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

    深春时节,午后不过一刻,金乌刚刚经过穹顶的最高处,整个天界无处不笼罩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唯有常曦宫和银海宫一带是个死角。

    按理说日月升落的轨迹,应当是自正东向正西的。这个死角的出现,有一段非常久远的渊源。

    天庭初建时,各位神君为自己的宫殿选址,太古仅剩的四方帝君和太阴昴日两位星君独占了整个二重天。本来地盘这么大,随便怎么选也不会挤到哪位尊神,可是太阴星君因为对昴日星君有些不可告人的小心思,想把常曦宫设在汤谷附近。

    可昴日星君是什么人啊,她是太古唯一一位有能力驯服金乌的上神。当年因她及时驯服了仅剩的一头金乌,使得后羿手下留情,才令六界免于陷入永久的黑暗。

    这样一位狂霸不畏金乌之火的神女,怎会看得上柔柔弱弱的太阴星君?

    数次纠缠未果,终于惹恼了昴日星君,她小小的教训了一下对方。也没下重手,只不过拔了一根金乌翎,弹指射向太阴星君,羽毛擦过太阴星君头顶,他的一头宝贝秀发,就这么化成了黑灰。

    从此以后,太阴星君见着昴日星君就绕路走,并识趣的把常曦宫安到了二重天的最西边,和汤谷互成对角线。

    二位星君当值的时候,很默契地绕开对方的地盘,上半年往北偏一偏,下半年往南借个道,完美避开撞见对方的尴尬。

    由于这段天界默认的奇葩渊源,银海左近,终年没有日照。

    玄素身修两法,他在无忧界的修行需入梦。月光宜安眠,在此处建宫,对他的修行大有裨益。但大部分的仙都不爱往银海宫跑,从阳光明媚乍然跳跃到月光凄冷,总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

    一行人从曼影宫参加完宫宴回来,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现在又是冷冷清清了,静思和敬臣都是一脸苦大仇深。玄素早就习以为常,他正要遣散几个人,忽然看见晏语唇边挂着一丝笑,想了想,又把她单独留了下来。

    玄素心想一路上自己都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的表情,这该不会是笑了一路罢,竟好奇问道:“刚才见到你的朋友了么,看起来很开心。”

    晏语本以为他把自己留下来,是要吩咐接下来去凡间的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防备地答道:“嗯,见着我在东海的朋友了。”她对徵姝的印象不是一般的深刻,正是想着她的两个“惊天大秘密”才笑了一路,又补充道:“还认识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新朋友。”

    “哦?”玄素难得见她笑得这么灿烂,好奇心又被勾出来多一点点。

    玄素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八卦从不放在心上,晏语没想到他会追问,慌慌张张回答:“新朋友跟我说了个秘密,我向她保证了不能告诉任何人,对不住啊殿下……”遂找借口溜之大吉:“殿下我还是先退下啦,马上要去凡间了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收拾呢您先休息罢不打扰了哈……”

    “……”

    这个丫头。

    不知不觉,她已经来银海宫两百年了,虽然渐渐的心静下来,却静得有点过了头,简直就像老僧入定,古井无波。自己修的道就是求静,但此道清苦,他并不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这样沉静。

    今天的晏语好像比以前活络了许多,不晓得是不是最近常常放她出去的原因。这些变化莫名的让他也有点愉快,心想的确应该多带她出去走走,让她和自己一起去凡间这个主意,真是极英明。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玄素自是不必说,两袖清风。晏语本来准备了好几天,害怕有意外情况发生,这也想带那也想带。临行看了一眼自己收拾的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索性也学玄素,啥都没带。

    计划赶不上变化,如果真有突发情况,估计这些东西也帮不上忙。

    于是一主一仆两人,一身轻松,悄悄下了凡间。

    朱厌这种凶兽,上古时代并不是很起眼。它们生于兵祸,由刀兵战火之气凝聚成型。虽则如此,其战斗力低下,智力也不高,基本上不足为虑。因它们喜爱吸收战场上的戾气,经常出现在各种战争之中,充其量也就是被看成不祥之物罢了。但是它既非妖、亦非鬼,不知道该怎么分类,于是不晓得哪个脑子短路的上古之神,把朱厌也分成了凶兽。

    要是饕餮、混沌、穷奇、梼杌等赫赫有名的凶兽,知道自己和这种弱小无害的生物混为一谈,恐怕要气得活过来。

    然而两百年前这一头朱厌的出现,却让当今天庭十分重视。

    因为它修出了智慧。

    这是什么概念呢?比如一个喜欢杀戮的普通人,无权无势没有武功,他的想法虽然危险,可是无法付诸实际,不足为惧。当有一天,他忽然成为了一国帝王,四处派兵攻打周边邻国,死伤越重,他越兴奋,那对天下百姓来说,就是灭顶之灾。

    有了智慧的朱厌,不会满足于后古安乐太平的人界,他会四处想办法挑起战事,从中吸取刀兵之气以增进自己的修为,损坏六界根本,这是天庭绝对不允许的。因此一定要把它拿下,直接打散其元神,永绝后患。

    可是这头朱厌相当狡猾难缠。自从两百年前西疆之乱被三位殿下联手压下,它的行踪便十分低调。它再也没有刻意引发大规模的战事,而是在人间四处发展匪寇,这里抢一抢,那里劫一劫。培养一段时间的山匪水匪,用过一次就丢,再寻找下一拨。

    这些藓芥之匪出现得毫无规律,而经过朱厌的指点,实力都不弱,两百年间令人间朝廷愁破了头。当初没被西疆灭国,如今东拖西拖,竟几乎被这些乱匪给拖垮。

    最坏的是,小型的骚乱来得快去的快,不仅凡间的军队来不及反应,连天庭也没有适当的理由派出天兵干涉,只能不断的加大调查力度。满天的仙,调查来调查去,竟到现在还没捉住它。只有大殿下玄华,当时在西疆与朱厌有短暂的交手,记住了它的气息,才在最近有了一点头绪。

    大殿下发现,朱厌的气息出现在了凡间帝都洛州。

    这一发现可把天庭紧张坏了。

    之前再怎么作乱,那凶兽都只挑贫瘠边远之地,连富庶的州府都少有停留。无他,贫穷的地方多有日子过不下去的百姓,这样的凡人最容易被策反。可是它近期竟然出现在了帝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酝酿一场大阴谋,搞一票大的?

    按照命书上所写,郑朝虽然不算空前盛世,但中正平和无功无过,还有一百来年好统治。这朝廷现在看着都一副要垮了的样子,要是它再来一狠手,朝廷直接嗝屁,那怎么行?于是天庭众仙一致决定,还是派位上君专程走一趟,早日把这祸患除了的好。

    整个天庭,见过朱厌的仙只有三位,玄华玄英都有仙职在身,轻易无法离开,这个差事自然就落到了玄素身上。

    玄素晏语二人从山间绕了个道,规规矩矩由城门大道进的洛城。

    为了行走方便,晏语化成了男身。他俩扮成出来游历的富家子弟和仆从,先去城中最大的客栈要了一间房,以作与天庭传递消息的落脚处,顺道向店里的凡人打听消息。

    晏语穿着一副男人的皮在客栈中进进出出,与掌柜和小二攀谈半天,凡人一点也察觉不出异样。这一幕让她想起当初在宁远县,她要“王劭钧”带她去逛青楼,也扮了个男装。

    那次为了不露仙法,故意扮得一点也不像,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女的。当时她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把身份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事情后来竟会发展成那样。一想到此间,她难得的一点兴奋也渐渐从脸上褪去。

    自从六界分离,天界规矩森严,天庭的仙无故不可在六重天人界长期逗留,以免打乱人间秩序。玄素本以为这些小仙难得下凡,她一定非常新鲜雀跃,没想到晏语只跟在自己后面正正经经办差,没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好奇。

    平时身边的仙官沉着稳重,他会觉得理所应当的,在自己宫里当差就该这样。可是近来不知怎么了,尤其不喜欢看见晏语的脸上也这样沉闷。

    反正带她下来也不是要她来干活的。

    他心里这么想,口中便不知不觉说了出来:“晏姑娘是第一次来人间罢,帝都是凡间繁华之所聚,你要不要去外面逛逛?”

    晏语大感疑惑:“哈?殿下,我们不是来捉凶兽的么?”

    玄素心道,嗯,还像以前要她听经说法一样,以为是给她派差事。遂尽量和颜悦色地传达自己的意思:“朱厌的事我来查便好。有此机会,你该多见见凡人的生活。”了解了解红尘中普通凡人的疾苦,便不会有那么多放不开的心结了。

    晏语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要自己来散心的。

    就像玄素一直还唤她晏姑娘,而不是直呼其名,她表面上是在银海宫供职,但殿下他从没把她当成下属。他与自己萍水相逢,凭借他的身份修为,当然不会对她有所企图,好像就是单纯的希望她能淡然平和而已。不要有心结,更不要有心魔,如此就够了。

    这是源于殿下修的法,他想渡化自己,渡化一切有贪念、嗔念、痴念之人。

    可是傻殿下呀,这天底下除了你自幼道法双修,修得清静无为心、无忧不著心,其他的仙啊人的,谁能真正没有烦恼呢?

    尽管如此,晏语还是十分领情,她一扫刚才的失落,展颜笑道:“谢殿□□恤。晏语从前机缘巧合,来过人界,咱们还是正事为先罢。若殿下有心,等我们解决了朱厌,再同游洛州?”

    经她一提醒,玄素想起初次见面时,她正是被朱厌所挟持。救下她之前,也不知道在凡间待了多久,想来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也就不追问了。

    虽然晏语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惧怕那头曾经挟持过她的凶兽,玄素还是慎重交代道:“也对。那在拿到凶兽前,你还是同我待在一处罢。若是与之正面交手,你莫要逞强,保护好自己便是,一切交给我。”

    老好人的老好心,晏语也是习以为常了的。即便如此,她还是低头笑应:“是,小仙知道了。”

    三殿下古板是古板了一点,不过跟着他,总是莫名的让人安心呐。

    在出发前,玄素已经把郑朝的情况大概给晏语讲了一遍。比起桃父所在的那个时代,如今郑朝可以说是桃源一般了。

    可能是郑太祖的血统和运道比较好,整个大郑三百多年间没有出过什么奇葩的帝王,不论资质优劣,基本都能勤劳守成。其间天灾有之,人祸有之,朝廷都能积极应对,合理解决,因此到现在还没垮掉,算是凡间比较长寿的朝代。

    朱厌的气息在洛城出现不假,但一直断断续续,若有似无,没有办法判断具体方位。在人界最大的城池寻一头善于隐藏的凶兽,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只能先打听打听,帝都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看朱厌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的,说不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它。

    玄素这个仙,向来高冷得很。你让他跟人讲经说法还可以,但要让他跟人套近乎打探消息,怕是不能够。

    晏语呢,比他好一点,至少有过在凡间生活的经验,于是自告奋勇地去叫了客栈小二进来,点了好酒好菜,又给了厚厚的打赏,让玄素就在桌旁好好坐着,摆好少爷款,自己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跟小二打听消息。

    她忖度着,既是扮成来游历的,那要扮得像一点,于是问道:“小二哥,我们少爷第一次来帝都,不知帝都城里有什么名胜景点好去呢?”

    这种问题小二哥一天恐怕要回答几十遍,张口就来:“客官您可问对人了,咱们帝都的名景多了去了,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城南锦湖泛舟,城西万国集市,城东宝珠塔,城北皇城门,这四处是城墙内必去的景点。有城墙内,当然就有城墙外。咱们西郊三十里的甘泉山上有座雨花观,香火极灵验,风景也很秀丽,是帝都郊游踏青之首选。或是往东北面六七十里看淮水,淮水到这里快入海了,江面一眼望不到头,甚为壮观,也有常有游人专程去看的。”

    小二哥的重点在后面:“客官远道而来,千万要玩得轻松,玩得舒适。咱们店里提供马车租赁,按天收费,价格公道,还有熟悉道路的车夫可供差遣,比您去外面租车安全可靠。您要不要了解一下?”

    额……

    这小二哥话也太多了些,问一句答十句,可是为了套消息,不得不先问这些打个底,以免引人怀疑。

    晏语悄悄看了一眼玄素,见他没什么表情,于是接着问道:“多谢小二哥介绍。那请问帝都有哪些名吃呢?”

    说起这个,小二哥更是如数家珍,一连报了几十个菜名,气都不带喘的。完了果然又道:“其实您二位根本不必到外面去吃,鄙店的掌勺师父师承前朝御厨,洛城名菜没有咱们做不了的。其他小吃点心也有,而且做法比外面精细。比如那道荷花酥饼,一般酒楼都是用普通面粉和水,加菜油做的酥皮。咱们店里则是用精面粉、淮山粉、茯苓粉,七分水加三分牛乳和面,再用鹅油起酥做的外皮。内陷更不必说,是采集夏初刚发的荷花苞,加上……”

    小二哥说起店里的拿手好菜,真是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根本停不下来。晏语心说早知道不问这些有的没的了,店小二也太敬业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又偷偷瞧了瞧玄素。

    这位三殿下以清心寡欲著称天界,果然对这些吃的玩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一边假装听得很认真,一边理理袖子,也正在看晏语,眼神里的意思是:你行不行?不行我上?

    晏语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过了差不多有一盏茶的功夫罢,小二哥终于发言完毕了,晏语生怕对方再啰嗦些别的,直接一个废词不带,切入正题问:“最近帝都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特别的事,大事。差不多是半个月前左右发生的。”

    小二哥正讲得投入,冷不防来了个巨大巨生硬的转折。但他干这行干得老了,立刻便明白这两位客官醉翁之意不在酒。前面说那么多都是白搭,他们的目的恐怕只在于最后这个问题。

    好在小二哥上道,无缝切换风格,先是拍了一通朝廷的马屁,然后简略答道:“天子脚下,能有啥大事,咱们大郑帝都向来安宁。半月前的大事?怕不是圣上因为匪患不除,下了罪己诏,并大赦死囚的事?”

    “就这一件?没有别的了?”晏语追问道。

    “真没了。小的敢说,帝都城里的消息就没有小的不知道的。如果有的话,恐怕也是朝廷机密。”

    问到了想问的问题,晏语厚厚打赏了店小二,便让他下去了。

    店小二的配合大出意料,而且绝不多嘴,专业素养相当高。早知如此,上来直接问他就好了么。玄素虽然嘴上没说,可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的凡间生活经验也不怎么样嘛”一行大字。晏语本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办事能力,没想到出了个糗,心虚地借口去催一催酒菜,一溜烟跑下了楼。

    玄素无奈摇摇头,心想刚刚还感觉她一派沉稳,转眼就原形毕露,还需得带在身边多指点一二,仔细雕琢才是。

    客栈送上的酒菜,玄素自然是一口也不会动。他不吃,晏语这个做跟班的当然也不会吃。玄素命晏语把食盒原封不动的提着,带她避开客栈伙计们悄悄出了门,然后向路上行人打听,找到了客栈附近的贫民窟。

    所谓贫民窟,也就是几座残破危房,权且被街上的乞儿用来栖身。

    玄素四下看了看,找到一群看起来老病伤残,气息也最微弱的乞丐,在他们面前放下了食盒,然后退到不远处。

    晏语本以为布施完就该走了,正要离开,却被玄素虚拦住。

    “再等等。”他低声道。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玄素,后者却示意她稍安勿躁。他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几步之外还有另外三两个乞丐,虽然也是浑身破破烂烂衣不蔽体,但明显比那几个老弱的要有力气。

    他们也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正在四处张望。

    趁他们发现食盒前,玄素指尖刷刷弹了几下,飞出几粒小石子,点中了他们的睡穴。前一瞬还在吸吸鼻子的乞丐,下一瞬便又倒回去睡着了。

    晏语似乎明白了一些,她回头去看前面那几个老弱乞丐,只见明明有好吃的在跟前,他们却没看食盒,而是在看那几个壮年乞丐,确认他们还没睡醒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分食了里面的酒菜。

    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甚至数次噎住,却不敢露出一点声音。

    想来被抢食,已不是一次两次了罢。

    玄素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去看他们的吃相,等他们吃完了,才过去收走了食盒。

    回到客栈后,他二人一起仔仔细细地清洗了沾上泥污的食盒,这才叫伙计上来取。

    这一趟外出,从玄素叫住晏语说“再等等”开始,她就频频注意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天生温柔而带着悲悯,他的嘴角也天生含笑而带着宽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脸上却始终一片平静,无怜惜、无感叹、无宽慰、也无动容。

    殿下常年在银海宫修行,恐怕也没怎么来过凡界罢,晏语不由疑惑。可是诸多小小细节,他却是信手拈来,仿佛很是熟练。

    她心中有所触动,低头思考。

    玄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太阳快落山了,时辰正好。咱们去帝都死牢里走一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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