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很尊重这位领导，或者说…他的师傅吗？
孟黎随佩洛姆的反应，朝前方看去。
这层楼一开始的分类处理区域都是开放式的，为了方便摆放和运输，很多人都是背对过道，站或坐地进行工作。
后面就是焚烧场和堆肥区，更不用说了，完全没有遮挡的必要。
途中还看到过几个带烟囱冒黑烟的铁屋，佩洛姆解释是在焚烧可燃废物和垃圾，为了防止爆炸，才分出来几个房间进行少量操作。
所以眼前的办公室，是一路走来，少数的棚房之一。
对着过道留了门窗，窗户用了在地下少见的大片玻璃封上，不过玻璃明显质量不行，极为粗糙，表面布满了细小的瑕疵和密布的裂纹，从里面透出光线灰暗而昏黄。
佩洛姆先向前去，伸手在铁门上拍打了几下，“师傅——是我！”
孟黎站在他后面，能听到里面几个人大声说话的嘈杂声。
“佩洛来了。”
“这小子，今天来这么早，活儿都干完了？”
“自己进来！还想让你师傅给你开门不成。”
佩洛姆得到回应，双手推开这扇看起来不是很厚、意外却很沉重的铁门，同时兴奋地说道：“我带了新人来！她想找个零工。”
迎面而来的是同样难闻的气味，来自酒精和烟草的混合。
在末世的生存条件下，烟酒都是高价稀缺品，下层集市有散售的摊位，但去询问价格的人寥寥无几。
可想而知，这废物处理厂的管理是多么难得的一份肥差。
孟黎快速扫了一眼棚屋内部的环境。
地上随意丢掷摆放的酒瓶，肉眼可见累积出来的土尘和烟灰，几摊不知道是痰还是口水的粘稠混合物，还有一些使用过的纸巾，卫生条件差到令人作呕。
四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围坐在一张铁质方桌旁，手中握着扑克，有两个人将脚翘在桌子上，不时传来沉闷的笑声，在工作时间享受着棋牌娱乐。
除此之外，靠有窗的这面墙还有一个办公桌，上面随意摆放着几本纸质资料和周报，看上去很久没有被人翻阅了，页面已经开始泛黄。
正对着门的男人盯着孟黎，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如鹰一般犀利，彷佛要从她身上看穿一切。然后，他垂下眼睛出了一张牌，随意地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见佩洛姆微微点头，用眼神无声地传递信息给她，这位应该就是这里的老大约瑟夫了。孟黎用不算太大的声音回答：“我希望能在这里找一份临时工作。”
“我们这儿又脏又臭，可不是你这种人能呆的地方。”
约瑟夫说完，没有去关注孟黎的反应，反倒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四根烟散了出去，一旁的同僚很主动地拿出火柴盒给他点火。
他咂了一口烟，深深呼吸后，以地盘霸主一般的姿态靠在凳椅上，烟雾从鼻孔和口腔中飘散出来，声音含糊不清。
“至少之前来这里的异邦人都是能干力气活的糙老爷们儿，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其他三个人也应和着发出嘲笑的讽刺。
“堆肥就算了，一般人都干不下这个，不过实话实说，她感觉还不如两年前的佩洛姆。”
“看样子就是个没干过活儿的人，细皮嫩肉的。”
“哈哈哈…你别说，说不定连我们四个的饭盒都提不动。”
烟雾缭绕，在昏黄的灯光下，看什么东西都像似隔了一层薄纱。孟黎和他们之间始终存在有明显的界限。
佩洛姆此刻处于很难受的状态，既惊讶约瑟夫说孟黎是异邦人，又没想到他们对孟黎这么排斥，居然当场就让她难堪。
早知道的话，他就直接请假带孟黎去其他地方找零工了。
没看见佩洛姆看向她时担忧的眼神，孟黎只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如同在看一场默剧。
等他们笑完，开始继续打牌，才又再次开口：“我可以做垃圾分类的工作。”
似乎有些意外孟黎并没有被他们故意刁难后退缩不前，约瑟夫打出牌后，又再一次抬起头，正眼看着这道瘦弱的身形。
身体虽然弱不禁风，但它的主人却有着与脆弱毫不相干的无惧眼神。
像一只锈斑猫，虽然体型娇小，却是天生的丛林王者。不仅内心狂野，极难驯服，性情也和狮虎无异，是野外生活的小动物们害怕遇见的猎食者。
不过这位未来可能会成为厉害角色的人，此刻还处于成长期中，但仍然不避斧钺，死死地盯着他，如同在耐心等待自己锁定的猎物放松警惕。
约瑟夫将背撑了起来，吸完最后一口后，弯腰把烟蒂按在地上。
莫名的，他想给拥有坚定信念的人一个机会。
“你会简单的修理吗？”
听到这句话，孟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对方松了口。但她不会修理，她会文物修复，在这个物质都很贫瘠的地下堡垒，显然还轮不到精神文化的保护。
约瑟夫想要的是能进行电子器件修理的人，多半是为了回收处理后贩卖二手物件。
有些泄气地低下头，孟黎只能不放弃地反复告诉面试官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却没有看见约瑟夫在她低头后露出的可惜眼神。
“我们这里分类处理的岗位都已经满员了。”
……
在被约瑟夫告知“佩洛姆留下，我有几句话要说”后，孟黎便独自一人原路返回。
离开办公室吐出一口气，她现在觉得烟味比消毒剂的味道还难闻。
不过，有时候一个人独处，反而会发现一些此前忽视的东西。
就比如，孟黎返程时看到这些垃圾处理的方式，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副本的科技，似乎不及现实世界。
因为据她所知，一般的大型废物处理厂，现实中的很多都实现了半机械化，需要人工操作的地方并不多，而这里还采用的是比较基础的生物降解和物理降解。
无法确定的是，这里是原本就落后于现实，还是因为地下堡垒导致的科技限制。
不过这些暂时没有依据来证实，孟黎只好收回思绪，加快步伐，想在上午的时间里再多上几层楼看看。
小道上一直有工人推着放满废品的小货车，旁边的区域也有不少员工正在干活。
好巧不巧，居然又遇到之前在格雷戈摊位前见过一面的玩家，是看起来就很活泼，嘴角时常带着笑的那位。
他推着拉货小车，和孟黎一样没有戴口罩，在运输小队里是很明显的存在。
隔老远就看到了她，也可以说是孟黎被他盯着看了太久，才回望过去。
这位阳光先生把小推车停了下来，从后面跑到运输队伍前，给领头的人说了几句，然后笑着朝她这边走来。
“你好。”
孟黎早有准备，面色不改，抬起头看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没有恶意，我们是同类。只是想请问一下，你是华国人吗？”
不清楚对方的动机，孟黎在说真话还是假话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
然后就看到对方从‘果真如此’到‘居然真被他给猜对了’的表情变化，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管理，又继续开口，这次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亲切。
“之前在集市上你还见到过我另外两个兄弟，对吗？我们三个都是华国人。说出来可能不信，但你是我们目前在这里见到的唯一同类。我…”
孟黎皱了一下眉头，她并不想在游戏副本里和其它玩家搞一些‘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寒喧场面，便打断他的话。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抱歉。”他似乎也意识到不妥，直接切入正题，“我们希望能和你进行一次详谈，互相交流一下关于这里的信息。今晚七点，在格雷戈的摊位前碰面，你有时间吗？”
怕孟黎马上就拒绝，他补充道：“你来或者不来，我们都会在那里等你…半个小时。”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同时露出了一个期待的眼神。
眼前的男人身高至少一米八五，体型精壮，看面相倒是一个好相处的，是不是高段位的笑面虎孟黎就判断不出来了。
不过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只要没有利益纠纷，同类还是比原住民更好交往。
但现在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时间不等人。
孟黎没有立刻回应去还是不去，而是礼貌地告知对方：“我知道了。等会儿还有其它事，先走一步。”
闻言，他朝旁边挪开一步，孟黎感觉面前的光线都亮了些。
“打扰你了。”阳光先生习惯性地抓了一下头发，似乎也是第一次做这种邀约的事，略显局促和尴尬。
孟黎应了一声“没事”，然后微微侧身绕过他，沿着来时的路继续前进。
……
“黎拉…黎芭拉！”
孟黎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还不够熟悉，佩洛姆追上来叫她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是被他轻拍了一下肩膀后才转过头来。
“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她为自己的迟钝找了一个借口。
佩洛姆误以为孟黎还在为刚刚的经历感到难受，露出一个很抱歉的表情。
“对不起，黎拉，我不知道你…唉，都是我的错，我应该直接带你去别的地方找工作的…”
没等孟黎回答，他说完这句又立刻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继续开口：“明天你有时间吗？虽然我们也才认识，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明天请一天假陪你，一定能帮你找到工作！”
这人也太好了吧，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佩洛姆热心的让孟黎都感到有些意外，听到少年断断续续才说完的话，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可以说是有一些感动吗？毕竟是在陌生环境里第一次收到善意。
“没关系的，我准备先一个人找工作试试，就不麻烦你了。我们有机会再见。”但她还是很理性的，对待原住民需要保持距离。
孟黎的回答在佩洛姆的意料之中，但他还是不禁感到有些遗憾，心底其实是希望自己能和她再多呆一会儿的，哪怕是半天也好。
在狂奔过来的路上，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师傅的劝诫，又想起胡克大叔的调侃，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只怪自己太过迟钝。
迟钝也好，愚笨也罢，他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帮助孟黎，想离她能更近一些，这样的话，或许就能从她身上探索到他渴望已久的东西。
与其说是底层人对上层人的仰慕，佩洛姆觉得归根到底，是他对外来者的好奇，对地下堡垒之外的好奇，对从地下破土能否获得自由的好奇。
“好，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将一切都想通的佩洛姆送给孟黎一个发自内心、坦荡真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