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之远远飞出去，撞在他刚刚蹲着看军阵排布的小山上，砸出一片直径好几米长的大坑。
金丹皮糙肉厚，倒没什么大事。他在坑底躺了一会，反思一下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便爬起来，被收拾好另外那位金丹赶来的毛真人抓回了营地。
毛真人知道这小子不是穷凶极恶的敌人，象征性地抓一下。至于衍之……
…………自从衍之被仙尊俘虏，他对被人抓来抓去俘虏拿捏好像逐渐习以为常了，当下甚至都懒的反抗。
到了军营，毛真人进了帅帐，把衍之往萧将军面前一丢，旁边依次陈列着另外两位深夜摆放的金丹。
枢密院的元婴真人双臂一抱：“说说吧，几位深夜前来，打算干什么啊？”
他还挺接地气的，那两位金丹都不由得有些诧异，便由第一位世家姻亲金丹先说：“启禀真人，我是来自崔阳城的王林，崔阳城城守蔡瑞是我女婿，城里现在状况不好。听说朝廷派了军队来，盼望得到救济，又恐怕朝廷把崔阳城和周边活跃的归元搞混，遭了池鱼之殃。所以特意派我前来尊敬地询问朝廷大军的目的地。如果崔阳城能帮上忙，我们当然全力支持。如果朝廷想要剿灭叛军，我们也好想您表明我们忠诚不曾改变的心意，同时回去安抚城内惶恐的人心。”只要你们别对崔阳城重拳出击就行，嘤嘤嘤。
他的言辞恳切，合情合理，同刚刚在外面挨打时候给的解释也能很好吻合。毛真人没有什么要问的，让萧将军解答解答这位金丹的疑问。
“这次我和几位同僚率军出征，是奉英明智慧的皇帝陛下的命令，前来探明受灾三州的情况。陛下听说三州受灾，百姓吃不上粮食，感同身受地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烧灼，没有一天不在担忧中度过。情况如此危及，竟然又传来归元叛军煽动百姓，招揽兵马的消息，他们在受灾地区用势力要挟百姓，为非作歹，靠趁人之危扩大势力，实在是天理不容。陛下听说了这个消息，又吃惊又愤怒，当即派遣我等前来剿灭叛军，绝不能让百姓饥寒交迫之余还承受叛军的劫掠抢夺，让天灾之下不额外添加人祸。”
他说的正义凛然，听得在场的几位文官将领频频点头。枢密院的毛真人一张死人脸没什么变动，另外两位枢密院修士表情古怪地点头。”
“我们一路过来，救助了许多百姓。”萧将军一展手臂，示意大家回想一下出门以来救助的那些凡人，“既然崔阳城没有被叛军攻破，自然不应该和叛军混为一谈。我们此行是为百姓剿匪，还三州朗朗乾坤，绝不会做出损害受灾百姓的事情来。还请蔡瑞城守和崔阳百姓万勿担忧，等到崔阳城安定下来，我还会向陛下上书表奏城守的功劳。”
第一位金丹修士满意了，他冲萧将军点点头，又像个金丹那样挺起头，踱到了一边，和枢密院的几位修士站在一起了。
领军的将领们很满意，文官也很满意，枢密院因为不用和其他修士起冲突也很满意。
衍之既没有满意也没有不满意，他神游天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和仙尊学学，能学到这种面不改色胡说八道的水平。
下一个，是和归元关系不错的那位修士。
“我一直在翼州运送流民出灾区，帮助他们找水。翼州百姓在这样的大灾年求生很不容易，我听说朝廷终于前来赈灾，很是激动，又难以置信，才在暗中观察。”那位金丹说，“我想从粮草布阵看出朝廷大军带了多少粮食。如果能运到我照顾的那片地方，乡亲们就不用吃来年的种子了。”
哦。
毛真人听完，挑眉说道：“这样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帮助百姓啊？”
那位修士犹豫一下，似乎不情愿透露自己实际在的地方：“……我在萍乡附近。”
“哦，萍乡地势如何啊？”毛真人就当没看见他没说实话的犹豫，自顾自继续问道。
“是周边都有山的一片平原。”
“那边挖出的水源都在哪里呢？”
“……从周边的山里挖出来。”
“水源离萍乡百姓多元距离呢？”
“……近的三五里，远得十几里吧。”
“那饮水的水渠想必已经挖好了吧？”
这位金丹修士便答不出来了，因为他并不真的在萍乡，怕说真话被朝廷摸到归元老巢。结果被人问萍乡的情况，离得那么远，和归元又关系不大，他了解个啥啊。
金丹修士尴尬得仿佛不能呼吸，毛真人就当看不见，很给机会地继续问：
“你不是水属性修士，怎么让水源长流呢？肯定有用的滚瓜烂熟的自创方法让我们看看吧？”
“你把灾民送走，肯定是这附近几个州有人烟的地方，应该有很多人看到你送人过来了吧？”
“萍乡受你滋养这么久，想来现在粮食收成应该很不错？别的不说，至少家家都有些饭可吃？”
毛真人连珠炮似的问。
金丹修士头上的冷汗都下来了。
毛真人问完了，颇为耐心地看了他一会。
金丹修士满头大汗，并不能给他回答。
毛真人眯眼盯着他，哼了一声：“带走。”
便有枢密院的人来把这位金丹带走。不过他毕竟是金丹，曾经出身也颇好，并不为自己的性命担忧。
毛真人最后转向了衍之：“你又是怎么回事啊？”
衍之刚从大家的对话里领会了一些局势和说话技巧，闻言耳朵都不抖一下地坦白说道：“仙尊派我们来旱灾三州看看，说让我们多了解一下凡人的疾苦，能够体悟世间百态，获得念头的通达。”
他这也不算说谎，毕竟两位仙尊只是觉得朝廷太离谱，还没有和他表态过决意支持归元。衍之只是仙尊的跟班，无法获得仙尊的意图，也做不了仙尊的主，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毛真人盯着他，觉得这小子可疑。
但仙尊的修行方法稀奇古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仙尊身边跟着一位金丹半妖兽剑修的随从，毛真人作为元婴，此前也早有耳闻。
问这半妖兽剑修，反正就是答出来游历体悟世情。问他为什么看军营，他说好奇朝廷派军队来什么样，问他映秋仙子哪去了，他说仙子去别处帮助凡人了，仙尊没要求2人同行。
分不清他是装傻还是真傻，毛真人有点恼火。
“既然是了解凡间疾苦，体悟世间百态，那跟我们同行一段，也算是一点不可多得的机会。”元婴最终下定决心，把这家伙扣在身边，免得他在仙尊立场不明的当下擅自跑出去捣乱，“行军一路，军中情况精彩多变。萧将军会派人去救助灾民，也很有些世间百态可看。衍之道友便与我们同行一段罢。”
他说罢，用那种师门长辈吩咐弟子的眼神很肯定地看着衍之，示意他应下来。
衍之：“……”
衍之还想挣扎一下：“我和映秋仙子约定，过些日子同她汇合。”
“那不要紧，我们可以代为传话，请映秋仙子一道同行。”毛真人不为所动，甚至还变本加厉，和蔼可亲地询问：“道友同映秋仙子几日后在哪汇合啊？”
衍之板着脸，转了转耳朵。
“忘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
……
衍之被朝廷的军队扣下了。
虽然大家知道他是仙尊身边的跟班，前来翼州不是加入归元，看着仙尊面子也不为难他。但这不妨碍毛真人觉得这家伙立场可疑，不放他走。
这种怀疑，在剿匪军队前进过程中被归元探子刺探，毛真人三次派衍之去剿匪，一天之内三次被他用各种理由回避拒绝之后达到了顶峰。
“衍之啊，你和映秋仙子在翼州这些日子，都去了哪啊？”
这天傍晚，军队就地扎营。衍之坐在辎重车上，无聊地看着士兵忙前忙后扎毛真人的帐篷，脑子空空，样子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继承穷凶极恶的妖兽血统的同时也继承了传说中妖兽的笨拙。
毛真人便是这时候踱到衍之身边，邀请他和自己一起走走，同时问出上面那个问题的。
衍之听到了，衍之不想回答。
他偏头看向周边忙碌扎营的士兵们，快要进入翼州境内，军士们都提起了十分精神，大家吆五喝六地搬运着木头和毛毡，挖坑起锅，抬水分发，老兵对新丁的呵斥里添加了玩笑和不那么严厉的部分，连送灾民去徐州城镇的队伍都有种隐约的兴奋，对待难民百姓的抱怨声也比平时少了不少。
衍之看在眼里，也无非是对这支队伍早就有了的判断再多加深一层。他有些忧心秋姑娘，但看这帮人的水平，慢慢不那么担心了。
唔，元婴正在套他的话。
衍之想起来，回头对毛真人肯定点头：“我们没地图，就到处走走。”
他的神情那么肯定，眼神那么清澈，几乎有一种天真的诚恳在里面。如果不是他这几天来总是这么一副表情面对所有人的话，毛真人还能更信服一点。
这不是毛真人要的答案，比起金丹剑修的装傻充愣，他更关心仙尊的弟子，以及仙尊弟子背后隐隐约约的仙尊的影子：“秋姑娘现在在翼州内，久不见阁下汇合，应该担心了吧。”
衍之的眼神飘忽，多说多错，一声不吭，又在装死。
——他知道自己很明显地在装死，元婴也知道他在很明显地装死，但既然元婴这样亲民低姿态地和自己搭话，总不能在他闭嘴不说话的时候上来用手掰他的嘴吧？
毛真人当然不能去掰他，仙尊并不是那种把下属当消耗品的冷酷家伙。这样衍之的嘴就一直闭的和蚌壳一样。要不是立场在这里，毛真人几乎觉得这个有着一半妖兽血统复杂身世，剑意纯净凝练的强大金丹剑修有趣起来了。
于是毛真人决定换个话题：“罢了，我猜你也不知道映秋仙子今在何处，想来这问题也是难为你了。”
衍之抬头，还有点惊讶地看他。
“衍之道友跟我们也走了些时日，见到了我们一路行来，救助百姓，剿灭叛军，设置官府，散播救济。”毛真人抬手捋了捋胡子，颇有些自信地问道，“以你在仙门的经验来看，以为如何啊？”
衍之：……
衍之选择闭嘴装死。
毛真人觉得这么正面的问题，随便就能坦率回答，这家伙继续装死实在过分，有些不悦地掰衍之的嘴：“这总不能也涉及你不知道的事、仙尊吩咐的事、还有不方便告诉我的小秘密了吧。”
“不会不会。没有没有。”衍之从善如流，立即承认错误，“真人莫怪，我见了许多，一时想不出来。”
他对这位元婴真人还是颇尊重的，无论如何，衍之非常懂修仙界弱肉强食实力强的就是爷的规则。他比大炎这种理论上还有一套封建尊卑制度在运行的地方的任何人都更懂。衍之在任何时候都绝不会试图触怒无法战胜的上位强者，这么长时间以来甚至连尝试一下逃跑都不尝试。
——毕竟自己现在被善待是因为仙尊的面子，这很修仙界。而同样很修仙界的是，仙尊现在不在他身边，毛真人被惹毛了把自己砍成两截扭头跑路，去北方荒原或者南海附近的山沟里一蹲，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一旦自己成了两截，仙尊可不能把他的两截原样连起来。死了的东西无法活过来，仙尊一早就和他们说过了。
“那衍之道友多想一想，你觉得我们一路做的工作，成果怎么样啊？”毛真人怀疑这家伙在敷衍自己，可惜没有证据，只得背着手再问一次。
衍之想了想。
“对于您这样的元婴来说，殊为不易。”他想完了，正经地对毛真人说道，“您作为元婴，对凡人颇多照顾，这在修仙界不多见，是值得尊敬的。”
毛真人挑眉，衍之这家伙看起来憨憨实际也憨憨，得了他这么一句夸赞让老爷子很有些通体舒泰，“我也不过是跟从陛下的旨意，保护百姓于水火罢了，当不得尊敬……”
当他说皇帝的时候，衍之开始用那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了。
毛真人当然注意到了，他微微皱眉，却还是询问道：“衍之道友，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衍之看着他，转转耳朵。
“您对陛下很尊敬。”灰耳朵的剑修低下头，谨慎而谦虚地询问道，“皇帝是有什么仙宝或者把柄在手么？能让您这样的元婴真人都屈居他那么个筑基之下。如果他对您和张道君也那个态度，为什么你们不把他砍了，自己去座那个皇位呢？”
他这样问，姿态谨慎而谦虚，口中吐出的话语《谨慎》《谦虚》。毛真人有一次呼吸的时间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问这种问题！”毛真人又惊又怒，颇有一种看见大逆不道的小辈的恨铁不成钢样子，“皇室存在，凡人治国是大炎立国的根本，怎么能容许修士对他不利呢！”
“大炎立国的根本不是奉献自己产生灵气的缺满修士吗？和皇帝有什么关系？换个修士，照样让大家修缺满，又不能成为不让人鲨皇帝的因由。”
毛真人用那种极为震惊的眼神看着衍之。
衍之不明所以，甚至两只耳朵一起歪：这个问题很有道理诶，他有这样的困惑不对吗？仙尊早就觉得不对劲，他现在反应过来，好奇，问了，很合理啊，没有哪里奇怪吧。
“……仙门。”毛真人卡了半天，说：“仙门不会允许这种事的。”
一些人际交往的经验告诉衍之，这会或许不是个继续问下去的好时机。
可是……
“是哪个仙门？”他不由得问道，“一般的宗门管不到炎国这么远，是三大宗门中的哪个？太一宗？昆仑派？剑阁？还是他们都是这个意思呢？”
……
两刻钟后，毛真人总算把衍之这口无遮拦的家伙给送走，大松了一口气。
扭头，他回去自己搭起来的营帐，召集手下人和随军斥候来：“衍之阁下对大炎的情况不甚了解……我担心仙尊可能也不太知情。”
“你们快把人散出去找仙尊的弟子，那位映秋仙子。我恐怕他们不了解情况，真的会去帮助归元。”
“敢问真人。我们该如何劝服映秋仙子过来呢？”下面凡人统领抱拳问道，“似乎仙尊若有心帮助归元，不妙的也是我们啊。”
“你懂什么？仙尊若要帮助归元，起冲突的可不止我们枢密院这小猫三两只。”毛真人瞪他一眼，“你是想现在劝阻事态继续发展，还是未来大炎成为仙门大能斗法的棋盘？！”
将领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无论如何必须把映秋仙子带回来，若她不肯，就想法子让她在本地呆不下去。”毛真人断然决定，“哪怕用暴力手段也不能让仙尊的弟子继续在外面随意和不明所以的三教九流接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