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从中来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寒冷,灵堂之中只余尚香和卿云两人。

    夜深人静,耳畔,更漏一声声清晰可闻。

    孙尚香的腿已经麻木,想必卿云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尚香转头,忍不住开口道:“徐姊,你去歇息会儿吧。这一个月来,你多有劳累,此处有我呢。”

    “一个月了………”徐卿云闻言,忽然语带颤音开口,“翊郎走后,我竟连松儿的周岁生辰都忘了。”

    徐卿云提起此事,尚香微楞,道:“徐姊,事发突然,我也不曾记日子,更何况你一直耗费心力筹谋复仇?松儿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徐卿云微带哽咽:“翊郎走时,最后一句话,是叫我照顾好松儿。我竟这都没办好,我对不起他,我太无用了……”语罢,泪水断线般涌出。

    尚香抱紧徐卿云,忍不住眼圈微红:“徐姊哪里无用?你亲自为夫君报仇,守住丹杨郡,世间几人能做到?松儿正好补办一个生辰宴会,我们都好参加呢。”

    徐卿云伏在尚香的肩头,泪水已浸湿一片,她道:“香香,翊郎从松儿满月便一直念叨,说周岁要把所有亲朋好友邀请来,给松儿办一个盛大的生辰。那天早上他还一直唠叨,我装作嫌他烦,还笑骂一番推他走。

    “松儿的生辰,如果翊郎在的话,绝不会忘记……”

    随着妫览和戴员死去,徐卿云心中仇恨的支柱也猛然断裂。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孙翊不在了,也无法再故作坚强。时隔一月,积蓄的泪水和蚀骨悲哀一并涌出。徐卿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

    尚香泪水在眼中打转,轻声安慰:“徐姊,三哥绝不会怪你的。他对你用情至深,这点我做妹妹的看的一清二楚。”

    徐卿云抱紧尚香,肩头微微耸动,传来压抑的呜咽声。

    尚香轻轻抚摸着卿云的脊背,噙着泪水,柔声说:“三哥只是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父亲、大哥在等他,那里没有战争,他会过得很好,平安幸福……”

    “翊郎,他,不会再回来了,对吗?”徐卿云起身,抽噎问道。

    尚香沉默了。

    三哥不会回来了,和大哥一样,不要她了。

    二哥精明算计,四哥病弱多虑,世间再也没有人会像他,不问缘由,几近强横地护着她。

    “有一天,我们也会去那里,终有一日,我们会再次重逢。”

    孙尚香喃喃道,话音未落,眼中泪水滑下。

    卿云猛然发觉,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经历的死亡更甚,更多,可她,却充当了故作坚强、提供依靠的那个。卿云不由得心中一痛,揽住尚香,再也忍不住恸哭。

    灵堂的呜咽声许久不曾消隐下去,在夜风中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尚香指着窗,笑中带泪道:“徐姊快看——天亮了。”

    *

    孙权率兵赶到时,见妫览、戴员已死,详细了解来龙去脉后,封孙高、傅婴为牙门将,嘉奖徐卿云,并许她归家养老。见了尚香,则免不了带回侯府中责骂一通。

    “孙尚香,你别以为我不敢罚你,”孙权拂袖喝道,“你知道此行有多危险吗?若是出事,你想过后果吗?别以为陆伯言可以当你的挡箭牌。”

    尚香红肿着一双眼,眼观鼻鼻观心,站着任由他骂,不料陆议亦被孙权波及,她道:“陆伯言是我强迫来的,二哥若要怪就怪我,与他无关。”

    “你若出事,他可是要担责的——他陆伯言担得起吗?”

    尚香闻言,一时语塞。她倒未曾考虑到这一层。

    孙权继续道:“我观陆伯言是个稳重自持的,没想到竟陪你做出此等荒唐事来。他不顾自己,难道连陆氏也不顾了吗?”

    “我说了,与他无关,”尚香道,“是四哥让他多照顾我一下。是我拿着鸡毛当令箭。况且,如果没有伯言,徐姊的计划不可能如此顺利,应当论功行赏才是。”

    孙权许久没有反驳。

    “论功行赏?我自是要赏他的。”孙权冷静了许多,声音听不出喜怒,尚香抬眼,却见孙权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间。

    孙权向来赏罚分明,且因着陆议的背景,不可能为难他。尚香退出主殿,心中仍有不安,却见陆议正侯在殿外。

    “伯言,你怎会在此处?”孙尚香上前几步。

    陆议朝她行了个礼,道:“郡主,议是来告别的。”

    尚香秀眉微蹙,心下不由一阵失落:“你要走了?”

    “议转迁海昌,明日便将启程。”陆议垂眸道。

    尚香掩好情绪:“明日,怎的如此匆促?”

    “海昌大旱,恐有灾荒,耽搁不得。”陆议道。

    尚香转头看了眼主殿:“我们去后院说。”

    一到后院,尚香便说:“是我二哥叫你去的吧?”

    “也不全是,走过流程的。”陆议道。

    “也是……伯言才堪负重,一定早就被注意到了。海昌正是需要贤才的时候,相信你能帮助海昌的百姓度过难关。”

    陆议郑重行礼:“郡主谬赞,不过,议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负所望。”

    尚香将目光挪开,叹了口气:“只是你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再见。”

    “人生何处不相逢。”陆议道。

    “伯言,你陪我去丹杨,原来冒了很大风险。”

    陆议轻笑道:“这有什么,你我不都平安归来了吗?”

    “所以一切都在你的计算中吗?”

    果然,陆议担心她,是害怕她若有恙,陆氏会受牵连吧。尚香想,不待陆议回答,她岔开话题道:“那妫览倒轻易中计了。也不曾怀疑徐姊有诈。”

    陆议便也顺着话题聊下去:“其实,妫览之所以中计,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他将女子视为物品罢了。”

    “哦?”此言倒是出乎尚香意料。

    “生在乱世,女子大都依附于男子而活,这也给他造成了错觉——女子不过是物品,可以随意转手赠送。所以女子的爱恨,那都不重要。既为依附他的物品,又岂有反戈弑主的一天?”陆议道。

    尚香抬眼看他,没想到,他竟将人心看透到这种程度。

    尚香问:“那伯言如何看呢?”想必不少人都是和妫览怀着一样的心思吧。

    “议认为,女子和男子并无不同,若非要论,大抵是男子体力通常比女子强些,当然,也有例外。”陆议看着尚香,那目光,就差直说孙尚香就是特例了。

    “……”尚香咳嗽一声,道,“那当然。”

    “议并没有八面玲珑的心思。此生,若能得一人相伴,便觉幸甚足矣。”

    “伯言已过弱冠之年,仍未定亲,果真眼光甚高。”

    “听闻郡主非当世英雄不嫁,恐怕也要等候许久了。”

    “我等得起,”尚香看向陆议,“就怕那人被我吓跑,不敢提亲。”

    陆议笑道:“既是英雄,得见郡主该有欣赏之心。若是被吓跑,怎称得上英雄?”

    “那便是英雄无意于我了。”尚香道。

    “也不尽然。或许只是‘潜龙在渊’,未能建功立业,无颜,亦无名。”

    尚香闻言,定定看着陆议,他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好似在讲无关之事。尚香轻轻吐出一口气:“伯言,我记得你说过,‘如果知道最后会是吉兆,前面再深沉的黑暗,也不会那么难熬’。所以我会一直等下去。”就算你心中还没有我,就算最后不能走到一起,我也会为自己搏一把。

    陆议抬眼看她。尚香双颊微红,眸光却雪亮而坚定。

    他心跳得很厉害,几乎快蹦出胸腔。今日之言,是前所未有的尝试。他并不确定她是否识破了自己的心迹。她说,会一直等下去……

    陆议垂下眼帘,他多么希望,她等待的那个人会是他,可是,她结交了那么多英雄才俊,论才名,他不如顾邵,论武力,他不如朱然……怎么可能是他呢?

    “议也会一直等下去。”陆议掩好情绪,道。

    两人的分别像下了一个默契的约定。

    此后,陆议转迁海昌屯田都尉兼县令,海昌境内连年遭旱灾,他开仓赈济贫民,劝督农桑,百姓蒙赖,皆称他为“陆神君”。

    尚香倒是也借出游之名去过海昌,兜兜转转看陆议做得很好,不欲打扰他,便径自回了侯府。

    其实她有想过,再次见到陆议便表明心迹,可是,她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吴国太病逝之日……

    建安十二年冬,吴国太大病。太医说是积郁成疾,回天乏术了。

    尚香陪着吴国太,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改变不了,只能看着母亲一点点消瘦、枯萎下去。

    那日,吴国太的精神却出乎意料好转了,群臣都在外面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怕惊扰了她。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这是回光返照了。

    首先被叫进去的是张昭等心腹之臣,所言乃是国政。孙权被叫进去的时候,张昭正抹着眼泪,吴国太努了努嘴角:“仲谋来了,子布,你们先下去。”

    张昭等文臣明白吴国太有私事同孙权交代,便珍重行礼告退。

    “母亲。”孙权坐在塌边,看吴国太,只见她倚榻而坐,身上盖着一层绣云纹锦被,瘦得不成样子了,眼神倒还清明。

    “权儿,有公瑾、子布辅佐于你,且你这些年,确实做的很好,我没什么担忧的,只有一件事情……”吴国太握住孙权的手,直视他双眼,“我要你发誓,不可将尚香的婚姻当作筹码。让她自己选择。”

    “母亲,你这是……”孙权愣住了。

    他果真有此意。

    吴国太不语,孙权只得妥协道:“儿发誓,定叫小妹自行决定。”

    吴国太颔首,道:“你叫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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