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
陆斐赤足临窗,推开一看,漫天大雪,暴裂无声。
这雪从子时下起,已足足下了两个多时辰,像是要遮天蔽日。
不知道,它能不能掩盖沈家一百多口人的鲜血,以及那二十几个正在沈家议事的举子的血呢?
“好冷---陆斐!”
陆斐回头,沈流疏拥被而起,被子又从肩头滑落。陆斐赶紧关上窗子,回身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子。
“天亮了?”
“还没有,是雪光——要不要起来看看雪?”
沈流疏摇头,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不要了,外面太冷了。”
“你还是这样怕冷?等过了正月,我们就去南方,看烟花柳絮,风帘翠幕,像你这样的温婉女子,一定会喜欢南方那水润的天气。”陆斐柔声笑道。
沈流疏不禁有些神往,片刻,又似乎有些不安,问道:“我这样私许终身,你会不会看轻了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说不上来,”沈流疏正视他,“有时候,我看不清你,亦看不清未来。”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们的事我一直都放在心上,今日回宫,我便禀明了父皇,求他赐婚。”
“真的?”沈流疏喜形于色。
“当然,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了。”
“若是陛下不答应呢?”
“怎么会呢?你我之事,东都有谁不知,父皇也一定早有耳闻,却放任不管,说明他是默许了的;再说,如今朝廷深深倚仗沈相,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沈流疏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与大皇子相交两年,虽说他在人前从不避讳与她的特殊亲昵,可毕竟没有像今天这般,给她如此郑重的承诺。
昨天相约这温泉行宫,她是带着豁出去的爱意将自己交付于他,别无所图。若是他终不肯娶她,那她沈流疏也只好认了,且并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许是炉子的火灭了,只着寝衣的陆斐,手渐渐变凉。
“你冷吗?快上来焐着---。”
陆斐若有意味地笑看她,只见沈流疏的神情由关切变得羞涩,脸颊通红,垂下头来,不敢与他对视。
“春宵苦短,我却浪费光阴,你说,该不该罚?”
“殿下---说什么呢!”沈流疏因为羞怯,声音已经弱不可闻。
陆斐伸出手,轻轻揽住她,脸上却有些出神。
这夜,雪下得没完没了,好像怎么也不能天明,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在晦暗的天光里,一辆马车从行宫驶出,朝金陵皇宫而去,马车中的年轻男子,正是与沈流疏一度春?宵的大梁国皇子陆斐。
他面无表情,只把玩着手中的玉簪,是一只玲珑玉兰的模样,精致逼真,似乎绽放着初春的香味。昨晚他放下她的头发,顺手“藏”起发簪,视若珍宝。
他打开车窗,正要将簪子扔出去----
”殿下,我们到了。”侍卫徐徽掀开帘子,好让殿下下车。
这么一来,陆斐改了主意,将簪子随手放入袖袋中,下车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时初刻了。”
这个时候,只怕一切都尘埃落定,陆斐道:“进去吧。”
紫宸殿内,皇帝还穿着朝服,神色疲惫。陆斐伏在地上,静静地说完自己的请求,然后等着父皇的雷霆之怒。
“你要娶沈相的女儿?”皇帝没有发怒,只有些意外。
“是,儿臣与沈流疏情投意合,求父皇成全。”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与沈家的来往密切至此?”
“只因儿臣初始并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因此不敢冒昧唐突,以此来搅扰父皇。昨晚,儿臣已经向沈小姐表明心意,此生非沈流疏不娶。”
少年心性,几分期待,几分克制,恰到好处。
“昨天晚上?这可真是巧了!昨夜沈家人翻云覆雨,你竟跟沈家人在一起,沈焕勾结新科举子在家中密谋举事,勾结前朝遗孤,妄图推翻朝政,一百多个乱臣贼子,昨夜已经尽数伏诛!而你,昨夜却在跟沈焕的女儿卿卿我我,儿女情长?”
皇帝说着这惨烈真相之时,语气仍然平静,他等着陆斐抬头,好好去看一看他这个不识时务的儿子的脸。
“父皇,沈相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解!”戚陆斐猛然抬头,震惊之极!
“你还敢为他求情?昨夜在沈府人赃并获,大理寺抓住重要人犯,审了一个晚上,那个十五岁的前朝遗孤还没怎么施刑便什么都招了,罪证确凿,你打算怎么翻案?”
“敢问父皇,如何得知前朝遗孤的身份是真是假?沈焕又是从何处找到此人?又有什么罪证?”
“问的好,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关于前朝遗孤的‘秘密’,自我朝初立便暗中流传------”,皇帝顿了顿,看向陆斐。
前朝苏氏覆灭之前,将举国的财富藏在一个隐秘之处,非苏氏嫡后不可取出,而苏氏后代也背负着收复江山的使命。
但是,这不过是个谣言而已,梁朝立国两百多年,派人寻找过那所谓的宝藏,但也没有太把这谣言当回事。
“所以,父皇是觉得沈焕有心利用这一点?”陆斐醒悟过来,迎上皇帝的目光。
“不错,遗孤的身份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只需要找一个孩子,从小便告诉他是,他便是,便可以举旗造反。至于罪证——你以为昨夜突袭,查到的会少吗?”
“既然抓住了所谓遗孤,那宝藏的下落也应查明才是,这其中分明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还请父皇明察!”
“没错,谣言流传了两百年,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因此我留着他的性命。但是无论遗孤的身份是真是假,宝藏是有是无,沈焕罪不容诛,这是确定无疑的事,我已打算将此事昭告天下——至于你,你勾结朝中大臣,意欲图谋不轨,是怨恨我迟迟不肯立你为太子;还是嫌父皇无能,治理不好这天下,急着取而代之?”
“父皇,儿臣绝无此意!儿子只是----只是-----”
“你休得为自己辩解!”
“儿臣什么都没做过,又何来辩解一说!若我也参与其中,此时躲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向您请求赐婚?”
“或许你有意如此,以掩人耳目!”
“父皇!您要这么说,那我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儿子便舍去性命,自证清白便是!”
“你与沈焕之女在这两年频繁往来,”皇帝说着,将面前一个木箧往前推了推,“当真没有别的企图?”
陆斐朝木箧看了一眼,里面一应物件书信,全是自己与沈流疏的来往信物。
“父皇既已看了,想必也知道我与沈相一事毫无瓜葛。”
“沈家也留下了你的东西,朕也全部查看一番,全部都只与沈流疏一人相关。只有私情,无关政事。”
“既然如此,父皇为何还要怀疑我?”
“朕只是觉得太巧了,太巧了。”
“父皇真的要因为昨夜的巧合,便治儿子的罪吗?若要治罪,那儿子两年前便该死了。”
“这怎么说?”
“儿子两年前便与沈流疏相识,新科举子能为沈相所用,也一定谋划良久。如此看来,巧的,又何止是昨天晚上?”
“你说的对,你与那些举子有无来往,有没有人在你与沈相之间传声,朕自会查明!”
陆斐跪坐在地,似被抽尽了力气,而皇帝却还在等着,看他有什么说辞。
“父皇若不信任儿子,便去查吧。只有一事——我与沈流疏相交甚密,儿子可以担保,她对此事一无所知!”
“你忘了,你现在连自证清白都很难。”
“求父皇网开一面!”
“她是罪臣之女,就算她一介女流,不懂政事,朕又如何能放过她?”
陆斐此时却直起了身子,迎上皇帝的视线,淡然道:“若父皇执意要将沈流疏定罪,那也不用去查了,儿子与沈流疏已经私定终身,她是我没过门的妻子。妻子有罪,做丈夫的,自然也不能免责逃脱,又何必费心查来查去,去找那所谓的证据!”
“朕倒看不出来,你竟是这般痴情之人。”
“儿臣做不到像父皇那般狠心!”
皇帝的眼中古井无波,淡淡道:“你到底还是恨朕。”
“不敢。儿臣只是不希望有人像母后那样无辜受死,不明不白!也不想------抱恨终生!”
“你还是好好想一想,怎么才能为自己脱罪吧。毕竟时至今日,你的身家性命,才是一切的前提!来人呀,将大皇子羁押大牢,待查明了真相,再做处置。”
沈流疏究竟还是回来了,从温泉行宫到沈府,距离并不远,沈流疏如行尸走肉般,她被人抬上了马车,又抬下马车,回到沈府,亲眼目睹那纵横交错的尸身,浸透土地的鲜血。
沈府一百多人,尽数被杀,大皇子陆斐因为与沈家过从甚密,已被投入大牢,听后审讯。
徐徽匆忙赶到行宫的时候,沈流疏已经不知所踪,他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等大皇子进宫便马不停蹄赶来,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夜幕深沉,沈流疏坐在湿漉漉的地上,身子已经冰冷失去了知觉,她的身边是父母的尸身,早就冷透了。
那个送他回来的人已经在她面前站了好有一阵子了。此时终于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她这才移动了眼珠,朝来人看去。
晦暗的光线中,她身子颤动起来,不自觉地伸手探去:是陆斐,他不是------?
男人抓住她的手,嘴角竟带着笑,似对着满门的惨烈熟视无睹。
“想复仇吗?”他轻声问她,就好像问她想不想喝一杯茶。
不是他,声音不是,离得够近,面目也不是。不过确有几分相似。
是他啊,一直以来被大皇子压一头,在东都毫无存在感的二皇子陆征。
陆征不是宫中长大,其母落罪,被赶出了宫去。他跟着她的母亲流落在宫外,母亲死后,他才被接到宫里,也不过才三四年的时间。他在乡野长大,自然沾染了一身的野气,宫里的规矩全然不懂,也学不会,倒时常溜出宫去偷鸡摸狗,惹是生非。
沈流疏对这个人物只有些粗浅的印象,往常入宫见到,向他行礼,他也浑不在意。每次见到他,不是在逗鸟就是在斗蛐蛐,在他眼中,似乎更没沈流疏这号人物。
眼下,他却捏住她的下巴,问她想不想报仇。
向谁复仇呢?皇帝,他爹?
“哑巴了?吓傻了?”陆征露出困惑的样子,转而又笑道:“还是在等你的陆斐来救你?”
“你来做什么?”
“我来问沈小姐讨个话,你要不要复仇,若要复仇,我可以帮你。”
沈流疏麻木的身体渐渐被悲愤填满,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才对,这才是沈家的好女儿!”
“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是陆斐要娶的人啊!”陆征的声音充满了嘲讽,他站直了身子:“既然沈小姐已经决定复仇,那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