽的时辰。

    为了这个时辰,陈和足足等了一年。

    不,或者说他等了足足七年。

    他是七年前奉越王的命令潜伏在襄阳王府的。

    陈和并非越王的家臣,只是个不得意的寒门子弟,仕途无望之下投身到了越王府,可是一直不得信任。

    当他察觉到越王的野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不动声色地为越王出谋划策,每一个计策都暗合着越王篡位的野望,终于引起越王的注意,视他为知己贴心人,越来越信重他。但这还不够,他还要更尽一步,于是他提出暗中培养一批女子为谍者,送到真正权贵后院之中窃取机密里应外合。

    越王让他试一试。

    他尽心尽力地培养那些搜罗来的女子,教她们勾引男人,不动声色地套取情报,洗掉她们心中对家庭的眷恋,全心全意地忠诚于越王。

    在一次宴会中,他培养的一个女子才十一二岁,小试身手就从参加宴会来的武将中套出了朝廷的调令。

    越王欣喜若狂,对他的信任达到了顶峰,他终于成为越王手下的第一谋士。

    那一阵子他在越王府风头无两,连世子也要听他调遣。

    权力在握的滋味真美,但从顶峰跌下的时候也真痛。

    陈和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越王满脸笑意地召唤他过去,看似商量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先生培养暗桩的本事一流,何不为本王潜伏在襄阳王府取得赵爵的信任,让他手下的力量为我所用?”

    陈和不想去,他自诩为谋士,一士岂可事二主?

    可惜越王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意思,而他也没有说不的权力。

    他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在越王府风光的这一年,他将自己的家小接到了王府,全家都被越王控制着。

    于是,他只能按照主人的安排,去襄阳王府。

    是的,主人。

    不是主公。

    他只是越王的工具,并非他的谋士。

    到了襄阳王府,凭着在越王府学来的本事,他很快就得到了赵爵的信任,真正成为了襄阳王府的第一谋士。

    赵爵脾气很差,动辄发怒,行事冲动又贪得无厌,治理地方的能力也很差,治下百姓怨苦不停,比之越王差远了。识人用人的本领就更差了,就连陈和以他的名义为越王暗中招揽人手也没有发现,即使察觉不对也很快被陈和糊弄过去。

    陈和曾经暗地嘲笑着赵爵,这样的人也配作太\\祖的儿子?

    可慢慢地,他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他开始希望一直在赵爵手下做事,越王的人最好消失在他的世界。

    “哐啷。”铁棍敲击栏杆的声响惊醒了陈和,他从回忆中醒来。

    他四目环顾,牢房里面已经全黑了。

    越爵自尽的时辰要到了。

    “陈和出来,赵爵要见你。”刚刚敲打栏杆的狱卒叫着一直沉默着的陈和。

    陈和迟疑地跟着狱卒往外走。

    为什么临死前赵爵要见他?是交代遗言?还是发现了他的背叛,斥责于他?

    陈和不停地猜测着。

    两个牢房隔得不远,陈和得胡思乱想很快就停止了。

    赵爵待得牢房装饰尚可,地面是铺了石板的,桌椅四角是全的,到了晚上点得是更明亮的白蜡。

    微黄的烛光中,桌子上摆得白净的瓷瓶很是显眼。

    那是给赵爵自尽用的毒\\药。

    陈和只看了一眼就很快把眼睛转开,不敢再看。

    赵爵背对着牢门,负手仰头看着窗外,这间牢房和其他犯人的牢房有一点有相同的,窗户极高极小,只能用来换气,看不见外面任何景物。

    狱卒退下了。

    陈和静待了一会儿,不见赵爵回身,便轻唤了一声:“王爷!”

    赵爵终于慢慢转身过来,不露声色地看着陈和。

    他的脸上没有往常的暴戾,只剩下上位者的威严。

    在这一刻,陈和终于看到了赵爵身为太\\祖血脉的荣光。

    “陈和,”片刻安静之后,赵爵终于出声,“这些年来本王待你如何?”

    陈和心中一抖,缓慢地回道:“王爷,待我恩重如山。”

    赵爵质问道:“既如此,你为何要背叛我?”

    他知道了!

    陈和在心中惊叫。

    在赵爵的审视中,陈和羞愧地低下头,嗫嚅道:“背叛王爷并非我的本意……”

    他想说些自己的苦衷,他的家人被越王控制,如若不听从安排,家人性命难保,再者,培养谍者的计划是他提出的,若是他背叛了越王,便自己证明了这样的计划有错漏。

    但陈和终究想在自己的主公面前保留仅剩的体面,不愿意让他发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只因我已经先投靠了越王,一人岂可事二主,即便我受越王的命令到襄阳王府,也要对越王从一而终。”

    陈和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爵的脸色。

    赵爵并没有陈和想象的会暴跳如雷,平静道:“原来如此。我才智不出色,既没有太\\祖的安邦之能,也比不赵祯的深谋远虑,但我就是不服输,即使我要受死也不意味着我赵爵败给他赵祯,而是太\\祖败给了赵光义。可是先生的背叛给了我重重一击,我赵爵连手下的人都安抚不了,果真是一无能之人,如此还有何颜面去黄泉之下见父兄。”

    说着赵爵的眼睛红了,他拿起桌上的白瓷瓶,“这药是我特意要的牵机,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就是喝下它身亡的。我也只配与这亡国之君一样死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赵爵没有指责陈和的背叛,却让陈和痛哭流涕,跪下泣道:“王爷何出此言,对我来说,王爷是不可多得的主公,陈和只\'恨不相逢未嫁时\',若能与王爷早些相遇,你我定能成就一段君臣佳话。”

    “佳话?”赵爵摇头哂笑,长叹之后一口吞下瓶中的毒\\药。

    随着毒\\药入体,赵爵的身体开始慢慢蜷缩起来,痛苦让他开始痉挛,他的手指使劲抠着桌子的边缘,但这丝毫不能减轻他的痛苦。

    “王爷?”陈和惊慌地叫着赵爵,他想去搀扶赵爵,却被赵爵使劲推开,自己一个人在桌子上抽搐。

    “来人啊,来人啊。”陈和使劲地哭叫着,“快来人,王爷自尽了。”

    两个狱卒闻讯赶来,可他只是把陈和拉到牢房外后,就无动于衷地站在门口,看着赵爵一个人在痛苦中挣扎地死去。

    过了半个时辰,赵爵没有动静。

    陈和也早已停止哭喊,他安静地看着自己的主公离开这世间。

    开封府的人来了,包拯、展昭、公孙策都赶来了,他们没有对站在这里的陈和表示好奇。

    仵作上前验明正身,一阵查探后确认道:“大人,这位官人已经没气了。”

    包拯沉声道:“将他好生安葬吧。”

    他转身走了,他需得去皇宫禀告这个消息。

    狱卒和仵作将赵爵装进尸袋,牢房外八王爷安排的人和赵爵的家人带着棺椁在等待,他们已经穿上了孝衣。

    展昭亲自押送陈和回到牢房。

    他们没有打灯,四周一片黑暗,一片安静,只有过道上的灯笼留下在半空中闪亮。

    展昭走路落地无声,陈和只能听到自己踩在地面上发出的扣扣声,一阵秋风簌簌吹过,空中送来沉重的叹气声。

    陈和哆嗦着问道:“展大人,您有没有听到叹气声?”

    “没有,很安静。”展昭回道。

    在他回答的时候,陈和又听到了那声叹气声,可展昭还是一无所觉。

    陈和惊恐起来,这叹气声十分熟悉,正是赵爵自尽前的叹气。

    负罪感和恐惧压得陈和喘不过气,他只希望早些回到牢房,把头蒙在被子里躲起来。

    可是这几百米的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一样,那叹息声越来越密,不停地循环在陈和的耳边。

    陈和终于坚持不住,他向展昭哀求道:“展大人,我们走快一点儿吧。”

    展昭应下,加快了脚步。

    从没有一刻,陈和觉得他的牢门是那么好看。

    展昭送到他就离开,离开前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陈和。

    陈和正迫不及待地钻回牢房,抖开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展昭冷笑一声,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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