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军入城第三天一早，卓映秋在早餐餐桌边见到了衍之。

    他们一天天的忙于修炼和搞事，平常不总能聚集在一起，要没人喊能修行俩月不睁眼。出于某种非常‘凡人’的朴素担心，沃兹华斯要求卓映秋不可以不做修炼以外的任何事，一天中至少要拿出时间学习生活。学习卓映秋自己安排，生活，其中一部分就包括早上出来和大家一起吃早餐。

    仙尊对衍之也是这么要求的，衍之倒不没日没夜的修炼。但他在安平就天天不知忙什么一天天的没影，要是早餐都不过来吃，一天真打不着一回照面，好像把仙尊府邸当宿舍，不像样子。

    然后衍之回来第一天早餐，沃兹华斯在外边飘着，没回来。

    卓映秋和衍之俩人隔着餐桌上的灾年饮食，无语。

    看看这泡水糙米汤，和放干吧了的面饼和肉干吧，这就是断了法术篮子之后的普通官员灾年伙食吗？各种意义上讲这都和之前用法术篮子变食物时候吃的一样，甚至面饼还干了，更糟糕了。

    往好了看，至少是白面……

    ……不去想那些世家军队还在的时候吃喝至少新鲜真的很难，虽然知道这是仙尊吩咐的不搞特殊的普通官员餐食……有时候觉得想要克制住自己当个好人确实颇有阻力。

    没话找话，两人只好进一步交流分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卓映秋从金丹的车轮战中逃生，还反沙三人，让衍之听着也觉得惊险。他知道秋姑娘有这能力，毕竟二人平日没少切磋，但这样惊险的局面中能撑到仙尊回援也没受重伤委实了不起。自然仙尊有仙尊更厉害的做法，但那可是仙尊。衍之扪心自问，易地而处，秋姑娘的应对便是他能想到的相当好的办法。

    ……秋姑娘死里逃生一回似乎又有顿悟，或许境界也有所提升。有机会应该深入进行实战上的沟通。

    衍之被抓这事倒没什么惊险的地方，毕竟衍之这么佛系，那帮人看在仙尊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但另一方面，朝廷军中的势力错综复杂，人际关系扑朔迷离，各个方面牵扯不清，衍之这么个憨憨呆在那环境里，不在不知不觉中招惹莫名其妙的人可以说也算尽力了。

    说起朝廷军，卓映秋便问：听说朝廷军对民众秋毫无犯，抓来的百姓都礼送回家，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衍之点头，但似乎欲言又止，有些沉默。

    卓映秋不解。

    朝廷是不怎么样，但他们对百姓好，虽然这扭转了他们之前对朝廷的看法吧……但这种好的方向的颠覆不该是好事吗？

    衍之沉默，想起了在军中时候自己的所见所闻。

    朝廷军队对百姓毕竟还行，虽然衍之不知道这后面有军师的指示，但观其言行，衍之是能见到这帮人不轻易抢劫逃荒百姓，也不对百姓动粗的。

    这是很好，但……这是对百姓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彻底凡人来说的。

    朝廷军队，对抓到的可能是归元叛军的缺满就远远没有那样彬彬有礼了。

    “朝廷对抓到的缺满并不容情。”他说，“他们把疑似是归元的上千名缺满修士全都拷打之后杀死了。”

    卓映秋一吓，又冷静下来：“他们是敌对关系，虽然这手段有些铁腕，但总归是对敌人来说吧？”

    “不，秋姑娘。”衍之面无表情，“归元在这里经营很久，救助受灾民众，缺满修士本就是大炎各行各业普遍存在的低阶修行者。想想我们在翼州周边看到的，归元的大部分人都不是战士啊。”

    那些高级铁匠、教书先生、村长、货郎，农夫，脚夫，谁也说不好从哪里学来的强身健体的缺满法术。

    在翼州城附近村庄里帮扶百姓的归元人员，用奇怪法术聚集水汽养育作物的修士，他们也是缺满。

    大灾之年，朝廷和官府的功能丧失了，归元叛军在他们的领袖的带领下占领了这个保护百姓，以村镇为单位发展生产的生态位。许多村庄中的年轻人加入了缺满，也有许多百姓配合缺满做事。朝廷不肯开仓放粮，很多地方的生机都靠着脆弱的归元水利系统维持，这些村子实际上都追随着缺满。

    冷汗从卓映秋后背渗出来，她求证似的看向衍之。

    衍之不愿意面对她的目光，移开了视线。

    卓映秋便明白，她恼火起来，压低声音：“这样他们也敢说自己对百姓秋毫无犯？”

    “大多数百姓都被放回去了。”衍之说道。

    “那那些缺满修士呢？”

    衍之叹气：“不投朝廷的缺满，不被正统修士控制的缺满，自然有理由归顺于归元叛军。有些人乡亲们作证能平安无事，不过也有很多人被朝廷鲨掉了。”

    “缺满修士的存在本就不正义，他们本就是大炎百姓的写照。朝廷军这样做也好意思说保护了百姓吗？”

    “是的，朝廷军引以为傲。”

    “很多铁匠、教书先生、木工和货郎、甚至力壮的农民身上都有些修为，他们被处死，村民们日后生活该怎么办呢？”

    “……你也说了，秋姑娘，他们是敌人。”

    卓映秋沉默，感觉一股怒火顺着后背爬上了头顶。

    “归元带着缺满在受灾地区建设的那些村子呢？那些归元修士在缺水的村子里建设的——”

    “叛军的妖术，奇技淫巧，好像是这样说的，都被摧毁了。”

    “那村子里依靠那些设施生活的百姓怎么办？”

    衍之便用那种你应该能明白的眼神看着她。

    卓映秋一拳砸在桌子上。

    桌子被她砸成两半，分开之后向中间倒去。

    外面的侍女们听见声音，进来看见桌子裂成两半，吓了一跳，不知该进该出。

    衍之和卓映秋便离开餐厅，来到外面没人的回廊里。

    “师父好像也有点看不过去了，但我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卓映秋有点发愁，“我还没见过师伯，他们的事情好像很复杂。”

    “仙尊如果有想法，会告诉我们的。”衍之试图安慰她。

    “不，衍之阁下，我不为此刻的无所事事而焦急。”秋姑娘抬头看向他，黑色的眼睛好像明亮的清泉，“我担忧的是，师父本来可以以一己之力摧毁和重建大炎的，你是真正的修士，你知道仙尊的力量，这里的凡人根本无力反抗。从前师父不愿意掺和进来大家都能理解，但最近他已经明显有介入局势的趋势了，包括他把我们派出来，包括他把我们安顿在这个人员复杂的翼州首府。”

    “如果师父想要介入，他本来可以碾死整个大炎的凡人，让他们听命于自己，合道强者移山填海没有丝毫问题。但师父没有这么做，他宁肯花很多精力做准备，带着我们继续在这些复杂的人员关系里面搅和。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做准备，但我都对师父所顾虑的缘故充满担忧。”

    衍之无法知道仙尊在担忧什么，有些话他原本不该说。

    但既然秋姑娘提到了仙尊是合道修士这件事，既然这提醒了大家合道仙尊其实是怎样尊贵、强大、沉重而影响力巨大的存在。

    “仙尊和修仙界所有的修士都不同。”他沉默片刻，对秋姑娘说。

    卓映秋当然知道这一点，她的眼神显然并未领会衍之的意思：“你怀疑师父不如修仙界的仙尊强大？”

    “不，仙尊做过我做梦都没想过的事，他的实力是受到太一宗认可的，应当有于境界相匹配的力量。”衍之答道，“我只是觉得……仙尊这样尊重和怜爱凡人，我觉得他不会用这种大开杀戒的方式达到目的。”

    衍之嘴笨，也不善于思考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行动顾虑，他说不出来。只是见过那些朝廷军队如何处理可能是归元叛军的缺满异见者的时候，他觉得反感，下意识的觉得仙尊不会那样做。仙尊不会那样做——去单方面鲨戮和压迫，不明不白地违逆客观规律和人的意愿，鲨出一条让人们过得好的道路。

    卓映秋不能领会衍之这囫囵表达的意思，她也不往那个方向想：力量和背景是师父最大的依仗，他想要做成一些事，无论是什么事，哪有放着自己最大的依仗不用，去舍近求远的折腾别的法子呢？

    他俩在这事上达成了一致，又好像没有。

    但今天的讨论仍然有益：现在大家都知道归元叛军的出现本身是朝廷不仁德不道义的体现，缺满修士的困境是百姓困境的具象化。朝廷对归元叛军仍然是蔑视的，对可能牵涉其中也可能没有牵涉其中的缺满们，既否认他们的价值，又摧残他们的生命。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所谓对百姓礼貌对待，为百姓做这事那事就显得非常可疑了。

    卓映秋怀疑朝廷的动机，而衍之认为她的怀疑很有道理。

    两人决定出去看看，去看看朝廷军到底是怎么对待那些平民和缺满的。正好仙尊明确展示了自己的关注态度，也出面捞了两人，他们现在算是又牢牢靠紧仙尊这座大山，行动就会便利很多，总不能又被朝廷军再抓一次吧（？）

    两人早点没吃完，去厨房摸了两个鸡蛋，便要往城外去。

    “对了，新城跟着队伍来了。”还没出城主府大门，衍之想起一事，和秋姑娘提醒，“新城公主，她好像很喜欢你，老问我你的事，还想邀请你过去找她玩呢。”

    卓映秋本来心情挺好，在城主府呆很久，好容易有个机会能够办着正式出门去，不能说她没有期待。

    期待着期待着，衍之来了这么一句，卓映秋听到这话脸都绿了。

    “多谢了衍之，不过我不太喜欢她，只是泛泛之交。”她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衍之尽量友善地表达，“我一点也不想去见他，如果再问，或者等下碰到她，就说师父派我来的，没空和她玩。”

    好吧，衍之答应下来，他觉得新城挺热情的，一个劲说自己和映秋仙子谈得特别合得来，特别想和映秋仙子再见一面，说些女子之间的话题，看着就对再见卓映秋充满期待。

    映秋仙子对此似乎不感冒……衍之总觉得那位公主不很特别好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