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太宁二十年。

    夜色秋雨连绵,嫁入元氏三年的襄陵公主和驸马元茗光动起手。

    两个人都是谁也不肯低头的年纪,以前几乎都是元茗光忍耐襄陵公主,这回许是他忍够了,或是不能忍受襄陵公主牵扯他母亲,再不让着她。

    襄陵公主一身伤,她只穿着一件薄衫,赤足披发,冒雨独自跑在长街之上。

    她朝皇宫的方向跑,脚心出血,大雨打在她身上,冰冷刺骨的寒意逼得她喘不上气,仍然不肯停下来。

    白衫蝴蝶一般落地,在地上的水洼溅起巨大的水花。

    襄陵公主的手磕破了皮,她趴在地上低声啜泣。无人的街道,前方是巍峨的皇宫,她明明跑了许久,却依然只能是见到皇宫。

    有人把手搭在她手臂上,手心灼热的温暖不像是淋雨的人。襄陵公主没想过此刻会有人出现在她面前,泪水决堤的时刻,她被人背起来。

    “你很像一个人。”襄陵公主趴在少年背上低声言。

    霍吟脚步一顿,接着继续往前走,神色哀伤,“是谁?”

    襄陵公主揽紧霍吟的脖子,摇头,“忘了。”

    雨声淅沥,霍吟在朦胧的雨街稳步走着,冰凉的雨打在身上很冷,于是更显得脖颈那一片温热。

    “快到家了,不要哭。”霍吟的声音很温柔。

    脖颈沾上的温热水珠更多了。

    即使下着大雨,今夜当值的羽林卫依然不动如山,身姿挺拔。

    他们远远就看见了有人往皇宫走来,警惕起神色把手放在剑柄上。

    走近了过来,是个少年,背上背着一个姑娘。

    背上的姑娘抬起头,露出带伤的脸,羽林卫瞪大眼睛,不待少年走到他们面前,就有人推开宫门快跑进去通传。

    等待是一场压抑痛苦的折磨,霍吟的呼吸渐渐急促,襄陵公主的哭声越来越催人心肠。

    “这里不是我的家。”十八岁的襄陵公主哭道,“我没有家。”

    她的话甫一落地,重重宫门缓缓打开,望不到边际的灯笼蜿蜒成龙,宦官们提起一路的灯笼,宫女们站满宫道撑伞,女官从霍吟背上接过襄陵公主,为她披上斗篷。

    襄陵公主被团团拥簇入宫,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她拒绝女官的接触,独自往前,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头,只看见苍茫雨雾。

    仿佛背她一路的白衣少年只是她濒临绝望的幻想。

    三月之后,茫茫的雪色。

    宿醉过后的襄陵公主独自躺在地上,旁边的屏风被她摧残得惨不忍睹。

    她枕在臂上,露出来的半截雪白手臂,在手腕那里有许多深浅长短不一的伤痕。

    襄陵公主梦到有一人,曾越过万重岁月向自己奔来。她隐约听到曼妙的歌声,慢悠悠睁眼,乐师歌女们仍在奏唱《西洲曲》。

    屏风另一边有人影闪动,襄陵公主只瞥了一眼,挥挥手让他们下去。

    待无人之时,襄陵公主从地上起来,只有一两步的距离罢了,屏风却成了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

    襄陵公主不敢过去,只敢看着屏风另一端的身影。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屏风后的少年轻声低吟。

    襄陵公主不敢主动相见,霍吟却敢,他率先走出去,神色悲戚,襄陵公主默声落泪。

    他们二人之间,一向是霍吟主动。

    “三年前,我及笄那日,阿爹问我想要什么,我说只想每年都和我的意中人看一场京城落雪。”襄陵公主抚上霍吟眉眼,拭去他的泪,“可惜此生注定是空妄一场。”

    “不,不会的。”霍吟想起太宁二十七年秋夜的那场雪,心脏犹如被万蚁啃食,“不会是空妄一场。”

    “每年冬天,我都陪你看。”霍吟抓过襄陵公主的手,脸颊贴在她的掌心渴求她的爱抚,许下了相隔千年的承诺,“此情,不止可待追忆,更待岁岁相见。”

    襄陵公主问:“你不骗我?”

    “我永远不会骗你。”霍吟信誓旦旦的保证。

    襄陵公主比上次更瘦更病弱了,霍吟的指腹在襄陵公主留着伤疤的手腕来回抚摸,落下心疼的眼泪。

    “很疼吗?”霍吟垂眸低首,瞧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

    襄陵公主下意识摇头:“不疼……你要做什么?”

    襄陵公主头上的珠钗被霍吟拔下,她花容失色,作势要抢回去,霍吟旋身躲开,珠钗抵着手腕。

    “不要!”

    襄陵公主惊声,话音随血滴一起落地。

    霍吟的动作很快,在襄陵公主失神的功夫他的手腕多了三道伤痕,淋淋鲜血爬过小臂往下滴。

    襄陵公主夺过霍吟手里的珠钗扔过身后的地面,呼吸掺着后怕,“你疯了?!”

    霍吟冷静的目光似将她里外都看透,举起手上的手腕给她看。

    “很疼,所以我知道你比我更疼。”

    襄陵公主不知该说什么了,她用力推开霍吟,报复一般握拳打他。

    霍吟吃痛,鼻腔发出一声轻哼,眉毛微微皱着却没说什么,襄陵公主看了他一眼,继续打他。

    “疯子,混蛋。”她边打边骂,打人用得力气很大,不仅霍吟的胸口疼,她的拳头也红了。

    “若我的结局已然定下,你又何苦执意更改?你为何不愿当一个旁观者?千年后,至少还有你记得我的模样,这般想着,命运已经足够眷顾我。”

    襄陵公主低声抽噎:“只要有你记得我,就够了。”

    “我不会阻止你,劝你,但我想和你一起。”霍吟拭去襄陵公主的眼泪,“我想和你一起痛,一起笑,连生死都不能让我们分离。”

    襄陵公主抬眼,问:“你想做什么?”

    霍吟笑了笑,越过襄陵公主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珠钗,温柔细致低头擦拭。

    “殿下,我想了想,还是杀了元茗光好。”霍吟直起食指,指腹点了下珠钗尖锐的一端,“杀了元茗光,我认罪,你自请为他出家,做个深情忠诚的元家儿媳,让天下都知道你有多么贤良淑德。”

    襄陵公主愣了许久,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不是霍吟。”襄陵公主的目光变得无比陌生,“他、他不会如此狠心。”

    霍吟握紧珠钗,噗嗤笑了出来,眼神凉薄,“全是因为谁啊?”

    霍吟的反问让襄陵公主无地自容,她瘫坐在地上,掩嘴低泣:“是我,是我害得你。”

    “你错了,是世道,是命运,是这该死的时代!”霍吟的气势压过襄陵公主,五指穿过乌发扣上她的后脑勺,和她四目相对,“我和你、元茗光,来来往往数不清的人,我们都被害了。”

    “你来晚了。”襄陵公主的嘴角微微颤抖,声音哽咽,“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能早些来?”

    霍吟的沉痛刺伤了襄陵公主,“我进宫的那夜,阿姨死了。”襄陵公主抱过霍吟,在他耳边抽泣,“她临终前看见我一身的伤,一直在向我说对不起,我嫁人后她终日惶忧,临终还因为我的任性痛苦。”

    “如果我能听话懂事,如果我和我的夫君相敬如宾,也许阿姨就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前还在向我忏悔,可分明不是她的错。

    阿爹赶来的时候,阿姨已经过了头七。我发现他有白发了,他用哀愁的目光看我,那一刻他什么都不必说,我全懂了。

    他那几日几夜都在为了我对付朝臣,虽然我是公主,但我没有学好女德,也背不会《女戒》,没有大臣愿意原谅我。”

    霍吟瞬间失力,珠钗从手心脱落,颓然道:“你会回去,是吗?”

    “我会去背《女戒》,我会孝敬好公婆,我会向元茗光低头。”襄陵公主抗争了三年,终于还是认输,“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苛责我,但他们说我错了,我大抵真的错了。”

    霍吟轻抚襄陵公主的后背,他隔着衣服摸到了襄陵公主的脊梁。

    “你没错,你从来没做错,你是大雍最勇敢的姑娘。”

    “雪停后,我就要走了。”襄陵公主从霍吟怀里退出来,“你也要走了,是吗?”

    “是。”霍吟曾癫疯地认为他能阻止襄陵公主的死亡,在被襄陵公主的眼泪打败后,他以为自己会悲切会愤怒,却只剩下麻木,“本来我以为能让你活着。”

    襄陵公主摇头,手腕上的斑驳血痂有些痒,还有些疼。

    “生也命也,皆非心之所求,这一生已经足够长了。”

    她只有十八岁,她理应还有漫漫余生的时间来思考一生是什么,余生却在她难熬的三年里蹉跎成了摒弃于生命之外的云雾。

    这场雪曾经下了五天不止,襄陵公主以为它会一直下,直到这座庞大的王朝被白雪覆盖成历史的遗迹。

    像是在故意和她开玩笑,在襄陵公主说完这句话后,她听见霍吟有气无力的声音:“雪停了。”

    宫人们穿着厚重的冬衣打扫宫道,手脚被冻得冰冷,有人的手长了冻疮,快握不住扫帚。

    襄陵公主像个玉偶娃娃被人套上华贵美丽的服饰,她看向铜镜里妆容盛丽的自己,险些忘记自己的生母才离世不久。

    她铭记幼时太宁帝的教导,以最端庄的姿态走过长长的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路,身后紧随的宫人们看不见前头的公主是什么神色。

    襄陵公主似是感受到什么,猛然停下脚步扭头。

    她面对的是朱红的宫墙,但她知道,她能确定他和她就一墙之隔。

    可惜她不会翻墙,所以她见不到。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