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香归吴

    五日后,荆州公安县西部,废城之中。

    时隔两个半月,居桃被放出地牢后,终于再次见到了孙尚香。

    正是春日,一丛丛树木花草无人修剪打理,却并不荒芜,乱蓬蓬杂在一起,鸟儿于其间恣意栖息、跳跃。一只彩蝶扇翅穿过花间,停在黑漆斑驳的窗柩上。

    尚香裹一席素衣,坐在卧榻上,望着窗外。乌发垂到腰间,似上好的锦缎。日光给她美丽的脸颊镀上了柔和的金色。

    “郡主,此处望江,风景甚好,也适宜练武!可比刘府好多了。”居桃道。一路上,她听凝霜讲完了前因后果。听到刘备欺负郡主,她气得恨不得把刘府拆了。

    “我已命吏兵将此处紧急修葺,筑‘孱陵’城。以后,你我、从江东带来的百名武婢,以及吴地来的吏兵们,就居住于此……”尚香语气淡淡的,“刘备也派了不少人协助,用不了一月,便能彻底完工。”

    不待居桃回答,尚香似发现了什么,道:“蝴蝶……春天又到了?现在想想,建安五年的那个春日,遥远得像上辈子一样。”

    建安五年,春日?居桃知道郡主又在思念那个人了。她咬着嘴唇,心中半是为郡主难过,半是纠结悔恨。一句话在喉间上上下下,不知是否该说。

    “居桃,之前你说,黑棋让了白棋很大一步,其实,不过是黑棋诱敌深入罢了。”良久,尚香道。

    居桃转开思绪,思量半晌,才想起那日郡主自弈时的情景。是的,最后黑棋反败为胜。可这对应到现实中的话……

    “郡主,奴婢不懂,既然黑棋诱敌深入,赢了棋局,为何最终……”

    “为何最终会是这般田地?”尚香望着废城,微微笑了,“因为这世间不止黑白两色,也不止这一盘棋……陆伯言教会我耐心蛰伏,放眼长远,制住主谋方能彻底破局。我却忘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般……”

    尚香忽然怔住,收回未说的话。转头,目光流在居桃身上,道:“你瘦了。在地牢,他们可有为难你?”

    “没有,”居桃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郡主,有件事,奴婢必须要说。之后你要打要骂也罢、赶走奴婢也罢……

    “你写给陆屯田那封信,奴婢并没有直接交到驿站,而是带到了侯爷的书房。因为他交代过,郡主的东西,他要先过目,所以——”

    “不必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尚香闭上眼,打断道。

    居桃摇摇头,继续道:“郡主,你就让奴婢继续说下去罢,否则奴婢永世难安……”

    尚香沉默了,居桃自顾自说下去。

    “奴婢后来差人打听过,陆屯田并没及时收到信。若非在侯爷书房耽搁了两三天,那信本可以在落石阻塞驿道前到达的。哪怕只是早上片刻,也能在陆屯田出发征讨山越之前,送到他手中。”

    “他,果真没看到信吗?”尚香喃喃道,片刻,又自嘲道,“就算看到了,又能如何呢?他难道,真的会来……提亲吗?”

    一旁的凝霜听闻此话,欲言又止。

    尚香缓缓睁开双眼,琥珀色的杏眸中已是一潭死寂,她微微笑道:“居桃,我早就已经,回不去了啊。”

    居桃跪下道:“郡主,这一切都是奴婢之过。三木加身也难以抵罪。恳请郡主责罚奴婢!”

    “起来吧,这不是你的错。”

    见她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尚香道:“十年前,大哥遇刺身亡,而今,公瑾哥哥骤然病逝。这是他们的命数,是我的命数,也是江东的命数啊……既然我和陆伯言错过,便是注定命中无缘。”

    居桃有些惊诧地听着,郡主向来是相信“我命由我”的,为何竟会说出这种话?

    “郡主,主君吩咐过,若你想回江东,奴婢会全力助你。”凝霜忽然插话。

    “二哥会如此嘱咐你?呵,只怕他比我更清楚——我不能回去。只要我还留在荆州,孙刘联盟在名义上便依然维系着。江东百姓安居乐业的太平生活,便还能够继续。所以,我会呆在这里,直到不得不离开的那天。”

    居桃担忧地看着过分平静的孙尚香。她的气质似乎变了不少,整个人坐在那,沉静娴雅,再无从前的活泼与狡黠,让人想到坐拥广阔天地却无法展翼的囚鸟,或是一株正在开败的水仙。

    “郡主……你要是难过,便哭出来吧。”她不忍心道。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呢?”尚香转头,看到窗外绿盈盈的好风景,彩蝶翩翩飞舞,梨花开得正好,却只感到一片麻木。

    都说“哀莫大于心死”,然而,只要心死了,也就不会有痛苦了。不是吗?

    她缓缓开口。

    “过去的便过去了。陆伯言会娶妻生子。我也会学着放下从前,再不回头。”

    *

    刘备以尚香带来的东吴吏兵纵横不法为由,派赵云总管孱陵内事。实际上,一方面是协助尚香修建孱陵,一方面也是监视。

    所幸赵云并不曾为难尚香,两人平日很少交流,偶尔交谈一两句,大多是为城中内务。极少数时刻,尚香会同赵云切磋武艺。因此她也领略过这位常胜将军的枪法,确是莫能与之匹敌。

    他着白袍银盔,身高八尺,姿容宏伟,生得剑眉星目,往那里一战,便有轩然霞举之感。

    “夫人的刀法业已炉火纯青,末将不过胜在气力而已。”他总是这样说。

    建安十五年,周瑜病逝后,东吴西征入蜀的计划搁置,刘备趁机向孙权借得南郡,于是据有荆州五郡,欲西取蜀地。益州法正与张松密谋奉刘备为益州之主。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刘璋恐惧曹操,听张松之言,派法正率四千兵迎刘备入蜀。也是这一年,孙尚香的四哥孙匡病逝,年未及而立。

    孱陵城中,正是初冬,人人行色匆匆。自从接到孙权密信之后,孙尚香便以回吴吊丧之名,令东吴吏兵及众武婢收拾行囊。

    今日,便是归吴之期。

    一辆从公安刘府赶来的马车缓缓停下。一只纤细的手挑开车帘,下令:“告诉将士们,即刻启程,不得耽误。”

    “娘亲,禅儿粗笨,到了江东,舅舅会不会不喜欢禅儿?”刘禅坐在尚香身侧,问。

    尚香放下车帘,轻轻摸了摸刘禅的头,道:“不会的。到了江东,禅儿就跟着我,不会有谁敢欺负你的。”

    看着眼前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尚香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心中有些内疚。

    凝霜当初传达孙权的意思,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局势若有变,归吴之日,定要带上刘备最中意的儿子,入江东为质子。

    而这些年来,刘备最宠爱的,便是刘禅。

    于私而言,尚香真心喜爱这个孩子,绝不愿利用他;于公而言,倘若带刘禅入吴便能避免两地交战,她必须行此一招。她能做的,是尽全力保护、照顾好刘禅,然后用一生向他道歉。

    谈话之间,马车已经出发,百余名武婢和吏兵在后相随。

    一行人身着白衣,浩浩荡荡,朝江边而去。那里正停着孙权备好的五艘大船。

    “郡主先走,有埋伏。”凝霜掀开车帘,低声道。

    尚香闻言,也不磨蹭,连忙下车,抱紧刘禅,疾速朝渡口跑去。

    武婢们护着尚香等人,还没到渡口,便见一队人马拦住前路,为首者白袍银盔,正是赵云。

    “孙夫人,还请留步。”他朗声道。

    “我家夫人回东吴吊丧,子龙将军还不速速放行!”居桃喝到。

    尚香环视赵云身后将士,数目不是很多,应当是率人巡江时发现异常,匆匆赶来拦截。

    “留下二公子。”

    赵云手中银枪指向尚香,斩钉截铁道。

    “若如此,你我只有为敌了……”尚香将刘禅交给居桃,抽出腰间佩刀,眸光逐渐坚定。

    “上船,若有人胆敢阻拦,杀——”

    两方人马厮杀起来,赵云直奔抱着刘禅的居桃,尚香使刀缠住赵云。

    “娘亲,子龙叔叔,你们别打了——呜哇——”刘禅大哭起来。

    “快走。”尚香低喝。

    居桃抱着刘禅没跑几步,一豹首环眼的魁梧将领拦在身前。

    “你们哪里也不能去。”

    张飞也来了?

    尚香心中暗叫不好。

    居桃哪里是张飞的对手?遑论还抱着个七岁孩童。当下便被打倒在地,张飞一把夺过刘禅,道:“果真如军师所料!”

    “娘亲——放了我娘亲——”刘禅不懂为什么子龙叔叔和三叔会和娘亲打起来,只怕伤了娘亲,哭喊着让他们停下。

    尚香已逐渐落了下风,赵云的枪尖在她咽喉处停滞一瞬。尚香抓住空隙,拍开银枪,朝前跑去。

    “郡主快走——”凝霜横刀进来。

    赵云未再动作,张飞却还想阻拦。奈何凝霜拼命拦着他,不顾身受重伤。

    张飞嫌烦,把刘禅往怀里一按,一矛刺穿凝霜胸膛。

    “也是个忠仆,”张飞踹开她的尸体,“子龙,你为何不拦?”

    “军师只说要我们留下二公子……二公子已经抢回了。”

    “孙夫人自是也得留下!做个人质也好……诶,算了。来不及了——”张飞拍了下刘禅,道,“别哭了,吵死了。”

    先前东吴武婢和吏兵已破开重围,尚香等人也在接应下上了船。如今船加速开动,离开岸边。

    耳畔只有滔滔江水声和极细微的哭声。

    尚香站在船尾,看到凝霜惨死的画面,闭上双眼。

    “郡主不必难过,她……圆满完成了任务。作为陆家死士。为命令而死,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耳畔,一男子声音传来。尚香转身,只见那说话的扈从身着青色布衣,手提一盏莲花灯,模样似曾相识。

    “凝霜……是陆家死士?”尚香问。

    “她本名陆凝霜,隶属吴郡陆氏……”那扈从言罢,郑重行礼道,“小人吴郡陆申,在此恭候多时。奉主君之令,愿为郡主执灯引路,照亮归途。”

    “陆伯言早就算到有这一天吗?”

    陆申没有说话。

    尚香仔细想了想,忽然自嘲地笑了。她早该想到的,在凝霜多次说:“郡主,主君吩咐过,若你想回江东,奴婢会全力助你”之时。

    她的二哥,怎么会不榨干棋子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便收手呢?

    就像这次,虽如约接她回吴,却仍不忘命令她带走刘禅,哪怕明知这样会触发最猛烈的阻拦,也不惜将她置于险境。

    虽然不愿这么想,但尚香明白,如果凝霜只是二哥的人,那么,命令保不准是“全力保护郡主”,还是“全力带走刘禅”了……

    尚香毫不怀疑,如果她死了,孙权会像任何一个平凡兄长那样伤心。但他就算重来千百次,也还是会这么选。毕竟,他一直是那样精明算计的人,将孙氏利益置于一切之上。作为废棋的郡主,作为质子的刘禅,于孙氏,自然是后者更重要罢?

    “凝霜是陆氏死士之事,绝不能外传,尤其不能被吴侯知道。”尚香道。

    世家大族的耳目远比她想的更多。若是被孙权知道他的情报机构里也有陆氏的死士,只怕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陆申似乎猜到了尚香的顾虑,道:“郡主放心,陆氏绝无不臣之心,凝霜是唯一的特例,也是意外而成……此事,知之者甚少。”

    尚香沉默许久,还是没忍住,问:“你家主君……这三年来,过得可好?”不待陆申开口,尚香看向匆匆逝水,补道:“我不是关心他,只是,这次我欠他和陆氏一个人情,在考虑如何还清而已。”

    “那请恕小人无法回答。郡主应该知道:主君襄助郡主,不为任何人情。”陆申垂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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