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不到一天的时间,皇上为宫女陆晚撑腰,罚了宫正司刘禾微的消息就传遍了禁城上下。

    刘禾微宿在榻上,倚着赤色如意云纹的引枕失了神。

    门外菱椿叩门低唤:“姑姑开门,首辅大人来了。”

    她这才从茫然的状态中缓过神,一开门见到久违的父亲,满腹委屈一下涌到嗓子眼里,明眸杏眼霎时蓄满了泪。

    “父亲!”

    刘时庸回头,见菱椿已经退走,身旁再无旁人,这才拍了拍刘禾微的背,“哭什么,这么点小事儿便撑不住了?”

    刘禾微受了父亲训诫,抬手将眼角一滴泪擦进鬓角,低头有些羞愧地问:“父亲也知道了?”

    “皇上不过怜惜身边一个宫女罢了,就叫你如此颓然,一蹶不振?你要当皇后,这样的事自该看得开些,须知自古帝王多无情,难道你还指望皇上日后对你一心一意?”

    看来父亲还不知其中原委。

    刘禾微止住眼泪,“女儿从未想过,女儿进宫求的是后位,是一国之母的尊贵,从来不是皇上的心。可是父亲...父亲知不知道皇上心里早有一人!”

    这话叫刘时庸有些意外,他皱了皱眉问:“是谁?”

    “女儿不知,只知道皇上在朔北时与她相识,但女儿见过那人的画像,她...陆晚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刘时庸手上一顿,半盏茶停在嘴边,脸上蔓延出一丝诧异,“既然一模一样,又怎知那人不是陆晚?”

    “陆晚颈上有颗红痣,那画中之人没有。况且,倘若陆晚就是那人,皇上心悦于她如此之久,登基之后为何不给她晋封,偏叫她仍做宫女?”

    “所以你急着惩处陆晚,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试试皇上对她的态度?”

    刘禾微点点头,心中荡起些许苦涩,“父亲,今日我为宫中五品女官,陆晚不过宫中女婢,不过是错罚了两巴掌,就招来皇上如此惩戒。来日即便我坐中宫,她为妃嫔,又怎知她不会恃宠而骄,挑衅我的权威?到那时候,女儿所求这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与权力岂不成了笑话?”

    “既然如此,你待如何?”

    “女儿想送陆晚出宫!”

    刘时庸心中不解,却并未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刘禾微,静待下文。

    “父亲不知,陆晚与护军统领周冕有情。南苑之时,女儿曾亲眼见她收了周冕的贴身香囊,事情闹到皇上跟前,虽被她巧言蒙混过去,但男子的贴身之物哪里是随便可以收的?”刘禾微目光灼灼,“既然他二人有情,不妨就成全了她。只是此事办起来有些麻烦,皇上既对她有心,必不会轻易放她出宫,更不可能主动成全她与周冕。需得把事情做实,叫皇上不得不应,不得不允才行。”

    刘时庸见刘禾微话说至此,知道她心中已然有了主意,不急问询,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女儿想请父亲将此事代为告知周冕,陆晚那里我可替他寄雁传书,也叫他自己想些办法。待到除夕之日,趁着宫中大宴求皇上赐婚,到时名公钜卿皆在,五侯七贵皆知,再有父亲从中劝说,叫皇上不答应也得答应。”

    刘禾微说完看向刘时庸,见他捋着胡须缓缓点头,便知自己这主意可行,一时欢喜,觉得大事可成。

    父女二人就此说定,各自筹谋去了。

    另一边,揽月阁内徐婉月也得了个消息,远在安怀的父亲写信让她年节之前出宫离京与家人团聚。

    团聚?不过是换一个火坑把她往里推。

    这哪里是催归的信,分明是父亲予她下的最后通牒,若她不能晋封为妃嫔,做不了皇上的女人,那就要出宫,接受一段未知的姻缘,嫁一个不知是谁的人。

    这是她的命,可她不愿意接受。

    徐婉月捏着信笺苦笑一声,借着微黄的烛火将手中家书烧成灰烬。

    一旁知沫见她脸色难看,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小姐?”

    “知沫,替我备一桶冷水。”

    知沫心中一紧,上次小姐要冷水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三年多前,明宗皇帝第二次选秀,她不愿意参选,又拗不过家人逼迫,大冷的天在桶里泡了一个时辰,险些把一条命都搭进去。

    这次还要吗?

    知沫摇头哭着求人:“小姐,你身子弱,断不能再泡冷水!”

    徐婉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知沫,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人笼中鸟。进宫筹谋三月,还有一月就到年节,那是我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我不能现在走。”

    “我求你帮我。你放心,我有分寸,只病一场,有理由留在宫里便可,不会同上回一般。”

    知沫无法,她知道徐婉月心中的苦,更知道她为了一个月之后的除夕夜筹谋了多久,费了多少心血,倘若真的就此出宫,又回到那个牢笼,即便她活着,心也死了。

    寒夜寂寂,雪落无声。

    净房内,徐婉月身着单衣坐在冷水之中,眼睫颤抖。

    知沫紧张的掐着时辰,等了两刻钟,赶紧将人从水中捞起,擦干水珠裹进被子里。

    这么一折腾,人果然病了。

    第二日天才微亮,徐婉月就起了高烧,歪在暖阁的榻上用棉被裹着,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脸。知沫站在她身边,用手探了下她发烫的额头,不时朝外头张望,有些急切道:“太医怎么还不来?”

    揽月阁外,红绸领着沈裕安着急忙慌进来。

    一进宫门迎面撞见陆晚带着冒春在院子里扫雪,冻得发红的指尖拢了拢鬓边的刘海,陆晚朝沈裕安微微一笑,欠身纳福。

    沈裕安脚下顿住,波澜不惊的心底涌出一股异样的感觉,他瞧着陆晚仍旧红肿的脸颊,想问她疼不疼。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大人,这边。”前头红绸一声轻唤把他思绪拉了回来,沈裕安提起裙袍衣角,擦着陆晚的肩膀拾阶而上。

    进了暖阁,知沫瞧见来人有些奇怪,回看了红绸一眼,问道:“张太医呢?往日都是张太医来给我家小姐瞧的。”

    沈裕安垂手侍立,脸上没什么表情,“张太医抱病请辞,现已回乡养病不在太医院了。”

    辞官回乡了?知沫不信,昨日张太医还来给自家小姐把脉,安怀来的那封家书不就是他给递的,怎地今日就病的辞官回乡了?

    知沫锁着眉,还要再问,却被徐婉月轻咳一声打断了。

    “无妨,大人替我瞧瞧吧。”说罢伸出一节手腕搁在小几上。

    沈裕安话不多,依照惯例把脉问诊,问了几句症状,拟好了方子又交到知沫手上,“还请姑娘着人同我回太医院取药。”

    知沫原想还叫红绸去,只是又听沈裕安说这药煎服较为繁琐,禁项也多,怕她做事不仔细,想把这事儿交给陆晚。

    但陆晚到底是皇上拨来的一等宫女,她一个贴身丫鬟并没有使唤她的权利,于是便闭了口,瞧向徐婉月。徐婉月知道她的意思,用巾帕捂着嘴角又咳了两声,缓了口气才道:“叫陆晚去吧。”

    从揽月阁到太医院,沿途要过好几道门,并不甚方便。

    又因着连日的雨雪,青石铺就的宫道结了冰,走起来打滑,陆晚跟在沈裕安旁边,走得十分小心。

    沈裕安微抬着头,眼角余光映着身旁碧水竹青的倩影,广袖下的一双手,时而舒展,时而又紧握成拳头。

    他走的很慢,怕身边的人跟不上他的步伐摔了跤,又隐隐有一丝期待,期待她在这结了冰的路上摔进他的臂弯。

    这样见不得光的邪念叫他矛盾且不安。

    对于陆晚,他原本并未多想,像是一只不经意间落入他心房的蝴蝶,原本他只想在这红墙金瓦的牢笼里看着她,护着她。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想要的更多。可他越是想要,越是靠近,那人就离他越远,越是冷漠。这样的疏远压抑的他几欲发狂。

    他感觉自己入了魔。

    良久,他吐了口气,像是打了一场胜仗,没有转头,只是悠悠问道:“姑娘近日如何?睡得可好?”

    陆晚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作无事,浅笑道:“大人问我嘛?”

    沈裕安这才转头,平静的目光里倒映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波澜,他没说话,就这么看着陆晚。

    眼前的姑娘笑得恭敬又疏离。

    “谢大人关心,奴婢吃了几服药,现下睡得好多了。”

    这样恭维的话他好像每次见她都能从她嘴里听出不一样的味道,头一回是讥讽,第二次是感激,这一回倒有些苦涩了。

    “夜间还做噩梦吗?”

    “做得,只是不发汗了,醒来也不如从前乏力,可见大人医术高超,药到病除!”

    陆晚说完才想起那方子是姚惜涵给的,自己这话说的明显不走心了。她有些懊恼,又有点破罐子破摔。

    随便吧,叫沈裕安生了她的气,从此不再理她这个人才好。

    沈裕安却毫不在意,并没有揪着陆晚的话找错处,反而问她:“那是个什么梦?”

    听到他问这个,陆晚有些奇怪,歪着脑袋看他一眼,问道:“大人还会解梦?”

    “梦由心生,药效再灵解不了心病,你或许可以同我说说。”

    可这怎么能说呢?

    说她梦到皇帝要把她做成人彘嘛?皇上下了禁令,当日在勤德殿发生的事一律不得对外透露,她作为当事人原本就受到了格外关注,若还不知死活地往外说,那不是嫌命长嘛?

    陆晚摆摆手,无所谓地笑道:“左不过是一些妖魔鬼怪乱七八糟的梦,没什么特别的。”

    沈裕安见她不愿说,也不强求,转回头嘴角勾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到底她还是不信他,在他面前卸不掉那一身看似坚强的伪装。

    一时无话,陆晚隐约觉察氛围似乎有些不对,偏过头问:“大人平时做梦吗?”

    “从前不做。”

    “从前不做?现在会做嘛?”

    沈裕安点头。

    “大人会梦到什么?也是噩梦嘛?”

    “是。”

    “大人做的是什么样的噩梦?”

    沈裕安不说话了。他想起梦里那些旖旎的春色,朦胧的触感,每一帧画面,每一个动作都令他心神荡漾。

    他不该这样,他自诩谦谦君子,内心怎能如此龌龊!

    沈裕安只想回避掉这个问题,却见陆晚脚下不防,忽地一个踉跄,眼前的姑娘一把扯住他的袖袍,像是把他一颗心都攥住了。

    沈裕安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像梦里一样,一头撞进他怀里。他局促地一双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就那么僵直地站立着,等怀里的人自己反应过来,站稳身子,那颗被塞满的心又好像一下子被人掏空了。

    陆晚脸羞得通红,连带着那一对玲珑的耳珠,也红的像熟透的樱桃,让人想咬一口。

    沈裕安喉结忍不住滚了一下,转过身,声音沙哑又沉闷:“姑娘没事吧?”

    “没...我没事...”

    陆晚说着话,下意识后退数步,将二人之间拉开一道长长的距离。

    一路无言,直到了太医院,陆晚取了药,沈裕安送她到门口,才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脸上的伤,疼吗?”

    陆晚缩了缩脖子,想把还有些红肿的下颚埋进雪白的兔毛对襟里,可那样的白与红掺在一起,更叫人心疼。

    攥的发白的指节蓦然松动,沈裕安抬起手,只摸到陆晚残留的温度。

    因为那人朝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修长的手指停在半空,缓缓握住,好似眷恋空气中尚且弥留的一丝气息和幻影,他苦笑了一下,又把手背到身后。

    陆晚深感歉疚,可她知道自己不能。

    垂眸屈膝,浅笑一声,假装从未察觉这份潜藏的爱慕,“奴婢贱皮贱肉,不疼。”

    她说的那样自然,却叫沈裕安心口一阵钝痛。

    “陆晚...”

    这一声叫的陆晚心头一颤,她忙躬身下去,打断沈裕安。

    “大人是好人,奴婢受大人的恩,此生无以为报。只能求菩萨保佑大人万事顺遂,如意安康。”

    耳边是一阵漫长的空寂。

    隔了许久,陆晚才听到沈裕安那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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