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越漫无目的走在长街上,他不知走了多久,头回觉得京城的路这么长,比他第一次踏京还要长。
从此恩怨皆清,他却再不知来路归程。
“越,这个名太过激扬。”及冠时,他的老师元相言,“就取‘逐逊’为字,愿我徒能卓越出众而安定谦恭。”
那时崔越还是个介于少年和青年的毛头小子,清声道:“学生谢老师取字。”
“茗光……”病榻前,元相拉着崔越的手,“茗光野心太大,会害死他。”
只要元相尚在一息,崔越的刃便不会尽数出鞘,他用仅存的一丝善向老师保证:“学生会保护好他,永远站在他身边,绝不让旁人害他。”
元相摇头,猛地咳嗽:“拉回来,把他拉回来……”
“老师,您信错人了。”多年后的崔越仰天,对早已离世的元相回话,“您是上善若水的君子,我和他都是罪该万死的恶人。”
崔越鬼使神差望向襄陵公主府,辉辉琉璃府,璀璨的华光在寒夜黯然下去。
霍吟从屏风后走出来,襄陵公主与霍吟相顾无言。
“你那枚……”
“你的诗……”
两人同时开口,又是一阵静默。
半晌,襄陵公主道:“你那枚玉花,是结香花,也是我亲手所琢。”
霍吟睁目,大脑一瞬间空白,襄陵公主从袖中掏出令一枚玉结香,上系罗缨,她眸中含泪,“十五岁那年父皇赐婚,我嫁与采驹为妻,自知从此风月与我无关,成亲那晚就把其中一枚扔了。”她道,“没想到你会找到。”
霍吟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拿,指腹碰到冰冷的花瓣时顿住。
“此生,”他哽着泪,“你还有牵挂吗?”
“除了……”襄陵公主抚上霍吟的泪容。
“我想带你走,走出这该死的时代,走出这血腥的地狱,可是我知道,若是以前的你,或许盼望有人能救你。”霍吟给了襄陵公主最真挚纯粹的一个少年的拥抱,“现在的你不会再愿意把自己的命交给一个男人来救。”
襄陵公主轻轻揽住他,眼眶微红,却不肯落下泪来,问:“还能再见到吗?”
霍吟收紧双臂把她抱得更紧,怕箍得太紧松开些力气,道:“以后,我们还会有许多‘曾经’。”
襄陵公主离开霍吟的怀抱,她把玉结香从霍吟腰间摘下,用罗缨穿过花茎那一圈小孔,绯红的罗缨衬着无瑕美玉,她把两朵玉结香交给霍吟。
“明月多情应怜我,遥寄相思与河山。最是人间不可求,弃我长忆不可迁。”哀婉伤怀的诗被霍吟徐徐背出来,垂首注视襄陵公主,“你的诗我不喜欢,它害得我被老师骂了。”
襄陵公主温婉的笑,眼神哀伤,仿佛又是初见。
“你还有后半段没背。”
“是驸马写的那几句吗?”
襄陵公主摇头,寒风熄灭灯盏,命运在冷谧中无声暗涌,襄陵公主仍然是大雍最端庄的公主,仿佛永远都在挺直身板彰显强大王朝的生命力,又用最柔情的微笑抚平所有的伤痛。
“我们还会有许多个以后的‘曾经’,我慢慢念给你听。”
公主府的冷风从灵堂的阶前吹到安乐坊,吹落崔越手里的诗稿。
他从回忆里抽身,诗稿迎面飞向四周,擦过绛红的昂贵衣料。
翻云覆雨的权臣眼里罕见笼上一分慌张的神色,去捡地上的诗稿,他胡乱捡着揽在怀里怕它们又被风吹走,元茗光遗落的诗稿太多,落在地上的也很多,崔越怎么捡都捡不完。
诗稿实在是太多了,崔越这边还没捡完,另一边的诗稿就被风卷去了远方,他的腿脚已经酸麻,也许是因此,一滴滚烫的水珠溅在地上。
不远处的树下,一页诗稿静落树边,崔越踉跄起身,晃着身体赶过去,有几步险些跌倒。
崔越上位丞相后,连最热闹的怡心楼也冷清了,死寂的深夜京城像一座辉煌的鬼城。
崔越才发现这是怡心楼,面前的树是当年元茗光搭弓射箭穿过的那株桃树。
树干比起十年前茁壮不少,可惜自从元茗光一箭赢得桃花风流名后,十年间不少人纷纷效仿,无人能比得上元茗光炯若明珠的风姿,反倒让桃枝受了多遭磨难,粗壮的树干顶着丑陋稀疏的树枝。
如今怡心楼的花魁似乎也不是当年名噪四方的婉婉姑娘了,白马青衣、搭弓拉弦的元郎已经死了,一箭花散、此生耽误的婉婉姑娘也已经泯然众人。
崔越对桃树生出怜悯之心,掌心爱怜地抵着粗粝开裂的树干。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1]
崔越捡起地上的诗稿,字迹看上去是刚写不久,一笔一划写的极其认真。元茗光的字迹像他少年写的诗般清逸灵动,认真提笔反而拘谨死闷。
“余寿妄换周公梦,醉里相见浮生欢。”崔越念出最后一句,微微一愣。
元茗光成亲以前最是瞧不起这等伤春悲秋的情怀,他喜欢写少年凌云,赋千金裘马,所谓的愁也是在强说愁,叫他去作“鬓成斑”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崔越愣神的功夫,捏在两指间的诗稿飘然飞远,崔越下意识要去够,诗稿却越过房檐往公主府的方向飘。
一缕灰烟飘在上空,浮过静谧的白雪。
崔越没想过襄陵公主会是以如此决然的方式迎接死亡,他站在枯枝下,眼中露出孩童的茫然神色。
在元相还未逝世,元茗光与襄陵公主的关系初初破冰之时,崔越与襄陵公主有过许多次笑语时刻。
太宁二十年之后襄陵夫妻每个月都会回元府小住两次,崔越常常去元府拜访老师和师娘,免不了和他们夫妻相见。
秋寒时节,元茗光要带着邻居刑部尚书周家的七岁小公子去钓鱼,一大一小拉着要去书房向老师请教的崔越同行。
“元七。”元茗光在家族排行第七,亲近的人经常这般叫他。
元茗光身体一凛,崔越露出温润的笑意。
“别这么叫我。”
大多数是叫元茗光“元七郎”,只有在他做错了事后元相夫妻会叫他“元七”。
“现在连......”元茗光绕了一圈哼哼,“连她生气都这么叫我。”
“我的名字就这么烫嘴吗?”襄陵公主的声音很细,不笑时听起来有些阴诡的冷意鬼气。
元茗光紧接着就捂上左肩,秀美的五官揪在一起,大概左肩刚受过伤不久。
“参见公主。”元茗光转过身换上笑脸,按着不经事的周小公子行礼,崔越亦行礼。
襄陵公主没带侍女,小臂搭上一件绣着白鹤翠竹的披风。她上前把披风搭在元茗光身上,边系边嘱托:“你早些回来,到了傍晚天就冷了,你没事,周小公子不一定。”
“我自然是有分寸的。”元茗光把襄陵公主身上的披风往前拉了拉整好,又把褶皱抚平,“你风寒初愈,快别站在外边,赶紧回屋去。”
披风上有清冷的梅香,崔越忍不住侧头多看几眼。襄陵公主见到了,多问一句:“你是喜欢这件披风吗?”
崔越不是从小就在溢美之词里长大的元茗光,对衣服装饰没什么兴趣,不过他出于礼节打算问一句是在哪家铺子买的,就听到元茗光插话:“你就别想了,这是殿下给我做的,全天下就一件。”
崔越微微一笑,夸了句“殿下好手艺”。
第二年中秋,公主府的人送来了件披风,是襄陵公主以他们夫妻二人的名义赠的,下人又说,驸马请崔大人保重身体。
那一年,元相“病逝”,崔越再也没叫过元茗光一声“元七”。
那一页飞走的诗稿,随风回到了公主府。
漫天的飞烟拦不住它,它徐徐下落,滔天的火舌把它吞入腹中燃烧。
元茗光最满意的诗两度焚烧殆尽,一次是元茗光在无人的深夜含泪将诗稿点烛焚毁,一次是风带着元茗光的愁思与襄陵公主一起归尘。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及门前......”
霍吟唱着襄陵公主常唱的情歌,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燎燎火海唤醒死气沉沉的京城,冲天的火光点亮深沉的黑夜。
将士们穿着厚厚的兵甲赶去,百姓们闻声从家中探头,公主府未远去的旧人哭嚎着喊襄陵公主。
霍吟低低笑着,眼泪被滚热的火浪灼干,他唱着歌谣,缓步背道而驰,与所有混乱匆忙的人擦肩而过,旁人无暇顾及他,看见他的人只当他疯了,急着拎水救火。
那岁月史书下寥寥的数语,是一位公主可悲的一生;
那乏味诗集里的情诗,是一个姑娘千年的等待。
冰凉的雪浇不灭热烈的火,它们生生不息,春风不度。
雪落无声,霍吟坐在街巷尽头的墙角,衣衫落魄,发丝散乱,脸上沾着污垢。
他全然不在乎,一遍又一遍唱着忧伤的歌。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他边笑边唱,唱着唱着落下泪来,接着继续唱:“忆梅下江南,折梅寄江北。”
角落蹲着一群乞丐,他们用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这个外来的少年。
有人大着胆子踹了霍吟一角,霍吟应声倒地,沾灰的白衣多了一块泥黑的脚印。他像是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生气,继续在唱。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是个傻子。”踹人的乞丐咧嘴一笑,继续踹过去,“喂,傻子,你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乞丐被激怒了,抬脚又踹过去,不忘招呼其他人,道:“看这小子的衣服不像是没钱的,装傻充愣就打到他说。”
其他人闻言,先后三三两两走过去把霍吟围在中间踢打,嘴里吐出下流污秽的话。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十二曲,垂手、垂手明......如玉。”
霍吟吐出血,暖热了他被冻的僵硬的唇瓣,无论乞丐们怎么打怎么踹,他都不理会,唱得嗓子哑了。
“这是什么?”有人从地上捡起两块玉,举到半空细细端详,抬脚在霍吟下巴踢了两下,“小子,早点拿出来不就没事了?”
“这是什么好东西?”
“给、给我看看。”
“天爷呀,我还没见过这么值钱的宝贝。”
乞丐们从霍吟身边撤开一股脑围在一起,很快就争抢起来,接着开始为了抢玉打起来。
长乐坊的烟长久不绝,雪快要盖住霍吟喷溅在地上的血。
“还给我。”霍吟哑声。
乞丐们没空听见,霍吟费尽力气踉跄的从地上爬起来,伸出手高喝:“还给我!”
乞丐们被这一声惊到,停下动作看过去,见是那个不管怎么揍都只管唱歌的傻子。
有人呸了一口:“原来不是个傻的。”
霍吟冷冷盯着他们:“还给我。”
乞丐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霍吟的眼神像是穿过冰原雪山的长风呼啸而来,携着刀光剑影直直刺向他们,仿佛下一刻就要取他们的命。
“他一个不敢还手的孬种,怂什么?”带头的乞丐啐道,“给他活路他不要,弄死他。”
乞丐们蜂拥而上,这次霍吟没坐以待毙,猛地扑过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
他像头被激怒的狮子撕咬狼群,看见谁就咬谁,“还给我!”他被人一脚踹开,嘶吼地爬起来。
乞丐们都是在生死线挣扎过来的,霍吟被打的头破血流,但乞丐们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玉结香在他们缠打的时候被摔在地上,霍吟瞳孔骤缩,天塌下来般大叫,拖着被打断的双腿爬过去。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霍吟双手打颤,哆哆嗦嗦地捡起两块玉,“我会保护好它们,你放心,你放心……刚才我不是有意让它们被别人抢走,你别生气。”
霍吟趴在地上把玉结香捧在手心翻来覆去的检查,确定没事后,哈哈大笑起来,把玉结香抵在心口嚎啕大哭。
乞丐们见他又哭又笑,以为他是疯魔了,也不敢继续和他抢玉,骂骂咧咧地离开。
霍吟摊开身体平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下压着红白交错的雪,飘落的洁白雪花落在他眉梢眼睫,霍吟眼里的世界变成白花花的天地。
霍吟盯着上空的烟,笑得浑身震动,水珠化开雪一起从眼角落下。
“快来杀我吧。”霍吟心里催促,“快点过来,别让我久等。”
喷薄的血喷泉一样溅到半空,旋即洒到地上,溅了霍吟一脸。
胸膛被利落穿透,霍吟努力想看清杀他的人,却只瞧见一个清瘦的背影。
霍吟用最后的力气握紧手里的玉结香,他艰难翻身,用趴着的姿势支撑自己,方便他能把两条罗缨系在一起。
可是他什么也看不清,两只手来回交叠,始终系不好。
霍吟被穿膛而过的时候没哭,却因将死之时没把两条罗缨系在一起,喉咙里发出嗬嗬哽咽。
有人过来了,他高大得像救世主,缓缓蹲下来,把玉结香从霍吟手里取走。
霍吟认出来他的身形,是杀他的凶手。
“还给我……“霍吟含糊不清地说。
那人什么话也没说,把玉结香放回他手里,霍吟迫不及待摸去,两条罗缨被系成结,两朵结香花紧紧依偎在一起。
“闭眼吧。”仿佛有只手在自己头顶抚摸,他听见有人说,“你现在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