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止春山

    时隔十年,尚香再次回到了荆州,陪陆逊上任荆州牧。难免有物是人非之感。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感到流离。因为所爱之人就在身侧,心中的伤痕一点点被他小心修复补平。

    或许是压抑在心底的心结终于解开,黄武四年夏末,尚香再次怀孕。黄武五年春,尚香顺利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是个男孩,哭声洪亮。

    这次,陆逊给他取名陆抗。

    尚香问起缘由,陆逊叹息一声,道:“香香,其实,这些年征战,我已经看清楚了,要以东吴为根基,吞并蜀汉、谋取曹魏,几乎不可能。”

    尚香知道伯言目光长远,此话必有根据,便等他说下去。

    “从北往南一统容易,而从南至北,极难。气候的变化使得南人依恋故乡,难有斗志,而北人则逐渐适应,愈战愈勇。维今之计,只有依凭长江天险,维持天下三分,”陆逊缓了缓,道,“既然东吴的盛世不能永远延续,那么,我希望这个孩子日后能够与乱世对抗,保全东吴气节。”

    “与乱世对抗,保全气节……”尚香喃喃,随后,抬眼看陆逊,“那不妨孩子名抗,字幼节。”

    陆抗的名字便如此定下来。

    黄武五年十月,陆逊上表劝孙权广施恩德、减轻刑罚,放宽田赋的征收,停止户税的收稽。孙权认同他的观点,表示二人情分特别不一般,喜乐与忧虑实同。于是孙权命令有关官员写好全部的法令条款,送给陆逊和诸葛瑾过目,让他们增削修改。

    黄武七年,孙权让鄱阳郡太守周鲂欺骗魏国大司马曹休说要投降。曹休果然出动全部人马进入皖县地界。孙权征召陆逊授予他黄钺,担任大都督,前去迎战。

    曹休觉察到情况不对,对自己受骗上当深感羞耻,仗恃自己兵马精锐而众多,强行上前交战。

    陆逊自己统领中部人马,命令朱桓、全琮统领左部、右部的人马充当两翼,三路并进,果断冲击曹休的伏兵,并趁势将敌军主力击溃赶跑。敌人听到陆逊来了,都惧其威名。

    陆逊乘胜追击,直到夹石县。斩首俘获敌军上万人,得到对方的牛、马、驴、骡和军车上万,敌军的军用物资和器械全部损失干净。曹休回去之后,气得背上发了大毒疮而去世。

    凯旋的各路军队整顿队伍,威风凛凛经过当时的都城武昌;孙权命令左右的侍从用自己的伞盖,为陆逊打着让他进出宫殿大门。

    不仅如此,孙权还脱下裙帽和带金环的腰带赠送陆逊,亲自给他戴上,为群僚召开酒宴,喝醉时,命陆逊跳舞,并脱下所穿的白鼯子裘赠给他,又与陆逊对舞。

    等到陆逊回西陵,公卿一起为他送行,孙权又赠给他彩色缯帛的御船。

    凡是赏赐给陆逊的,都是御用物品中的上等珍宝,在当时没有人能比。

    黄龙元年,孙权称帝,提升陆逊为上大将军、右都护。

    这一年,孙权东巡而迁都建业;征召陆逊到武昌辅佐太子孙登,同时负责治理荆州全境以及邻近的豫章、鄱阳、庐陵三郡,督办国家的军政要务。

    *

    陆逊虽然四十三岁才又有了子嗣,却并未因此溺爱他,该罚还是罚。但比起尚香来,他的管教无疑宽松许多。

    “陆大人,你‘爱妻’又打你儿子啦……”远远的,就传来陆抗的声音。时年六岁的陆抗一面叫着一面飞奔进书房,关上门,用小身板挡住门口。

    而伏案写着公文的陆逊早已司空见惯,他无奈地勾勾唇角,道:“阿抗你又没认真习武罢?”

    陆抗搬来杌子,踩在杌子上把门闩好,这才小跑到陆逊身边:“爹,你也不管管娘亲。”

    “你懂事以来,几时见过我管她?”陆逊伸手揉了揉陆抗的小脑袋瓜。

    陆抗睁着一双水灵灵的杏眸,嘟囔道:“也是……只有娘亲管教你的份。你被罚站时,比我站得还规矩。”

    “咳咳,”陆逊被呛到,咳嗽几声,这才把阿抗抱到膝上,转移话题,“还记得我上个月教你的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陆抗兴奋地接道。

    “对,所以对待你娘亲的愤怒,最好的办法是……”

    陆抗掰了掰手指头,道:“伐谋!”

    窗外,尚香驻足看着这对父子,听到他们用《孙子兵法·谋攻篇》商量应对她的办法,有些哭笑不得。孙武恐怕也没想到兵法会被用于此处吧?

    陆逊点点头,望向阿抗那双肖似尚香的杏眸,道:“先找到你娘生气的原因,然后想出对策,做错了,便虚心改正;惹她生气了,便诚恳道歉。有时候,你也多包容一下娘亲。”

    “可是娘亲的盛怒,胜过雄兵百万。”陆抗不服气地辩解道。

    窗外的尚香听闻此言,捏紧了拳头,这小兔崽子……呵,明天多加一炷香时间马步。

    陆逊笑了笑,捏了捏陆抗的脸蛋:“阿抗,‘铸剑戟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该作何解?”

    “将兵器重新铸成农具,将战斗用的牛马重新放回草原,不再征兵役,不致一家妻离子散、不再有相思之苦,再也没有战争带来的祸患。”陆抗的声音软糯,语气却很坚定。

    陆逊点点头,道:“我们出仕做官,领兵打仗,不为权力、不为富贵、不为功名,只为江东‘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正如我们用兵法分析你娘亲盛怒的原因,不是为了应付她、针对她、或是打败她,只是为了消解误会,使人心不再有隔阂之苦。”

    陆抗听着父亲的教诲,若有所思。

    陆逊道:“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

    陆抗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仰头道:“我懂了!爹,我这就告诉娘亲,她没有打我的道理!”

    还不等陆逊出声解释,陆抗一溜烟小跑到门口,取下门闩。见尚香在外面,便道:“娘亲何不待人以柔,孟子曾曰……啊——我错了娘亲!”

    陆抗惨被打屁股,哭得稀里哗啦的,尚香面色严肃,掂量着手中“黄金棍”,道:“此时你不乖乖习武,日后如何上战场,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护住家国百姓!”

    陆抗瘪着嘴,眼泪汪汪问:“娘亲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此言一出,孙尚香和陆逊都沉默了。好像,她小时候比阿抗还顽皮,不过,有四个哥哥宠着她,还有陆伯言护着她。

    尚香有些心虚没有作声,陆抗反应过来,哇哇哭得更大声了……

    “阿抗不哭,我不罚你了。但是习武不可有一日疏忽,必须日日坚持。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磨练意志。这是孙氏家学。”尚香蹲下身,抹去陆抗的泪水,道。

    “那我背的那些《周易》又是……”陆抗问。

    陆逊在一旁补充:“那是陆氏族学。”

    陆抗哭得更伤心了:“哇呜呜……家学、族学,为什么都要我学?”

    尚香认真道:“因为你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将来总会继承家业的。若是没有足够的才能,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呜呜呜呜……嗝……”陆抗打了个哭嗝,又道,“以后我一定三妻四妾,多生几个孩子……”

    闻言,尚香起身,眼神如闪电:“陆——伯——言,你教他的?”

    陆逊连忙走到尚香身边,揽着尚香的肩膀连声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啊。我也不知道阿抗在哪里听的。”

    “我自己想的!”陆抗撅着嘴,眸光倔强。

    尚香无奈地揉揉眉心,这小兔崽子,继承了伯言的聪慧,伶牙俐齿,又继承了她的顽皮执拗,倒是会长!

    *

    或许是官职不断升迁,肩上责任的担子愈发沉重,陆逊开始变得更加正直严肃,正谏不讳。

    当时孙权的儿子建昌侯孙虑在厅堂之前作斗鸭的围栏,在上面很搞了点小巧的装饰花样。陆逊神色严肃地对他说:“君侯您应当勤奋阅读儒家经典以求更新思想,不断进步,用这种东西来做什么?”孙虑立即把斗鸭的围栏拆毁。

    射声校尉孙松是孙翊的孩子,孙权的侄儿。在宗族子弟中,孙权最亲近他;他所指挥的军队阵形不整齐,陆逊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主管官员剃光头发送去做苦工。

    南阳郡人谢景很赞赏“先刑罚后礼义”的论点,陆逊呵斥谢景说:“礼义高于刑罚的历史已经很久了!刘廙用琐细的诡辩来违背古代圣人的教导,全都是错误的。您如今担任太子的侍从官员,应当遵守仁义以显扬太子的道德;像这一类的论调,不能再讲了!”

    陆逊虽然身在京城建业之外,却一心忧虑国事,经常写奏表劝谏孙权。

    赤乌七年正月,顾雍去世,孙权命时年六十二岁的陆逊继任丞相,下诏说:“昔伊尹隆汤,吕尚翼周,内外之任,君实兼之。今以君为丞相,使使持节、守太常傅常,授印绶。君其茂昭明德,脩乃懿绩,敬服王命,绥靖四方。”

    *

    随着光阴的流逝,陆抗越长越大,陆逊和孙尚香也逐渐老去,青丝变为花发,时光在面容上留下沧桑的刻痕,两人的情义却依然如初。

    赤乌七年,秋夜。陆逊披衣点灯处理公务,尚香无聊把玩着水晶莲花灯,闷闷不乐道:“伯言这些年都在武昌,日日处理看不完的公务文书,何时才能归于我们的‘春山’?”

    “确实许久没回去了,”陆逊从公文中抬头,思忖道,“这样吧,待明年四月,公务少些了,阿抗也弱冠成年了,我便向圣上上奏致仕,告老还乡。”

    “好啊。上次离开时,我在华亭的庭院中种了几棵梨树,等我们归家之际,一定开出满树白雪了吧?”尚香笑道。

    “到时候,我与夫人并肩赏花。”略显昏暗的灯光中,陆逊的声音有些憔悴和苍老,但是讲到此处,语气却变得轻快。

    尚香看着陆逊,不知不觉,他们都已六十多岁了,人生已经走过大半。她忽然问:“伯言,你说以后,史书会怎么记载我们?”

    陆逊搂过尚香,没有开口。

    尚香依偎在他怀中,两人发丝纠缠:“你三十三岁得到重用,娶了孙策的女儿。谋羽取荆,夷陵破蜀,石亭御魏,一生出将入相,为国之栋梁。

    “而我孙尚香,好观武事,纵横不法。曾经联姻嫁给刘备,最终两相厌弃,返乡……这大抵,便是全部内容了罢。”尚香头往伯言胸口靠了靠,“现在的‘陆孙氏’,注定无法在青史中留下细节。

    “陆伯言和孙尚香,也许会在同一本史册里,淹没在故纸堆后,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模糊了本来的模样;就算被人提及,也是两尾毫不相干的鱼,在不同的湖海里相望相失,”尚香轻叹一声,缓了缓,才道,“想到我们的名字不能被放在一起,还是会有些难过。”

    “任何事情都会留下痕迹。也许,会有人根据青史那寥寥几笔推测出来,”陆逊轻笑,将孙尚香搂紧了些,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吻,“就算没有——”

    风吹过,孙尚香手捧的水晶莲花灯火焰跳跃,身后墙壁上,两人的影子拉长,屈伸,真如两条鱼依偎在一起,在这干涸的空气中,在这三足鼎立的不安中,在这逐渐靠近的终局,不论祸福,生死相依。陆逊温柔凝睇她,一如往昔。

    “就算没有,你我也知道,这两尾鱼是如何相濡以沫,如何于乱世相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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