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捷的幺女已经七岁了。
今日是她的生辰，春寒料峭，周捷问她想要什么，她摇头晃脑地说，想要去买王家铺子的海棠糕。
周捷先是有些愣神，紧接着哈哈大笑，刮着她的鼻子笑她是小馋猫。
周捷的祖父曾做过丞相，父亲官至刑部尚书，叔伯兄长们比不过闻氏才俊，也出了不少英才，多么风光的家族，竟也抵不过一句“命运无常”。
周捷牵着女儿的小手往王家铺子走，走到一处地界，周捷心中升起几分落寞之感，但他不记得自己来过这里。
“爹爹！”女儿晃了晃自己的手，“这是什么？”
周捷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只看见了一处未来得及竣工的府邸，周围有被火焚烧过的痕迹，看上去像是断壁残垣。
周捷“哦”了一声，对女儿解释：“是襄陵……恭懿献大长公主的府邸。”
女儿挣开周捷的手跑过去，周捷拦不及，追了上去。
七岁的小姑娘猴一样灵活，顺着不高的断壁三两下爬上去，周捷又气又急，怕她掉下去，举起双臂催促道：“别被巡逻的人看见了，快下来。”
女儿不知事，坐在上头晃着腿，咯咯笑道：“爹爹骗人，公主的府邸怎么会比咱们的瓦片房还破？”
周捷一怔，环顾四周，心道：“以前是很华丽的。”
一场大火，万千富贵悉数作了尘。
永昭帝时期曾力排众议要修缮公主府，此举劳民伤财，群臣反对，永昭帝不惜和当时的丞相崔越彻底闹翻了。
可惜公主府太大，永昭帝还没来得及看见竣工就早早驾崩。乱世一起，贵人们忙着抢一把椅子，百姓们忙着找一条活路，没人有空理会一座府邸。
即将竣工的公主府再度陨于战火之下。
直到建平帝——如今的陛下登基，天下有了盛世重启的征兆，在他追谥恭懿长公主为恭懿献大长公主后，据说有人趁机上书修缮公主府。
建平帝以“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为由回绝了。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一双小手在眼前乱晃，周捷回过神。
“这里以前真的是公主府。”周捷解释，“爹爹以前在这里住过。”
太久了，久到是太宁二十年的往事了。
周捷四岁时最喜欢和十五岁的邻居元公子玩，见到元公子比见到自己几个哥哥都亲。
周择捏着他的脸骂他“不如改姓元”，他吐了吐舌头，回道：“七哥哥比你好看。”
元茗光成亲以后周捷找不到人，天天在周府里头哭，在周府哭完了就跑到元府去哭。
周捷哭到了七岁，终于把元茗光哭回来了，不仅有元茗光，还有个姐姐。
那姐姐生得是好看，不过看人时死气沉沉的，脸色白得吓人，像是长兄给他讲的故事里的女鬼，周捷有些害怕。
元茗光按着周捷行礼，周捷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那位天天和他闹的公主妻子。
“你快些回屋里去。”襄陵公主把披风披到元茗光身上，元茗光整好襄陵公主身上的披风，不忘嘱咐，“我回来给你带王家铺子的海棠糕。”
襄陵公主抬眸，颇为疑惑，元茗光笑道：“他家卖的茶点顶有名，尤其是海棠糕，不信问他。”
元茗光弹了周捷脑门一下，力道不重，周捷连连点头：“人间一绝。”
襄陵公主笑了，她笑起来倒显得没那么鬼气森森，道：“那你带来些吧。”她又问，“崔大人也吃过吗？”
那时的崔越在周捷心里是个温润和善的年轻人，还能管得住元茗光，他笑着摇头，道：“实不相瞒，臣不爱吃甜的。”
元茗光要带着周捷去钓鱼，但他忘了带工具，又跑去找管家拿。
襄陵公主目送元茗光离开，对崔越一笑：“不怕崔大人笑话，我也有许久没吃过甜食了。”
周捷默默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头，等垂钓的时候转述给元茗光。
“七哥哥，你也太粗心了。”周捷语气有些埋怨，“怎么连人家吃不吃甜的都不知道，万一拿回去她不爱吃生气了怎么办？”
元茗光掐了一把周捷的脸，声音微叹：“傻小子，她那是心里太苦了。”
元茗光带着周捷坐在青石上，周捷背靠古树，见鱼儿迟迟不上钩，不免有些心急，想出声催促，元茗光似乎是在走神，湖面微起涟漪，周捷站在青石上哇哇大叫，元茗光依然没有反应，怔怔盯着湖面。
“七哥哥！”周捷大喊。
元茗光回过神，一惊，忙收起鱼竿，腾起的水花溅在两人身上，周捷更是狼狈，脸上也满是冷水珠。
是条肥美大鱼，春光一照，鳞片闪着粼粼光芒。
元茗光把鱼扔进鱼篓，鱼还在扑腾着尾巴挣扎，周捷拉上元茗光的手蹦蹦跳跳，吵道：“七哥哥，今晚吃大鱼！”
元茗光笑得开心，取笑道：“你一个小矮子能吃多少，这条鱼都能把你吃了。”
元府新来的厨娘厨艺了得，周捷冲着厨娘的手艺三天两头往元府跑，元茗光和周捷把鱼带回去给厨房，听到厨房的人调侃周捷又来时，他把周捷的脸往两边扯。
“幸好我爹娘没给我生妹妹。”元茗光揶揄，“不然指不定你小子怀得是别的心思。”
周捷拍开元茗光的手做了个鬼脸，捏起一块海棠糕吃了起来。
元茗光奇怪：“你怎么还没吃完？”
“这是襄陵公主的那份。”周捷故意在元茗光眼前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她见我爱吃就给我了。”
元茗光盯着周捷手里的袋子看了几眼，他什么也没说，周捷却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元茗光和襄陵公主在元府住了四日，要回公主府的时候，周捷跑过来哭得凄惨，他直奔元茗光的住处去哭。
他趴在院子里扑腾四肢嚎啕大哭，下人们苦口婆心地想把他劝回去，周捷哭得更伤心。
屋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开，周捷宛如旗开得胜的将军，脸上扬起笑，抬脸看过去。
见到人后一怔，笑容僵在脸上。
襄陵公主眉心微蹙，脸上一片恹恹之色，里面传出杯盏破裂的声音，元茗光从后面推开襄陵公主大步离去，襄陵公主虽然被侍女扶着，后背还是磕上门，闷哼一声。
周捷愣住了，元茗光看见周捷也是一愣，旋即越过他拂袖离去。
“七哥哥！”周捷起身追上去。
元茗光个子高走得快，很快就没影了，周捷茫然的站在假山边，不知道两个人是怎么了。
“谁让你没事非得去找他。”周择哼道，“他们夫妻俩这三年闹得满城风雨，你还不怕死去掺和一脚。”
周捷不服气：“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周捷年纪小，别人都以为他们比他更懂，他冷眼看着，心道：“你们才什么都不懂。”
襄陵公主派人传话想把周捷接上府里几天，周尚书扶着周捷的肩膀怒道：“你平时无法无天也就算了，襄陵公主你也敢得罪？”
周夫人当即瘫坐在椅子上哭了起来，周择忙着安抚周夫人，又劝周尚书消气。
周捷摇头，心道：“大惊小怪。”
周捷以为元府和周府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去了襄陵公主的府邸才知道什么是“人间仙境”。
华光璀璨，朱玉生辉，随处都是金光银辉，奇花异草，仿佛是在代表大雍强大旺盛的生命力。
襄陵公主的身体似乎比上回还要憔悴，她见到周捷，向他招手，温笑着唤他：“快来我这里。”
周捷小跑过去，襄陵公主把他抱在怀里，襄陵公主身上的香味很熟悉，周捷隐约记得元茗光身上也是这股香。
“你去找你七哥哥。”襄陵公主在周捷耳边交代，“你去陪着他，没准他能开心些。”
周捷疑惑抬头，问：“为什么公主你不去？”
周捷觉得，如果是襄陵公主过去，元茗光才会真的开心。
襄陵公主的表情骤然变得十分悲伤，周捷自知说错了话，登时噤声，道：“殿下放心，七哥哥很快就会消气。”
元茗光坐在凉亭里阅书，见到周捷时愣了一瞬，周捷笑嘻嘻凑上去，见元茗光在看《楚辞》，问他：“你不是早就看完了吗？”
元茗光烦躁的推开他，周捷不死心又过去，道：“襄陵公主怕你不高兴，特意把我叫来给你解闷。”
元茗光翻书的手一顿，“哈”了一声：“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的事她比谁都擅长。”
周捷有些恼了：“你和她在吵什么？”
元茗光瞥他一眼，冷笑：“你不妨去问问她做了什么。”
他们为何吵起来，周捷始终不知道，但周捷无意看见过，在襄陵公主趴在湖心亭睡着的时刻，元茗光曾趴在她对面，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勾住她的小指。
又在襄陵公主无意蹙眉时飞快起身。
“是在乎的。”襄陵公主哀伤的眼睛曾经刻在了七岁的周捷心底，“一直都没有变过......”
元茗光把周捷带出公主府时，周捷问：“你冷吗？”
元茗光低头看他，周捷平静道：“这几天我觉得好冷，这里到处都是珍宝，可全是死物，冰冰凉的没有一点温暖。”
“这里没有活物，周捷。”元茗光对他扬起一丝笑，“除了你，全都是死的。”
周捷扭头，再次看一眼金灿灿的牌匾，宏伟庄丽的公主府埋藏着痛苦的回忆和冰冷的死人，那些麻木的、悲哀的、凄厉的故事终将随着最后一个见证人周捷的老去成为史书上无足轻重的三两句。
“走吧。”元茗光没让下人送周捷走，而是自己拉上周捷的手带他去王家铺子，“七哥哥带你去买海棠糕。”
那时周捷以为他和元茗光夫妻来日方长，但那是元茗光最后一次拉着他去王家铺子。
“爹爹又骗我。”女儿娇嗔的话打断周捷的回忆，“爹爹要是认识公主，那我一定是千金小姐。”
周捷闻言笑了，眼角挤出皱纹，摸向女儿的头顶，“是，爹爹在骗人，不过有件事没骗你。”
周捷神秘兮兮的，女儿好奇了，问：“哪件事？”
周捷一把抱过女儿，抱着她向王家铺子走去。
“王家铺子的海棠糕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