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夏天,小学四年级的男孩河内志无故失踪。早上校方的监控还拍到他蹦蹦跳跳地去上学,但最后留下他监控影像的地方是水库,当时正值雨季,泥泞中的足迹无法保持,警察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人们以为他大概是因为贪玩溺死在水库里,直到五天后的凌晨,有人在公园草坪上发现他被暴雨泡得发胀的尸体。
暴雨让周围没有足迹可言,河内志的尸体上即使有被凌虐的痕迹也无法提取到其他人的DNA,并且河内志的脖颈处用丝带系着一个蝴蝶结,系得很紧,紧到深陷进皮肉里,在尸体上留下紫黑色血痕。
这个蝴蝶结简直是对警察的挑衅,但为死者的死后安宁考虑,这一细节并没有被披露过。而“没有披露”这一行为,正巧让蝴蝶结成了警察日后并案的关键证据。
尸体解剖之后胃里提取不到食物,只有一些织物纤维,因此无法靠食物残渣来推测他曾经去了哪里,而泡发和巨人观也让其他项目难以进行,因此这个案子未曾搜集到更多信息。
至于对社会关系的排查,同样无从查起,死者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学生,要说谁和他有深仇大恨显然不可能,同学们对他最大的印象是安静内敛,成绩末等,智商略低,脑子不太灵动但性格很好。
这是委婉说法,直白来说是这个小男孩比同龄人还要更笨一点,他有很轻微的智力缺陷。
在警察对这起案子感到无措的时候,五天之后,第二具尸体出现了。
晃下洸,男,二十九岁,身高一米五八,左边内眼角有一颗很大的黑痣。他国中辍学后在老家务农几年,然后独自一人来到东京打工,换过很多份工作,死亡时是某家连锁二手房公司的中介。
他的尸体在郊区河堤上被人发现,一样被暴雨泡发,因此没有记录准确体重,但从法医的记录来看,他是一个相当矮瘦的成年男性,有些骨质疏松,身体状况一般。
他的死因和河内志一样,脱水加多处软组织挫伤,以及内脏不同程度的撕裂,简单来说就是饥饿死和凌虐。
脖子上的蝴蝶结,从手法到材料都可以验证是一人所为,因此警方将两案并案,试图找到更多的共同点。
但遗憾的是,晃下洸的尸体上也没有更多信息。
佐藤美和子将第三张照片贴在白板上,写下吉川怜这个名字。
“一直到洸下晃被发现后第二天,第三个受害者出现,我们才得到了不同的信息。”
吉川怜,女,二十岁。她与前二者差异巨大,她的尸体并不出现在野外,而是在自己的出租屋里,赤身果体地横躺在床上,全身上下只有那个蝴蝶结——直到腐烂才被邻居发现。
相较于前二人,吉川怜的情况更为混乱,她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晚上在酒吧当应召女,酒吧是会做皮/肉/生意的那种,酒吧经理对这种人管理实在宽松,几天没出现也只以为是有客人的长期订单。
吉川怜最后一次出现在酒吧监控是在尸体被发现一星期前的半夜两点,她步履匆匆地穿过大厅和走廊,就此在摄像头里失去踪影。
她的出租屋在郊区,这种不知道转了几手房东的贫穷城区没有王法可言,夜深人静连黑狗都不敢叫,因此没法查到她是怎么回到出租屋,又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这里的监控不全面,死角比录像范围广,有归有,但贫穷赋予这个群居村落混乱的属性,每天来来往往的黄毛混混几十上百,法医按照吉川怜的尸体倒推她的遇害时间,高木涉将对应的监控拷贝回来,到现在还存在搜查一课。
来来回回都要把监控盘烂了,没在混混群里找到一个可以做出这些滴水不漏案子的,高智商人选。
黄昏把吉川怜这个人交割成“守法”和“荒谬”两个部分,警察在混乱的夜色里没有发现,于是想尽办法摸到她白天工作的便利店,在便利店监控中倒是查到了一个人。
西泽亮,三十七岁,个子不高,他在父母早亡后继承大量遗产和保险金,日子过得不错。从便利店监控举止中看来有些洁癖,西泽亮每天早上七点半都会到来买同一款三明治,然后带去工作岗位当早餐。
他的职业是校医。
他就在第一名受害人河内志就读的学校工作。
真要将他作为怀疑对象其实没什么证据,最多能说他符合侧写师的推论,只是那时候警察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于是传唤了这位校医。令人失望的是,在吉川怜的死亡时段里,西泽亮一直在学校上班,有监控为证。
那时负责讯问西泽亮的警察是松田阵平,他和目暮警官报告过好几次,觉得这个校医非常不对劲,西泽亮举手投足都太稳重,走一步看三步,警察问什么问题都早有准备,上次松田阵平看到这么聪明的人还是椹田一朗。
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问讯最多也只能有24小时,然而还没等摩拳擦掌的松田阵平问出些什么,第四个受害人出现。
杀妻骗保案,加藤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帮助正在被讯问的校医脱罪了。
听到这里萩原研二举手:“既然我们已经确定杀妻骗保案是加藤伪装,浑水摸鱼,那么是不是可以重新将西泽亮列为嫌疑人?”
佐藤美和子和高木涉对视一眼,犹豫一会,对萩原研二说:“不行。
“事实上西泽亮在讯问后,于距离警局不到三公里的十字路口发生车祸,双腿截肢,但一年半后,‘蝴蝶结案’出现了第五个受害人。”
“和之前所有的情况都不同,”高木涉拿着一大沓资料,苦笑着说,“这一次监控拍到了犯人,然而犯人……人间蒸发了。”
深濑恭子,女,二十七岁,高校学历,职业不详,据传曾经是极道组织的秘书,两年半前的十二月一日带着妹妹深濑绫搬到米花町附近,深居简出。
然而就在她搬来四十七天后,已经沉寂了半年多的蝴蝶结杀人犯再度出现,监控能清晰地拍到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壮实男子尾随她进入没有监控的小巷,此后深濑恭子失踪,一星期后,深濑恭子被凌虐的、绑束着蝴蝶结的尸体在水库旁出现。
而那个尾随她的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巷子的那头没有正对着的监控,但是附近的商家各自有不少,高木涉和千叶和伸曾经全部拷回来,彻夜分析过,确实没有和深濑恭子以及尾随者一样体貌特征的人在巷子那边出现,他们两个人好像凭空消失在了监控里。
佐藤美和子将那一段监控在电脑上播放出来,正打算说些什么,却听见神野夏诧异的声音。
“这个被尾随的女性……”她皱眉看着电脑屏幕,手里的奶茶杯终于放下来,“她不是深田恭子。”
所有人的视线从屏幕上转移到她脸上,试图从那张千锤百炼的表情上看到更多,萩原研二更熟悉她一些,于是直接开口问:“你怎么确定的?你以前见过深濑恭子吗?”
“巷子的那头相对而言比较热闹,人流量较大的地方对吧?”神野夏不回答他,偏头去问佐藤美和子。
佐藤美和子不做犹豫:“那头有很多服装店,人流量很大。”
“……”神野夏收回视线,低着头。
四年前的夏天,正是她去了金三角又回来,再把明美送走的时候。那段时间她状态不佳无暇他顾,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虽然梳理过一遍,却仍然觉得像别人的故事。
而深濑恭子死亡时间是三年前一月十七日,那时她已经脱离黑衣组织,正在亚特兰蒂斯抢救,称得上泥菩萨过河。
所以果然是这些被她用烂的套路,失去她之后黑衣组织根本没有找到能代替她的人,他们只会拙劣地模仿她。
松田阵平难以忍受这怪异的沉默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他从来不是爱听谜语的人,于是忍不住开口:“请问神野顾问有什么高见吗?”
“按时间顺序重查一遍。”神野夏顿了顿,“我知道,当年第五个受害人出现后,东京曾经成立搜查本部却还是一无所获,大家也不用太有压力。”
“至少,我们已经比当年清楚第四个受害人的真相了。”她的语速很慢,似乎在边说边思考,“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众人互相对视,办公室里的气氛沉重得能压死牛,直到三池苗子轻轻敲门——她来找千叶和伸一起下班。
三池苗子疑惑地问:“那个,已经九点了,不值班的人不回家吗?”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骚动起来。
“今晚是我和高木值班,”佐藤美和子抓起外套,“其他人可以走了。”
目暮警官不在,佐藤美和子是办公室里唯一的警部补,比其他人职位要高一些。
两位顾问除外。
松田阵平起身,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折返向萩原研二:“你们晚上住哪里?”
萩原研二一愣,问神野夏:“我们晚上住哪里?”
总不能都出去了还回亚特兰蒂斯,他还回得去吗?
神野夏显然也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事实上她早上六点开始物理说服萩原研二,八点来上班,看完打架后立马碰上杀妻骗保案,连轴转一整天。
说神思不清也没有,只是确实没时间想自己的事。
于是她也揉揉太阳穴:“那,我们现在去买?”
“现在?你和中介有预约吗?”萩原研二迟疑,“我们的日常用品呢?”
没有预约,忘记了,这个点哪怕是房屋中介应该也下班了,而且拎包入住的包他们俩现在也没有。
况且就算是真买到了房子也需要提前找物业通水电,现在这个点……
神野夏又想了想:“那先去住酒店,不过我得和你住一间,森中让我第一天晚上的时候看着你点,万一你想通了跑路了。”
“……就住在附近吗?”萩原研二尽量忽略后面的话,脸色怪怪的,“倒也方便。”
“你们俩个在说什么啊?”松田阵平从头听到尾,一脸的无语。
他抄起机车钥匙,转了转:“实在没地方住就去我家。”
松田阵平在东京租的公寓比天鹅绒町的小一点,毕竟这两个地方的房价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目前就多出这么个情况,不大的房子要再塞两个人,还是两个成年人。
神野夏轻车熟路地从松田阵平的冰箱里拿碳酸饮料,然后该洗澡洗澡该吹头发吹头发,萩原研二就,很局促。
按理他是不应该局促的,他和松田阵平那么多年朋友了,对方什么样没看过,本来应该是神野夏局促,没想到对方态度像土匪进村,他被迫承担了局促的剧情。
他尴尬且礼貌地问松田阵平可以借一套睡衣吗,松田阵平说你到底在和我装什么?
萩原研二:……
萩原研二大爆发:好了!你们两个冷漠无情的人!就当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多愁善感好了!
神野夏:……
神野夏:再和一朗看肥皂剧我打断你俩的腿。
松田阵平也拉开碳酸饮料,坐到地毯上:“说到一朗……他怎么样了?”
还能和研二一起看肥皂剧,应该是过得还好。
“就那样吧,一三五打渔二四六晒网,星期天睡大觉,他最近闲得很,甚至在补旧衣服。”神野夏头发吹得半湿不干,毛毛躁躁地搭在肩膀上,“你其实见过他,好几次。”
“是吗?”松田阵平意外,“我不记得我看见过和他很像的人。”
“他偷偷来见你,当然不会让你看见,”神野夏想了想,“不说东京,在天鹅绒町的时候,他其实就住在满开剧团的库房。”
“……啊,”松田阵平靠着沙发,头仰起来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萩原研二也坐过去,打开电视综艺当背景音,看似无意地说:“其实他过得也没那么好,现在成天和个药罐子一样。”
“为什么?我记得他能力很强,综合素质在当时至少能排到前三。”松田阵平转头看他。
“半边骨头都被炸烂了,能活下来确实说明他很强。”神野夏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别可怜他,他自己选的,不需要人可怜。”
松田阵平好久没有说话。
然后他喝干饮料,从冰箱取出啤酒,撬开盖子,问神野夏:“我能给他打个电话吗?”
神野夏关掉和椹田一朗的消息窗口:“他说可以。”
两句话中间并没有暂停,很流利,松田阵平愣了一下:“你知道我会这么问?”
“我猜到了。”
神野夏把正在通话中的手机递给他。
“嘿,混蛋,好久不见。”松田阵平轻声说。
电话那一头,椹田一朗站在阳台上,掸了掸烟灰,湿漉漉的半长发贴在额头和脖颈,他看着灰扑扑的东京夜空。
“对,好久不见。”
松田阵平打电话的时候,神野夏用另一部手机刷附近的租房信息,耳朵上架着的蓝牙耳机闪着光,那头森中明青在问她要不要趁这几天和长谷川悠一结婚。
她抓了抓头发,打着哈欠说最近有点忙。
萩原研二去厨房切配菜准备煮夜宵,神野夏当机立断把美乃滋藏进电视橱柜,转身还在和森中扯皮。
她边说烂话边漫不经心地想:此刻真是美好,没有任何事物压迫着,你我在同一空间里,距离舒适又亲密。
手机里传来警报声,松田阵平已经挂掉和椹田一朗的电话。她站起来挪了几步,又不想动,准备站在原地等松田阵平自觉把手机教回来。
因为放松,所以并没有察觉到。
松田阵平把手机放进她的卫衣口袋,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
他偶尔也是需要拥抱的,他太需要拥抱了。他伶仃地在东京活了三四年,一个人背负三个人的理想,他的心在那场爆炸里消失了,于是他只好往前狂奔,一刻也不敢停下,一停下他就能听见胸腔里的寂静,那寂静像潮水一样淹没他。
他偶尔会觉得他必定要爆裂开来,因为生活给他的玩笑,因为死亡的前景。他觉得他正在死于孤独、爱、绝望、仇恨,还有这个世界给他的一切。每多一次经历,他都会像被吹的超出自身容量的气球一样,再膨胀一些。最恐怖的激发之后,就会炸得什么都不剩。
直到在天鹅绒町,他的奔跑,他的流放,因为双腿残疾的“妹妹”停下了。
他在那时忽然得到了大口大口的喘息,他胸膛里好像重新长出了什么,于是他看向“妹妹”,心想自己一定要爱她,这一定是命中注定的,他不会再有别的好运能这样起死回生了。
没有人能再像她一样合适,既可以填补自己对挚友的愧疚,又可以如此聪明通透地拉住自己。
她一定会包容的,他浑浊地想,如果是和她拥抱的话,那自己笨拙一点也没关系。
……然后意料之外地,并没有被包容。
老实说他和神野夏有些属性相冲,她们两个都是炸药,区别在于他更明显一些,远远的就能看见爆炸的火光;而她伪装得太正常,像一捧已经烧完的灰,要靠近才能发现内里是不可控的核聚变。
如果他认识她在一朗还在的时候,会这么……
他不愿细想,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灵魂论的拥趸,他更认同这样一句话——“删除我一生中的任何一瞬间,我都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
这一点来看,他又和神野夏很契合了。
神野夏没有包容他,但纵容了他,她把所有遗憾,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送回了他身边。
他的情感应该是要燃烧殆尽了,却又觉得有什么别的在沸反盈天,那沸反盈天的东西在耳边不断催促着,要自己去拥抱她。
他知道,自己很需要、很需要这一个拥抱。
被推开也没关系,不被包容也没关系,我已经得到了命运的馈赠。
神野夏迟疑了一下。
她的视角和松田阵平不一样,她知道此时十三四岁的、在路上捡到真枪的夏天已过,年少无知的扳机也已经扣下。现在没有人死、没有人受伤,这似乎只是空枪,然而外来者已经听到隐隐约约的风声,那枚正中眉心的子弹已在路上。
于是她转过身,也拥抱着松田阵平。
多梦的夜晚是他可以藏身的又深又暗的水潭,她能拥抱这一个孤独的瞬息,就拥抱这一个孤独的瞬息。
松田阵平的额头磕在她肩胛,脊背曲着,倚靠着她,用沉默拉长久久一段时间,直到他的哽咽,像已经遗忘了怎么哭的哭声。
神野夏摘掉耳机,关掉身上所有收音设备。她站在那里,坚定地、披星戴月地、挡住命运碾落下来的一身灰尘。
……
厨房里。
萩原研二关掉沸腾的炉灶,把面沥出来,又把冰箱里的鸡蛋拿出来,放进煮蛋器。
夜宵已经做好了。
他抬头,簇新的抽油烟机上刚好能倒映出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眼尾下垂,总带着温和的、不厌其烦的笑意。
他没有想出去煞风景。
他只是有点想……
抽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