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钩

    崔二一身短打,从管家手里接过竹筐子。她昨天进的王府,领衣服签牌,安置住处,一直到今天早上,仍然稀里糊涂。

    管家说,考虑她是个女人,给她单独安排了住处。明日早上便上工干活,主要负责厨房事宜。一月工钱是二两银子,不得偷懒,不得无故请假。

    “王府后面两片竹林,东边的那片是王爷晨练的地方,万不可前去打扰。你去西边那片竹林挖些笋,回来做菜吃。”

    “这是干什么,我来又不是给你们打杂来的。”

    “不然你是干嘛的?”

    “我哥说,我是来当王妃的啊。”

    “当王妃?”管家惊了,半天反应过来,骂道,“我呸!你能当王妃,那我就是王爷本人了,就你这德性还想当王妃?实话告诉你,若不是看在你哥天天求得份上,王爷根本就没打算把你要进来,天亮了,梦醒了,干活去!”

    崔二何曾被人这么骂过?冷冷道:“我看你是活腻了吧,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崔家大小姐!我不管你们崔家在外面是什么作风,到了王府,王爷一人为大,别不懂规矩!”

    “我跟你说不着,我要见王爷!”

    “您见不着,我看你好像还不清楚你如今的处境,来人啦,把崔云泥的卖身契拿来。”

    卖身契?

    一会儿一个小厮便捧着一张纸过来了,崔二扯过来一看,签字画押,崔璋二十两银子,把她卖给了王府:

    “崔璋自愿出卖其妹崔云泥与淮王府为仆,得财礼银二十两正,人钱两迄,崔云泥但凭王府安置处分,如有违失,以凭责治无辞。”

    “崔璋------!!!我×你大爷!”

    陆斐的迅疾的剑锋滞了一滞,一大早,崔二又发作什么?

    一旁的徐徽皱了皱眉,只听到山下崔二在鬼吼鬼叫,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管家说了什么,声音终于消停了。

    片刻,竹林那边一个身影晃荡过来,边走边骂边踢,踢断了刚冒头的竹笋,再吊儿郎当捡到筐子里。

    这片竹林一直被人精心打理,疏密有致,清雅静谧。比起庭院书房,王爷更喜欢在此练剑读书,除了徐徽和朝安,寻常下人不敢到这里来打扰王爷。

    陆斐停了动作,看着崔二一路踢到跟前,问道:“你来做什么?”

    “挖笋。”崔二正在气头上,说话语气冲人。

    “你知不知道这竹林里每一颗竹笋都是有讲究的,哪一颗会长成竹子,哪一颗会被清除,都由专门的人来安排?”

    “所以呢?你不是要吃笋吗?我给你挖不就成了,穷讲究什么?”

    “大胆!”

    陆斐摆了摆手,阻止了徐徽。

    “看到卖身契了?”

    “看到了,你跟我哥,你们合起伙来阴我。”

    “是你哥,不是我。我并不喜欢有人一大早就来打搅我的清净,我府里没有人高声说话,你以后也要注意一点。不过你在这里若不习惯,我可以把你哥叫过来,把你领回去,如何?”

    崔二自然是不能回去的,可是心里很不服气,不知道如何作答,便翻了个白眼。

    “当初我招工的时候,已经问得清清楚楚,你也说能吃苦,受得委屈,这才第一天,怎么就发这么大的脾气?且不说你无视王府的规矩,便是做人,也没有这么快便翻悔的吧。”

    “我哪知道崔璋那个王八蛋把我卖了!”

    “那就是你们兄妹俩的事了,他又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我来了是做王妃的!”

    陆斐有些好笑:“做谁的王妃?”

    “你呀,府上不是只有你一个王爷吗?”

    “哦,那你要嫁给我吗?”

    崔二愣住了,那是自然啊。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对头。

    “我暂时还不打算娶妻,不过你若是在王府本分呆着,我可以保证你暂时不用嫁给我叔公。”

    “真的吗?”崔二又惊又喜,她的目的也就是如此!

    “自然,我叔公这点面子还是给我的——管家把你安置在哪里?”

    “厨房。”

    “怪不得你要挖笋,他没告诉你,挖笋要去西边竹林吗?”

    “我被他气糊涂了,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

    “嗯,那现在知道了?这里的笋子被你坏了许多,这竹林里每棵竹子的位置长势都是被人精心设计的,你坏了我的竹林,是要赔的。”

    “赔就赔,我崔家家大业大,还赔不起你这几棵竹子?你直说赔多少吧!”

    “一棵竹子一千两,你看看你踢坏了多少棵?”

    “一千两?”崔二惊掉了下巴,“你怎么不去抢呢?这竹子能比翠枫巷的姑娘还贵?能比我------?”

    一棵竹子,可以买她崔二一百个,她崔二竟然这么不值钱?崔璋你到底懂不懂行情?

    “竹子是一方面,竹林的格局风水不算了吗?”

    “反正是你家的竹子,你怎么说都可以!”

    “徐徽,叫人来清点一下,开个单子,送到崔府。”

    “是。”

    见崔二还杵在那里,便道:“还不走?”

    “走便走,顺便告诉你,园林方面我也不是一点不懂,你这些个竹子——”

    “怎么?”陆斐有些好奇。

    “瘦不拉几,歪歪斜斜,跟个老乞丐似的寒碜得要命,跟风雅一点边都沾不上,还不如西边那些野竹子!”

    崔二说完这些泄愤的话,心里好受些,提着筐子便走了,只是不敢再边走边踢了。

    陆斐生活上一向节俭随意,唯独这片竹林颇花了一番心思收拾,听崔二这么一说,面上有些挂不住。

    这小东西!

    等她走远了,徐徽问道:“殿下为何要她那么多钱?”

    “崔璋把这个活祖宗放在我家里,我要点钱怎么了?”陆斐咬牙道。

    徐徽呆了呆,王爷,你是这样的人吗?

    晨练的心情完全没了,陆斐徐徽两个边下山边商议河东村的灌溉事宜。

    眼看着春耕,秧苗栽下去,便到了家家抢水的时候了。每年因为抢水灌溉,村子里总要闹出些矛盾,严重的时候甚至打死过人。

    正常的思路是兴修水利,只是这南边的丘陵,农田分布在山沟里,东一块西一块,什么水利工程都很难兼顾。

    陆斐来了两年也没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只好在春耕的时候挨家挨户地调节,规定每一户放水的时间,尽量避免矛盾。

    还没走出林子,便又看到崔二坐在林子边的大石头上。晃着两条腿,似乎在等他们。

    陆斐和徐徽对视了一眼,达成默契,决定不理她。二人从她面前直接走过去,跟没看到似的。

    “站住!”

    不得已,陆斐停下来:“又有什么事?”

    “刚刚你说你要去河东村?”

    “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我---去收租子。”

    崔家的田庄山产遍布,河西村有她家的田太正常了。

    “这秧苗还没栽下去,你就去收租子,未免太心急了吧。”

    “若是他们不好好栽秧灌溉,到时候收成不好,那我家还收得成租子吗?我自然得要全程监管。”

    陆斐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你确定要去?”

    “当然!”

    上山之前,管家给了她一张老长的单子,上面列着今日要去采买的肉菜粮食,回来之后还要跟在孙厨子的后面学习怎么做菜,这买卖怎么也不会比跟着王爷四处游玩轻松。

    “那你就跟着吧,这筐笋也带上,中午我们煮鲜笃鱼汤喝。”

    “好嘞!”崔二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哼哼!”徐徽咳嗽两声,崔二回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指着地上的那筐笋,示意她背上。

    “你怎么不背?”

    “我要保护王爷安全,怎能一心二用?”

    “不就是背筐笋吗?多大的事,还用得找你一心二用,我背就我背,一会儿鱼汤你少喝口。”崔二心情转好,不跟他计较。

    村民抢水灌溉一般都是在晚上偷偷摸摸进行,因此现在下山,时间十分充裕。

    “徐徽,去整理渔具,我们先去清河边垂钓。”

    “好哎!我最喜欢钓鱼了。”崔二拍手欢呼。

    徐徽领命而去,王爷跟崔二往朝仪门走去,一出来,崔二四处张望:“马车呢?”

    “山路崎岖,坐马车不如徒步。”

    “走着去啊!”

    “你若不想走也可以不去。”

    走就走吧,好在崔二身体强健,清河也不算太远,走着去应该也没多大问题,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上了路才知道这徒步有多坑。王爷先是去了集市,慢悠悠地闲逛着,买了铁锅,药材,各种杂七杂八,一股脑儿全丢在崔二的筐子里。筐子越来越沉,只勒得崔二肩膀生疼。

    早知道这么辛苦,还不如呆在府里学做菜了。

    半天功夫,终于王爷买好了,又不紧不慢走到请河边,甩竿子钓鱼,老僧入定,不问世事。崔二终于可以卸下那一筐东西,两个肩膀,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刚一坐下,徐徽便走上前来:“你去生火,准备烧汤。”

    “你怎么不去?”

    “烧饭生火,本就是你的职责,我要保护王爷安全,岂能-------。”

    “行了行了,我去总行了吧。”

    水开了,崔二去问王爷要鱼。

    “殿下,水烧好了,您钓到鱼了吗?”

    “正在钓。”

    合着您这钓了半天,一条鱼都没钓着?

    不知道鱼什么时候才能上钩,这都未时了,还没吃上饭,肚子空空,再好的兴致也没了呀!

    殿下突然问:“鱼汤煮好了吗?我饿了。”

    “鱼汤?殿下,这不等您的鱼吗?”

    “不用等我,你煮你的就是了。”

    “可是没有鱼我怎么做鱼汤?”

    “这个本王就不知道了,总之本王要喝鱼汤。”

    “你讲不讲道理,你就没听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吗?”

    “听过又怎么样?这清河里要多少鱼没有,你不会自己去抓吗?我钓鱼钓的是兴致,可不是钓给你做鱼汤的。”

    你大爷!

    崔二窝了一肚子火,生生把那句问候的话吞到肚子里,只得等在一边,祈祷王爷技术不要太差,快点钓上个一条两条的,甭管什么兴致不兴致的,钓上来了总不能不给她。

    半个时辰过去了。

    “你杵在这里,这鱼都被你吓跑了。”

    “殿下,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那为什么我的鱼到现在还没上钩?”

    不是,这能怪我吗?我来之前也没见你钓上来一个鱼苗啊!崔二翻了个白眼。余光瞥见两个人提着盒子朝这边走来,看穿着,像是王府的人。

    王爷也看见了,一扔鱼竿,道:“不钓了,徐徽,开饭!”

    “是。”

    终于可以吃上一口了。

    徐徽接过两人的食盒便打发了二人,转身走到王爷身边,打开食盒,有酒有菜有点心。

    还以为他铁打的人不吃饭!原来藏得够深啊!

    “一起?”殿下相邀,崔二摩拳擦掌正要上前,谁知道徐徽极有分寸,当下拱手道:“属下不敢。”

    王爷不再勉强,自斟自饮,从始至终都没看崔二一眼。

    这种情况下,崔二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凑过去吃了。

    美食诱引,香气袭人,崔二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崔二------”

    “哎!”崔二忙答道。

    “你去看着鱼竿,要是有鱼上钩告诉我一声。”

    “------”

    你大爷的,崔二心中问候王爷的大爷一万次。

    王爷斯文讲究,在这青山绿水间进食,别有一番情调。酒饱饭足,慢悠悠踱步走了过来:“怎么样,有鱼吗?”

    “刚刚浮子抖了一下,现在又没了,估计殿下把它吓跑了吧。”

    陆斐“哼”了一声。

    崔二嘴上说喜欢钓鱼,不过是想偷懒出来玩耍罢了,何曾真有耐心做这样的事,一会儿提起鱼竿,看了看鱼钩,大怒道:“你没有放饵?”

    “我放了啊!”王爷突然被质问,满脸无辜,凑上前一看,鱼竿上空空如也。

    “你放了哪门子鱼饵?没放饵你钓哪门子鱼?你以为你是姜太公吗?”

    崔二又饿又气,唾沫星子差点喷到王爷脸上。

    “你竟敢这么跟本王说话!”陆斐站直了身子,板着脸道:“难道就不能是鱼吃了饵料脱钩了?”

    崔二一听,也有这个可能,自觉失态,疲惫道:“拿饵料来吧。”

    “你在使唤本王?”

    王爷自然是使唤不动的。

    崔二一扔鱼竿,气冲冲去一边拿饵料——这下子没理由不上钩了吧。她就不信,她崔二今天能有这么背?

    一会儿府里又有人来,远远地跟徐徽说着什么,徐徽听完便过来禀告。

    “泼啦”一声,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又向下沉去,压弯了鱼竿。

    “殿下,我钓到鱼啦!”崔二一手抹去脸上的水,喜笑颜开,“我这就拿去煮,等着,一会儿就有鱼汤喝了。”

    “崔二,”陆斐叫住她,面有难色,“我们马上要去江村一趟,有两户人家因为水源打了起来——这汤,怕是喝不成了。”

    啥?凭啥?

    “这样吧,你把东西都带着,,等处理完江村的事情,我们再煮鱼汤不迟。”

    还有没有人性?费那么大劲钓上一条鱼,说不煮就不煮了,合着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吧。

    “殿下,您现在不去,他们也不会怎么样;可是我要是再不吃点东西,我这条小命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崔二有气无力地说。

    “殿下一向不会耽搁村民之事,只怕崔小姐少不得要受点委屈了。”徐徽在一旁道。

    “你少啰嗦——那我能不能自己先回去,把鱼汤煮好了,等你们回来喝?”

    “徐徽,这里离江村还有多远?”

    “回殿下,大约一个时辰的路。”

    “回王府也要这么多时间,等你走回去,天都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回去,我也不放心,还是与我们一同去吧。正好也可以看看你家的——租子。”

    崔二才不关心什么租子,她现在只想搞一口吃的。

    “江村有吃的吗?”

    “放心,到了江村,定让你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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