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园旧忆

    孙尚香费力推着孙策的手臂,自是不敌。她见拼尽全力亦无用,手上开始使力气掐大哥的胳膊。

    大哥痛,就会松手的。孙尚香这样想。

    “爹爹呢?你把爹爹藏哪里去了?”

    “你和爹爹一起出征的,为什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我要去找爹爹,我要带爹爹回家!”

    说着说着,她泪珠断了线往下掉。

    孙尚香从小被宠大,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她一哭,爹爹和四个兄长也会想想尽办法给她摘下来。

    谁能想到,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破虏将军”孙坚,在家常为了哄宝贝女儿抓耳挠腮。孙策年纪轻轻,也愁掉了不少头发。

    可这次,她哭得涕泪滂沱,上气不接下气,大哥一声不吭,没有被她“打跑”,也没有笑着求饶,和兄妹几人笑闹成一团,而是任由她打骂,一动不动,就像一个垂着头的木偶。

    “你不是大哥?你不是大哥对不对!我大哥才不会这样!他是像骄阳一样的人!我爹爹和大哥去哪儿了?”孙尚香不住地挣扎,想要挣开兄长的桎梏,“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尚香,对不起,”孙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无比,似是感染了严重的风寒,他说不了几个字就停顿一下,“爹……屡战屡胜,一路追击黄祖,至岘山竹林之中,中了……暗箭……以后,我会继承他的遗志。也会,撑起这个家。”

    “不,你把爹爹还给我,我要爹爹……”

    “够了,香香。不要再逼大哥了。”孙匡无声地流了满脸泪,他胡乱抹了几把,大喝,声音盖过了孙尚香,尾音一颤,竟是再也忍不住恸哭。

    孙策沉默许久,摸了摸腰间父亲留下的古锭刀,目光坚定下来,开口:“匡弟,尚香,你们放心,父亲想做的,我会替他做到。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父亲想做的,我会替他做到,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哥,从那以后,我不再逃课,而是勤练刀法,你看见了么?

    大哥,我从来没想过让你一人承担,也没想过你真的用生命来实践诺言。

    大哥,我真的很想你……

    “郡主?”陆议轻声唤道。

    “你所说之事,容我考虑几日,”孙尚香转身,道,“至于这些刺客,便由你处理吧。”

    她并不相信陆议,只是眼下未必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

    “郡主,我家主君为您备了马车,您看……”

    陆家随从垂头拱手,声如洪钟。陆议走前,叮嘱他千万要护郡主周全。如今,天色渐暗,危机四伏。他不得不打扰郡主。

    孙尚香就着溪水,理了仪容。水中女子不施粉黛,修眉英气,一双杏眸如小鹿般灵动,唇若朱砂。她将头发轻挽,一丝不苟地束起。她脸型极好,无发丝修饰,更利落干练。

    夜晚有些寒凉,她理了理衣襟,从泉水里看着灰衣随从的倒影被银色的波光撕碎。

    “我骑马就是。”

    在随从怀疑自己耳朵有问题的时候,她浅浅一笑,飞身上马,抓住缰绳,小腿一敲,马儿便飞快地跑起来。

    “驾。”

    耳边野风呼啸而过,顺着来时的路很快被甩在身后。

    看到陆府的牌匾,她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门口小厮。

    不远处,一群侍女侍卫簇拥着几个熟人踱来,宛如暗色的粗布衬托着几颗多彩的明珠。

    她们大都身着刚从蜀地新进的上好锦缎,色彩鲜艳,头上戴满金银珠翠,月光一照,流光溢彩,烨然如神人。

    小厮正欲开口,孙尚香抬手制止。

    沈回雪稳居中心位置,身着黛蓝襦裙,手指染着鲜红的丹蔻,正捧着一个香囊,和身边女眷巧笑嫣然。

    “这套鎏金花钗,不愧是吴郡巧匠精心打磨数月的产物,千金难求,那支百合花的,陆灵妹妹戴着极妙。”

    “我已经有一只了,不如留给孙蓠……”

    “你我姐妹几人交心,外人岂可比拟?”沈回雪的表妹盛千月道。她身着一身鹅黄色锦袍,声音软软糯糯的,头半抬着,像随时会受到惊吓,缩起来一般。

    沈回雪颔首:“那孙蓠舞刀弄剑,岂是大家闺秀?她也用不着。你切莫多言就是。”

    “可是……之前我们遇到山匪,若非她挺身而出……”陆灵犹豫着开口。

    “那又怎样,我兄迟早救我!是被她抢了功劳。”沈回雪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盛千月抓着表姐的衣摆,声如蚊呐:“听说……富春孙氏祖上,以种瓜为业。”

    “噗。”有人低声嗤笑。

    沈回雪思绪一转,嗓音立刻洪亮起来:“出身低贱,就是下贱!”

    闻言,七八个贵族女眷点头赞同。

    她们均出生于江东大族,族人世居高位,传至今,最少的也有三代。门楣,于他们而言,是恨不得时时刻刻宣之于口的荣耀,也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在沈回雪的言语中,她们找到了优越感和归属感。望向彼此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惺惺相惜。

    她们未尝不羡慕孙尚香的洒脱和自在,可没人愿意承认。

    否认她,仿佛也能否认掉那些足以让她们渴望、躁动、发觉自己麻木的熠熠生辉的品质。

    不知是谁最先看到孙尚香,总之,笑语戛然而止,众人目光都陆续跟过来。

    “呀。”沈回雪低叫了一声,脸色煞白,香囊也掉到了地上。她捡起来之后,脸色缓和了不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啊。刚刚那些你都听到了?”

    孙尚香笑道:“我不聋。”

    沈回雪见香囊染上了泥,抚了抚鬓边耀目的金钗,嘴角嫌弃地一撇,往孙尚香处丢去:“这香囊,给你了。”

    那表情,仿佛孙尚香该感谢她的大恩大德。

    其他女眷皆以丝帕掩面窃笑,准备看热闹。

    孙尚香没有去接,香囊掉在尘土里,锦绣丝线早已覆上肮脏尘土,灰扑扑的。

    她直直盯着沈回雪,忽而一笑,抬脚,踩了上去。

    “你什么意思?”沈回雪大声质问。

    一个身着荼白色长裙的少女忽然抬头看了孙尚香一眼。

    她和孙尚香年纪相仿,眉目和陆议几分相似,可惜少了几分坚毅,模样清秀,小家碧玉,正是陆议的从妹陆灵。

    孙尚香淡然迎向陆灵的眼光。

    陆灵快速瞟了沈回雪一眼,轻声开口:“雪姊,我们回去吧。”

    沈回雪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气急败坏道:“孙蓠,是你要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是你毁了这一切。陆灵妹妹,事已至此,我们还要粉饰太平吗?”

    孙尚香抚摸着佩刀:“我无需同你们争辩,今日种种,日后自有分晓。”

    她转身欲走,忽听后面一人大笑。

    盛千月笑得快喘不过气:“孙尚香,装不下去了吗?”娇小的身躯花枝乱颤。

    “什么?她是孙尚香?”沈回雪有些惊愕。众女眷也是面面相觑。虽然孙尚香离家出走,吴侯孙权已着人四处寻找,大族皆已闻知,但比起时事,她们更关心新定制的锦缎何时到货。唯有陆灵若有所思地看着盛千月。

    沈回雪有些怂了,但碍于之前的针锋相对,此时示弱,只会被人嘲笑。

    “她,是为孙策而来。”盛千月似是喃喃自语,却刚好一字不落地飘进沈回雪耳中。

    沈回雪很快抓住了要点。

    她最恨孙尚香这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一个恶毒的想法很快窜上了她的心头。人心总归是肉长的不是?孙尚香一定会有弱点!她今天一定要出了这口恶气!

    “听说孙策前不久颊中毒箭,死了啊,你是来帮他收尸的么?”沈回雪笑道,“那你恐怕来错地方了啊。”

    孙尚香的脚步止住,转身,朝着沈回雪走来。

    “你再说一遍。”她的声音和面容都很平静。

    “装什么装啊,世家大族的兄弟姊妹能有什么感情?”盛千月嘟囔,观察着周围人的神色。

    “伪善的来了。”有人小声议论。

    “就是就是。”

    沈回雪后退一步,皱了下眉头,心中更加不悦:“我说,你那该死的哥——”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撕破月色。

    沈回雪跌坐在地,金钗掉落,发髻散乱,不可置信地捂着脸颊——那里火辣辣的痛楚抓挠着她的心肝,耳鸣则折磨着她的神智。

    沈回雪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她环顾四周,“姐妹们”都讪讪躲避着她的目光,也不敢与孙尚香对视,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她咬牙切齿,但看到孙尚香腰间的佩刀,想起关于她的种种传言,也不得不认怂。

    孙尚香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手掌:“你说得对,我不是大家闺秀。若有谁敢妄议我兄长,便是这般下场!若再议,我不介意练练我的刀。”

    “我二哥来了,”沈回雪远远看到沈府侍卫,“孙尚香,你有种,就不要走。”

    孙尚香漠然站在原地。

    “谁敢在沈家眼皮子下闹事?”一道男声传来。

    那人儒雅瘦弱,身着朵花蔓草纹锦鹤氅,一条祥云纹锦带系在腰间,乃沈家二公子沈仪是也。因沈回雪未按时归家,受母之命,专程率人接沈回雪回府。

    越过人群,沈仪远远望见妹妹脸颊,高高肿起,像猪头一般!

    他并步到孙尚香面前,却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郡、郡主?”

    “二哥,她打我!”沈回雪全然不顾闺秀仪态,指着孙尚香,大叫。

    沈仪怔在原地,左右为难。

    “其中,想必有误会。雪儿,你可是做了什么错事?”

    “二哥,我的脸都成这样了!”沈回雪的脸又辣又痒,一碰就痛,她的手无处安放,“她却好端端的,这又能有什么误会!”

    沈仪狐疑地盯了孙尚香一眼。

    孙尚香目光清明:“你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家想必也都听到了吧。”

    众女眷看了眼沈回雪,均是装聋作哑,竟无一人为孙尚香说话。陆灵目光闪烁,不敢直视孙尚香,面容纠结,好几次把话吞回去。

    “孙郡主,此地夜风寒凉,不如,且去沈府一叙?”沈仪行礼道,“待情绪冷静下来,此间种种误会,定能解开。”

    这般说,在外人看来,像是孙尚香气急无故拿沈回雪出气般。理亏的,倒是孙尚香了。

    “我和她之间,并无误会。她言语冒犯我兄在先。如今又诽谤郡主,该当何罪?”孙尚香意味深长道。

    “雪儿,还不向郡主道歉!”沈仪厉喝。

    沈回雪支支吾吾,嘟嘟囔囔。孙尚香如闻蚊呐。

    “不必了。”

    “此事当真无转圜余地?”沈仪眉头紧锁。

    “表哥,她打雪姊,就是在打沈家的脸啊!”盛千月在沈回雪感激的目光中开口。

    沈仪神情复杂地盯了眼盛千月,又看向沈回雪,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给我拿下!此人竟敢假冒孙郡主,罪不容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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