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允盛抿了口酒，喉头发涩，便放下了酒杯，皱眉道：“我果然还是喝不来酒。”
对面的男子目光殷切，把她手边的酒杯换成了一杯热茶。
“我早便说过，这天下只要是有德有才能让百姓过好日子的，无论是何出身，无论是男是女，都可以坐上那个位置。我现下是与你商量，你若愿意，便为天子，我辅佐你。你能担当此位。”
“若我还是说不呢？”
“我自然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你以前同我讲，你最爱的还是凉州域的土地，我从那里走过一遭，理解你的所爱。”
柏匀煊拿过酒杯，抿了一口，酒气在心间翻涌。
唐允盛点头，“很好，就还是这样，等时局稳定，我就回去凉州域。”
“允盛，”柏匀煊长呼一口气，“我会坐上那个位置，让你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一件事……”
烛火微动，唐允盛的心也跟着动了一下。
“我希望你能当我的皇后。”
“为什么？”
“为的是联盟牢固，为的是朝中老臣放心，为的是……我心悦你。我们互相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
唐允盛只是笑，“煊郎，你有这份心可以了，但我当不了皇后，我只愿意当定北大将军。”
柏匀煊跟着她笑，似乎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道：“倘若我并非郢王，你并非大将军，就凭借我们之间的情谊，你是会答应与我结为夫妻的对吗？”
“对。”唐允盛定定地看着他，“但可惜，你是郢王，我是大将军，你有天下，我不能困囿于后宫。”
“谁说让你待在后宫了，你是草原翱翔的鹰，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身在更广阔的天地。允盛，皇后这个名号，会排在你大将军的后面，你是大成的大将军，其次才是我的妻子。”
柏匀煊从袖口抽出一只凤钗，双手递到她眼前，“你不愿意与我昭告天下结为夫妻，也请收下这支钗子。登基后我会昭告天下，此生不会娶妻。”
“阿煊……”
唐允盛没有去接，她别开脸，叹口气道：“你不必执着于我，我无法生育子嗣。”
二十多年前的雨夜，闪电划破夜空，威远大将军府主院灯火通明，来往的仆人从房间内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
正在生产的是威远将军夫人魏晨青。
她满头大汗，双手紧紧揪住身下被汗水浸湿的床单。
好几个稳婆拿着灯盏围着她，口中不停地念着。
“夫人，再坚持一下。”
“夫人是头胎，但又是双生子，真是艰难……”
“胎儿位置不对，你拿着这灯，我给夫人挪一下胎位。”
“……”
唐善渊站在门外，眉头紧皱，偶尔有雨水飘进走廊，滴在他的身上。
“双生子……晦气。”
雨声和雷声盖过了魏晨青凄厉的呼喊，直至半夜，她才从死亡边缘回神，肚子瘪了下去。
稳婆欢天喜地的抱着两个刚出生的孩子，“恭喜将军，是龙凤胎！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呐！”
唐善渊只看了身旁随侍一眼，几人立刻上前去，将孩子抱了过来，随即有人将几个稳婆带了下去。
那几个稳婆没拿到赏钱心有不甘，却还是闭上嘴一道下去了。
“将军，这是女胎。”随侍将其中一个婴儿身上裹着的被子掀开，朝唐善渊道。
“都下去吧，把孩子留下。”
屋内的几个仆从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婆子开口：“老爷，夫人刚生产完，还需要照料……”
“下去。”
“是……”
那婆子是随着魏晨青陪嫁过来的，此时也只能低头出了房门。
屋内便只剩下唐善渊和魏晨青还有一双刚出生的婴儿。
“善渊，将孩子抱过来我看看……”
她气若游丝，朝唐善渊挣扎着伸出一只手。
唐善渊抱着两个刚出生的孩子走到床边，就着灯光给她看，“瘦弱些的是儿子。”
魏晨青抚上那皱成一团的小脸，又去摸另一个看起来壮实很多的女儿。
唐善渊猝然出声打断：“可以了。今夜你只生下了一个孩子，记住了吗？”
“你在说什么……”魏晨青不解地看向她的丈夫。
“晨青，唐家祖上有训，双生子乃大凶，所以为了孩子，我只能留一个。你记住，今夜，你只生下了一个儿子，从允字辈，名盛。”
唐善渊抱出那个略微强壮些的女婴，走向旁边桌上放的没来及拿走的一盆血水。
他掐着女婴的脖子，把她往血水里按。
魏晨青躺在床上，嘴里嗬气，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她猛地弓起身子，抓着床帏起身，这动静将被唐善渊随手放在床上的男婴吓得哇哇大哭，只是这哭声比寻常婴儿都要微弱一些。
魏晨青顾不得这些，她下身撕裂的痛扯着她的双腿，使得她站立不稳，狠狠摔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善渊！她也是你的孩子啊！你不能……！你不能！”
魏晨青支起上半身，死死拽住了唐善渊的衣角，“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唐善渊！你不能伤害我的孩子！她只是女孩，算不上双生子的，你放过她又如何！虎毒尚且不食子！！！”
狂风终是吹破了一扇不本就没关好的窗。
也吹灭了屋里的灯火。
魏晨青凄厉的声音传出去一些，她顾不得什么“将军夫人”的气度仪表，她此刻只是一个阻拦别人伤害自己女儿的母亲。
在外面连廊候着的婆子此时也扒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提着盏灯闯了进来，她慌忙扶起地上的魏晨青，跪着朝唐善渊磕了几个响头：“老爷！您就体谅体谅夫人吧！她将将生产完，如何能受这样的刺激啊！”
唐善渊面无表情：“不过一个女娃，死了便死了，你们这样是要做什么？晨青，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喜欢女儿，再生一个便是。”
魏晨青面上恍惚，只按着他的手臂，不停摇头，“她是我肚里掉出来的肉，亦是你的骨血！”
唐善渊嗤笑：“如若没有她，盛儿会更强壮才是。”
婆子惊觉那男孩儿的哭声在雨声的掩盖下几不可闻，忙爬到了床边，抱起脸色发青的婴儿。
“哎呀呀……小少爷，别哭了，乖……”
魏晨青有一瞬间茫然无措，“唐善渊……”
“好了，你既不忍心，我将她带出去处理了便是，你好生休息着吧。”唐善渊抬腿往门外走去。
“唐善渊！”魏晨青不知那里来的力气，踉跄着扑了过去，被唐善渊带着到了门外。
她喘着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不……”她抓着给女儿裹身的被子，突然道，“善渊，求你把她留下，盛儿体弱，不如就让……就让她给盛儿挡灾，她不入族谱，家里就当没这个孩子……”
她的话说得破碎，神智已然不甚清白，“对……只让她活着，我只生了盛儿一个孩子，他是将军府里唯一的嫡子，他……他……我不会对外人透露半分，连我爹娘也不会！”
她在雨里跪下，满目凄然：“唐善渊，你我夫妻近十载，我自认为当好了你的妻子，当好了将军府的主母，为你操劳家务，打点人情，如今我只求你留女儿一命，哪怕把她见不得光的养着，这也不能答应我吗？！”
不知是那句话说动了唐善渊，他竟站在门口思考了起来。
半炷香后，在风雨雷电交加的沉默里，他点了点头。
“既是她使得盛儿体弱，她理应偿还这份罪过。”
翌日是个晴天。
院里洒扫的奴仆各个喜笑颜开，昨晚将军夫人生了个少爷，将军高兴得赏了每人一个月的月银外加两个红鸡蛋！
只是将军夫人因为生孩子伤了元气，又念着是佛祖保佑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她未出月子就住进了府里僻静的佛堂，说是要此生青灯古佛相伴，为体弱的大少爷祈福。
为表诚意，将军夫人一身素衣，连个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
但之后几年，院子里的仆从私下里会聊一些闹鬼的传闻。
例如刚才明明看见大少爷在院子里爬，转头就看见大少爷坐在窗台上朝他们笑。
例如大少爷一个人在屋里休息时，总在自言自语。
例如刚端了份饭菜送进去，转身出门时大少爷指着空荡荡的桌子问他们空手来做什么。
把这些事情禀报上去，第二天就会被唐善渊以撞邪一类的理由发卖，弄得剩下的人只当是自己眼花看错，总之大少爷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春去秋来，唐允盛一点点长大。
总归是有体弱的借口在，直到七八岁时他才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
柏匀煊第一次见到唐允盛时，是在太子的九岁生辰宴上。
他端着个手炉，眉眼间尽是淡漠疏离，和周围的人格外不同。
柏匀煊悄悄坐到他身边，他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便不再有动作。
“嘿，你是谁家的孩子？面生的很。”
柏匀煊戳了戳他的厚斗篷。
“威远大将军嫡子，唐允盛。”
“是你！”柏匀煊有些惊喜地看着他，“我听皇兄说过，原来是你。皇兄说你太聪慧了，所以身子弱些，不能外出玩，不像我，不那么聪明，身体就强壮一些。”
“……”唐允盛低下头去，肩膀一抖一抖。
“唉你别哭啊……”柏匀煊蹲到地上，仰着头看他，看清他的表情后惊道：“好你个，你个……你笑什么？”
唐允盛拉下遮了半边脸的围项，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观郢王殿下比我要聪慧许多。”
气音钻进柏匀煊的耳朵，他红了脸，又拉起唐允盛的手：“我……我带你去沉贵人那里看刚出生的小八去，他右眼下有两颗痣，怪哉。”
那之后柏匀煊常常请唐允盛到宫里玩，因为他和宫里的皇子公主差了辈分，总玩不到一块。
只是好景不长，唐允盛十岁时又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时好时坏，十二岁时好得差不多时，唐善渊带他去了定北军，驻守边疆，一两年才能回京一次。
柏匀煊只得和他常通书信，但唐允盛并不经常回信，他说他需要读兵法，看唐善渊练兵，不怎么有空。
彼时的柏匀煊透过薄薄的信纸，一两年一次的酒盏，看到的是一个在草原里翱翔，但不得不偶尔落到俗世的鹰。
唐允盛的疏离后来也落到了柏匀煊的身上，他是小有名气的“威远小将军”，再不是当年低头偷笑的孩子了。
柏匀煊是一天天长大的少年，皇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时，有越来越多的忌惮与猜疑。
也是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薄薄的信纸后面，沉沉的酒盏下面藏的是什么。
十岁的唐允盛坐在椅子上，屋中还躺着另一个看起来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不同的是她身量稍微大一些。
唐善渊踢了她一脚，语气不善：“装什么死，给老子起来把药喝了，再去里屋自省三个时辰。”
“是，父亲。”她扒着地上一碗洒了些的又臭又苦的药，仰头喝了下去。
唐善渊此时俯身掐着她的脖子，恶狠狠道：“你这贱样跟你母亲真是如出一辙。”
他扇了她一巴掌，问道：“你是谁？”
“父亲，我是唐允盛。”
“啪！”唐善渊问：“你是谁？”
她的头被扇得歪到一边，“父亲，我是唐允盛。”
再是四五次重复后，唐善渊满意地收手：“对，你是唐允盛，你永远只会代表唐允盛。唐家嫡出，只有一个唐允盛。”
他大步出了门，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如濒死的野兽狼狈不堪蜷缩在地上，一个恰是大户人家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少爷。
明明是同父同母同时出生的孩子。
男孩站起身来，也往外走去。只是路过女孩时，他偷偷将袖子里藏着的饴糖塞到女孩手里。
他弯腰低声道：“姐姐，吃糖。”
而后他恢复了淡漠不屑的神情，跟上了走远的唐善渊。
十五岁的唐允盛上了战场，回营帐时，唐允盛会和自己的影子说话。
在凉州域扮演影子的，常常是他。
为了使得唐允盛和影子一致，她束胸都是很小就开始。
唐允盛身体不适，她也得不适；唐允盛需要功勋，她得披甲上阵杀敌；唐允盛变声，她的嗓子也变得嘶哑。
她不能来月事，于是从七八岁就开始喝绝嗣药。
唐善渊会在折磨完她后，告诉她，“我可是违背祖训留下你一条贱命的，你要感谢我。”
唐允盛会被唐善渊命令一同折磨她，以便让她一次又一次认清自己的处境。
她是谁？
很多年后在同他们出生时一般令人心惊的雨夜里，她紧紧掐住唐善渊的脖颈，问他：“父亲，你认得我吗？我是谁？你只有一次机会。”
她才是唐允盛，她就是唐允盛，是镇守凉州域的大将军。
她有一个孪生弟弟。
他们互为彼此的影子。
在无数个雨夜里，互相搀扶，等待第二天的日光洒下。
直到有一天，他们不需要躲进雨夜。
“你不必执着于我，我无法生育子嗣。”
唐允盛陈述了一个事实。
柏匀煊想起初见时，他拉着她去看柏奕江，那时候她看着柏奕江，他看着唐允盛。
命轨在那时交错，他没有想到很多年后，他会将母亲留下的凤钗送给她。
“允盛，子嗣重要吗……于我而言，我的位置不需要子嗣去继承，你若喜欢孩子，可以从亲族里抱养一个。”
唐允盛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八殿下同你说的能者即位，你当真不会后悔？”
“哪有真正的千秋万代，只要百姓安居乐业，这龙椅上哪怕坐着一只猫我也会感到开心。”
“好。”
唐允盛接过凤钗，“那便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
诸盛元年，帝后大婚。
唐允诚在婚宴上向柏匀煊敬酒，贺喜过后，他脸上满是笑意，却低声对柏匀煊道：“陛下，好好对我阿姊……”
话语平常，语气是带着些威胁在的。
柏匀煊点头，朝穿着大红嫁衣与定北将士聊天的唐允盛看了一眼，“她现在很幸福，以后也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