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学

    桃之要从三重天贬回四重天的事,令她忧心了好些日子。而她被贬的缘由,是因为在太学五百年一度的大考里,交了白卷。

    被贬一事,并不是桃之自己发现的。太学的华先生潜人将辞退她的书信送到了门口,却被她当做布置的课业扔在了乱七八糟的书桌上,还是一日晏语来寻她,实在受不了她那乱得像鸡窝一样的书房,逼她整理的时候找到的。

    华夫子乃文曲星君亲传的得意门生,专司教授从四五重天里挑选出的品学兼优、仙缘深厚,送来三重天里修习道法的小仙,培养将来在天庭任职的栋梁。虽说这古往今来被太学辞退的小仙不在少数,但勇于在大考中交白卷的学生,华夫子还是第一次遇见。在看到桃之那片空白得晃眼的试卷时,平日里刻板正经的夫子气得一吹胡子,当即挥笔写了辞退信。

    像他们这般送来太学的小仙,仙籍本不属于三重天,一旦被辞退,便只能遣回原籍。桃之本就不喜那些枯燥无味的道法经书,但又觉得就这么回到四重天里,着实对不住家里殷殷期盼她成才的老娘,于是开始焦头烂额的想对策。

    她想对策的方法,则是和晏语日日在天权宫北院里喝酒。

    大概唯有喝酒,才是桃之人生最大的兴趣,大考前夕,她就和晏语在房里对饮了一夜,导致第二天一进考场,就趴在桌上睡了个酣畅淋漓。

    这个月正值天帝天后诞辰,整个天庭都在宴饮不休,她二人虽地位低微,没有福分去一睹天宫筵席的气派,但每日都在院里畅饮,倒也不像往日里有人过问,难得自在。

    桃之的父母皆是四重天的地仙。所谓地仙,乃是人间飞升来到天界。地仙本不允许婚姻嫁娶,但桃之的父母是为数不多的双修得道,于是在四重天里生下了桃之。

    她在父母修行的竹林里无忧无虑的长到一万来岁,天天和竹林里的一干小仙调皮捣蛋,本来日子过得悠闲得很,不料一日被老娘叫到跟前,出其不意的告诉她,爹娘苦心孤诣费尽心思为她争到一个到天庭太学名额,于是她心不甘情不愿的进了那苦无天日的太学。

    所谓太学,就设在文曲星君天权宫里。天权宫除了星君日常居住的正殿外,还有东南西北四个配殿。东为夫子们授课的书院,南面武场与武曲星君的开阳宫相连,西方是整个天界最大的藏经楼,从四海八荒招进太学的小仙们则住在北面。而整个太学,也是由天下文史之主的文曲星君掌管,小仙们无论出身何方,只要进了太学,也算得上是星君的门生。

    从第一日迷迷糊糊被安排在北园住下至今,桃之在这里过了已有三千多个年头,虽然在桃之眼里她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天天被夫子逼着读经抄经,但从实质上说,她的日常生活与在竹林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功课是能逃就逃,考试是能抄就抄,若是论插科打诨的排名,她桃之兴许还能在天权宫里排得上个三甲。

    桃之在此地安身的时日不短,狐朋狗友也交了不少,都是被父母仙族挤破了头才送进来,巴望能成才的。小仙们成日厮混在一起,倒也自在快活。只是天庭的时光漫长永久,像他们这样没有任职也无所追求的小仙,日子里总是会缺少些什么。桃之一般不会去思考这种高深的问题,只有偶尔想起某一年在正殿瞧见那个小仙君的时候才会晃一晃神。

    虽然太学里的小仙名义上都是文曲星君的门生,但能见到星君的机会其实也不那么多,每年只有在重大节日和星君的生辰上能与他老人家见上一见。有一回桃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晨省早课一律没去,又运气不好被路过北院的夫子逮了个正着,被遣去给星君送东西将功赎过。好在星君虽然已有几十万岁高龄,面目倒保持着盛年潇洒的样子,人也格外和蔼,不像夫子们那般刻板,桃之也就勉强从之。

    应承夫子之后她转身就后悔了,正殿虽然年年都会去,但从来都是夹在一大群小仙中间,路上多半眼观鼻鼻观心,于是她竟不知的到正殿的路怎么走。桃之抱着夫子让送的一大堆书帛,碍着面子也不想教人知道她找不到正殿,于是摸索着乱窜,不知不觉窜到了正殿后的池塘边。

    自然,她自己是不知道那池塘就在正殿后面的。

    桃之虽对自己已无限接近目的地毫无知觉,但好歹发现这个池塘与天权宫中其他熟悉的池塘长得不太一样,于是她终于在心底默默承认——自己迷路了。

    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迷途之时逢路人,她还真的好运气的遇到了“路人”。

    “唉,这位仙友……”桃之暗自窃喜的叫了一声坐在池塘边大石上的青衣路人,等他一回头,又暗自窃喜这位路人好是面生,还是个货真价实的路人——自己大可装作初来乍到,也不会被人嘲笑不识路。

    谁料路人仙友寻常完全没有一般仙友的和善友好,冷眼一瞥,又转了回去,一副十分不屑被其搭讪的样子。

    桃之见路人一脸面瘫丝毫不予配合,翻了翻白眼——当然是在心里翻的,她还得问路呢——

    没注意到路人仙友天青色衣摆上的繁复龙纹,也没注意到他冠上佩戴的碧色明珠,更没注意到他肤如凝脂面若桃花,是个貌美的仙友。

    脸皮厚从来都是桃之最优良的品质,她锲而不舍的堆起笑脸:“这位仙友,小仙我初来天权宫,对宫里各殿尚不熟悉。此番奉太学华夫子之命送些书帛到星君殿中,却忘记询问正殿的方向。还请仙友行个方便为我指点方向,也让我早早将书帛送到,以免星君久候。”

    桃之自认为这番话说的体面漂亮,语毕等了半天,路人仙友仍是不回答,却从大石上跳了下来,慢慢走到她跟前。

    他这一走,桃之才注意到他的面目。嗯不错,贵气逼人,定然是个纨绔,男生女相,势必是个小人。

    不过腹诽归腹诽,既然有求于人,桃之的笑脸堆得更诚恳了些。

    那人不慌不忙绕着桃之转了一圈,趁她没反应过来,抽走了她手中一份书折。桃之一看,惊慌失措的去他手里抢,他却把手抬得老高,竟笑起来:“你这小丫头,撒谎是撒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惜错漏百出。你明明穿着太学小仙一致配发的服饰,却来假扮丫鬟。天权宫最近一次招收小仙,距今也有五百年了,想来是羞于自己来了五百年还不认识路,才撒谎的?”

    桃之被他一语道穿谎话,面皮不由一红,猥琐的嘿然笑道:“既然被仙友看出来了,还请仙友见笑,快快将绢帛还我,并告诉我去正殿怎么走罢。”说完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幸亏自己长了一张娃娃脸,没被他看出来自己已是个上万岁的仙,来了天权宫一千多年,不然岂不是更要被笑掉大牙?

    那人又似笑非笑的看了她好几眼,才将手里的书折塞回她手中,指了指身后:“那就是正殿,你进到殿中,自然有人通报。”

    这下桃之才面露赧色,枉自在天权宫住成了米虫,连走到正殿跟前也没认出来。低头没好意思再正眼瞧那青衣仙友,匆忙道了谢就向殿中跑去。

    到了殿门外,果然有侍立在旁的仙子接过书帛进去通报,过了不一会儿,就引她进了正殿。

    天庭里虽然规矩不多,也不限制小仙们的活动,但太学中的小仙多是从别处筛选而来,一来对三重天并不熟悉,也没有太多亲族可以走访,二来地位低微,怕在外不小心惹祸,大部分都不擅自去天权宫外走动。桃之除了初来太学时,由人领着去天帝朝会的云霄殿觐见了天帝天后,就几乎再没去过别的地方。文曲星君司掌文史,为人又淡泊,宫殿全然不似金阙宫的辉煌宏伟,虽然清净简单,但细看来每一处都极别致、极风雅。

    桃之本以为把东西交给正殿当值的仙君就可以走了,不料引她进来的仙子姐姐让她在会客偏殿的小隔间里稍后片刻之后,又带着她上了偏殿。

    星君此刻正在会客,见桃之进来,待她行完礼后对她温和笑道:“好孩子,来见过东海龙君。”

    桃之吓了一跳,注意到客首坐着的仙君,原来不是天庭的仙君,竟是东海龙君。

    虽然四海八荒,九重天阙名义上都归天庭管辖,但实质除天妖人鬼四界之外,还有许多封地属国,从上古以来就自成体系。更别说荒外的仙界,以及传说中的魔界。而四海则是众多封地中面积最广的,因四海海域之辽阔远超陆地,所以四海龙君的地位自然尊贵异常,堪比天庭的上神元君。

    桃之有史以来除了文曲星君之外,从未接触过身份这般高贵的仙。她心里微微有些忐忑,见过礼之后僵在原地,也不知道该退下不该,又不敢抬头打量龙君,只好低头看他露出衣摆的靴尖。

    龙君虽未穿朝服官靴,声音听起来也温和有礼,但一身威压慑人,桃之这样仙力低微的小仙即便站在左近已是吃不消,好在星君开口问道:“桃之,你在过来的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人,或是因什么事有耽误,将这些书帛摆在过别处?”

    “啊?”桃之一怔,第一反应是怎么星君也知道自己迷路了,随后想起在池塘边遇见的路人仙友,如实答道:“小仙在殿后确实遇到过一位仙友,从前并未见过,长得虽漂亮,只是脾气不大好。”

    “那他可碰过这里面的东西?”星君又问。

    “那位仙友确是拿过其中一份书折,但他只是看了一下,很快就还给我了……”桃之有点心慌,怕是送来的书帛有所损伤遗漏,说话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哼!果然是孤那不肖的外甥!”龙君鼻中重重一哼,吓得桃之抖了三抖。

    “龙君息怒,世间万物皆有造化,十殿下有此举,或许正是因为本君与他无师徒之缘。殿下天资聪颖,自然有别的机缘。”星君随即对桃之和颜道,“本君知你未做错什么,你无须惶恐。本君还有些事与龙君商议,你先退下罢。”

    此时星君的话像赦令一般,桃之听罢将头埋得更低,三步并两步退了出去。也不敢原路从小池塘回北院,生怕遇见那害她挨骂的煞星,她老实问了正殿中的仙子,走大路回了自己院中。

    这件事过了许久,桃之才听华夫子无意间提起,东海龙君唯一的外甥,天界称东海龙宫十殿下的那位,本来是要拜入文曲星君门下作关门弟子。但龙君他外甥好像不太情愿到天权宫来当这个关门弟子,于是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偷了星君奏给天帝的折子,将上面的字迹抹得一干二净。

    当时听夫子说完,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那天在池塘边遇见的路人仙友就是十殿下,他抢走的书折则是星君的奏章,那自己岂非闯了大祸?好在星君不曾责怪,连提也没提一句。在那一瞬间,文曲星君的形象在桃之心目中又高大了许多倍。

    不过从那日起,桃之就常常想起十殿下的脸——确切的说,是十殿下那副龙眼看人低的嘴脸。

    说什么“天资聪颖”,有天分就能一副把天下仙人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就算他出身高贵,也不能说不当星君的弟子就不当,还拿自己当枪使!

    桃之不知道暗自腹诽了他多少遍,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冒出要奋发图强,当个有为仙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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