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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绿的旧事(3)

    明明已近深夜,永安城中却热闹非凡,万家灯火长燃,百姓伴着如酥细雪相聚于街头,大大小小的摊位连成长队,阵仗怕是仅次于上元灯节。

    马车低调停在贤宾集一侧,萧清规扶着寿眉的手走了下来,摊开手掌接住落雪,寿眉见状想要撑伞,萧清规摇头拒绝,按下了她支伞的手。

    寿眉忍不住念道:“淋了雪受凉可不好了……”

    “哪里就那么娇贵,这么小的雪点子,落在斗篷上便融化了,握都握不住。”

    寿眉无奈地把伞抱到怀里,打算等雪下大了立即撑开,只见迎面跑来几个身着冬装的稚子,口中嬉笑叫着,寿眉连忙挡在萧清规身前,生怕冲撞了她。

    “这些孩童不过刚会跑的年纪,还不回家睡觉,爹娘也不管管。”寿眉许久没出过宫,一出来就是这般摩肩擦踵的热络景象,不禁有些担心,嘀咕道,“不过是冬至,大誉素来没有庆贺的习俗,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便是了,还是北朔传过来的风气……”

    北朔崇奉月神,以月为尊,冬至是长夜的开端,北朔人是必要劳师动众地庆贺的,郑重过中原的除夕。萧复在世时,北朔率先与大誉通商互市,关系稳定了二十多年,更有不少的北朔人到永安经商,甚至定居在永安,多聚集在城东的崇宜坊。

    萧复为彰显对北朔的友好,干脆御笔一挥,改崇宜坊为安朔坊,从此凡是来京的北朔人更是蜂窝般涌进安朔坊,百姓安居乐业,上面也方便管辖,倒是一举两得之举。

    到底是出了肃穆的宫城,寿眉虽有些抱怨,也不像在宫中那么克己复礼,孩子气地发起牢骚,很快便发现萧清规始终不发一言,微扬起头来望着近在眼前的贤宾集,寿眉无声叹气,心知长公主还是放心不下,虽不承认是为了王爷而出宫,上了马车还是命车夫前往城中最热闹处,除了贤宾集还能是哪儿?

    寿眉低声问道:“长公主,可要进去?”

    萧清规并未跑神,闻言摇了摇头,缄默地看向面前雅致的楼阁,丝竹之声悦耳,传到街头,一派太平之象。

    她逐个看过每扇窗牖,薄薄的一层碧纱挡住室内的风景,偶有人影闪过,暗香浮动。

    不知萧翊在哪一间屋内。

    萧清规心想,若是刮起一阵诡谲的风,将全部的窗都吹开就好了。

    上天并没有理会她的歪心思,萧翊却像是听到了。她忽然瞥见某扇窗前出现了个略微高大健硕些的影子,贤宾集的男客多是些文臣文生,如萧翊那般的武人身形怕是难找到第二个。

    窗被从内推开的瞬间,萧清规看到萧翊,穿的恰巧是她生辰那天穿过的衣裳,她记得上面幽深的十方莲纹,他正抬手扯了扯衣领,面带些许的不耐烦,许是包厢内太热,他才推开了窗吹风。

    萧清规下意识想向后退步,她虽未站在贤宾集楼下的正对面,而是偏斜些的位置,萧翊若非扫视四周,定不会注意到行人错落中的她,可她还是怕被他发现。

    正在她悬起心时,一名女子随着萧翊也来到了窗边,衣着的薄纱灯笼袖是北朔人偏爱的样式,想必就是那位传闻中的弦姬。

    弦姬不知说了什么,吸引了萧翊的注意,令他侧过身去,无暇关注街上的风光。

    萧清规抿紧了唇,不知不觉咬住唇肉,心头一片混乱,理不出头绪。

    弦姬捻着水葱似的手指,姿态撩人地轻点萧翊的胸口,萧翊情难自控般抓上她的手腕,两人仍在交谈。

    寿眉也瞧见了,自知非礼勿视的道理,低着头回避,又忍不住瞟萧清规的神色,为难解释道:“贤宾集只是乐坊,不做青楼勾当,王爷……王爷他一时与胡姬没掌握住分寸罢了,只是不该打开窗来,叫人看到必生诸多非议……”

    萧清规冷声开腔:“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他只要给够了银子,便是想在大街上……”

    话音骤止,萧清规猛地将更加荒唐的话咽了回去,依旧盯着楼上那扇唯一打开的窗,纳罕这二人要在大庭广众下缠绵几时,萧翊总算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弦姬的手腕,忽而福至心灵般转头看向窗外……

    萧清规赶紧想要转身,一把玉色的伞挡在了头顶,再等她转过身去,只见是一袭白衣的陆真颜。

    她暂不去理萧翊,惊讶问道:“真颜君?你何时出来了?”

    陆真颜换到左手持伞,兀自去拂她肩头毛领上的雪片,声音温柔如水:“雪越下越大,真颜特来为殿下撑伞。”

    萧清规知他在哄自己,一笑置之,尽力克制着眸色中的哀愁,可她知道,聪敏如陆真颜,他定能看出来。

    陆真颜微微偏了下伞盖,一边藏住萧清规,一边看向那扇唯一开着的窗,窗前已不见人影,他的语气暗藏着讥嘲:“王爷不愧是习武之人,气血旺盛,如此隆冬时节还要开着窗子,不仅不便于行事,也唐突了佳人。”

    萧清规今日无心去怪罪他对萧翊的针对,因为不仅是他,就连她也很想针对那个无耻的淫徒,可心中总是有一味陌生的情愫在萦绕,她不知道那叫什么,只能伸手按住心口,意图将之平复。

    陆真颜见状很是担忧,不再去嘲讽萧翊,低头问萧清规:“殿下可要进去坐下歇歇,听支曲子?真颜陪殿下。”

    萧清规摇了摇头:“不想进去,立在这儿已听了许久,听腻了。”

    “那殿下可要四处逛逛?”

    陆真颜刚问完就收到寿眉的白眼,寿眉狠狠剜他,平日里觉得他是个识大体的人,今日竟糊涂起来,纵着萧清规在如此纷乱的街上流连,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即便没有危险,总是要受凉的。

    萧清规将两人交换神情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寿眉心实,不如陆真颜灵巧,陆真颜正是看她心情不佳,才想陪他逛逛,倘若心情怎么都好不起来,身体又如何能好呢?如此简单的道理罢了。

    想起刚刚看到弦姬身上的灯笼袖,萧清规心潮微动,道:“两年不曾去过安朔坊了,如今那里可还热闹?”

    说到北朔胡人聚居之地,陆真颜脸上闪过一丝排斥,可又并非全然排斥,还是愿意陪萧清规一同前往的。

    “一如昔年,殿下既许久没去过了,不妨顺便逛逛,真颜陪着殿下。”

    两人同在一把伞下向东走去,寿眉命车夫远远跟着,独自撑起了伞,同那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刚接近安朔坊的牌楼,鼎沸的人声已传了过来,热闹比起贤宾集旁怕是不遑多让,街上架起九个排成排的篝火,身着胡服的北朔人正围着篝火踏歌,悠扬的北音响彻坊内,还有不少誉人也跟着共同起舞。

    那是跨越了宗族的和睦场面,萧清规思忖着大誉和北朔随时会起的战事,心境复杂。她知道萧翊并非穷兵黩武之人,提前练兵更多的是为了防范,而非打算主动出击,她藏在袖中的手不觉搓动起的念珠,暗自祈祷北朔切莫妄动,让眼前的太平之景持续得再久一些。

    北朔人不论男女皆编三重辫,女子长辫垂在背后,男子则束起于头顶,若不细看,与寻常的发髻差别不大。

    她看到那些男子额间的大多有一颗朱砂红痣,嘴角微动,想起往事。那并非是生来就带有的,如她一般携着观音痣出生的人可谓少之又少,篝火旁放着一盆胭脂化成的朱砂红墨,旁边还有一只狼毫画笔,北朔男儿额间的红痣正是画上去的。

    隆亨二年的冬至,萧翊从江南凯旋不久,她很是思念他,二人朝夕相伴。因她身弱畏寒,萧翊并不想在这种时节带她出宫,耐不住她使小性子,他们还是微服到城中游玩。

    也是今日这条路线,他们从主街走到安朔坊,看到一北朔女子拿起狼毫笔,蘸取胭脂墨,与之同行的男子低下了头,女子轻踮脚尖,在男子额间点上一枚红痣。

    当时她便笑了,与萧翊戏言,北朔竟有如此习俗,男子还得个个都有一枚观音痣不成?女子却是没有的,若她生在北朔,该怎么算呢?

    萧翊什么都没说,只跟着她走近了瞧热闹,看着那女子对她浅笑,将手中的笔交给了她,虚指着萧翊的额头用生疏的汉话告诉她:“月神,赐福的。”

    她哪里通晓北朔的习俗,听说是赐福的,当即让萧翊欠身,萧翊一一听从,未说一个不字,她便连脚尖都不必踮起,认真地在他额间点下了红痣,潇洒将笔放回原位。

    后来她非要拉着他到篝火旁学人家踏歌,一曲结束,那些点了红痣的男子毫不顾忌地吻上女子的额头,眼波纠缠着爱意,她才迟钝地意识到不对,满脸疑惑地看向萧翊。

    萧翊却笑了,他惯爱的那般嘴角噙笑,捉弄的笑,还朝她勾了勾手指,似乎在叫她近前来送上额头。

    她犹在云里雾里,连连后退,躲避他的逼近,萧翊比她高出一头,不必用力就能钳制住她,让她逃脱不得,她赶紧捂住自己的脑门,蹭坏了花钿也不管,嗔怪他:“你最是了解北朔的,这到底是什么习俗?他们为何在大庭广众下亲了起来?”

    誉朝民风已算开放,可也断没有这般大胆的行径,令她一时之间委实难以接受。

    萧翊装腔作势地思忖了一番,旋即大言不惭地扯谎:“记不清了。你既不肯让亲,就走罢。”

    她偏要刨根问底,按住萧翊后找上个商贩询问,商贩见她是个汉人,自己的汉话虽不算熟稔,还是热心解释道:“在北朔,女子都是月神的女儿,带着月神的福泽降世,男子不被庇佑,成年后,要虔诚地求月神,让月神的女儿爱上他,为他画一颗痣,在冬至这天,赐福给他。不然,北朔很冷,雪岭很多,男子外出会遭遇灾难。”

    没等商贩把话说完,她的脸已经红透了,草草谢过那个热心的商贩后转头看他,他就立在远处闲适地等着,等她知晓答案后涨红着脸怒视他,他的笑脸则愈发张狂。

    她记得她那时气得冲上去要朝他拳打脚踢,萧翊将她双手制住,还故意用一只手攥住她的双手,她竟丝毫挣脱不开,气得心脏狂跳,很快咳喘不止,萧翊这才停下捉弄她的心思,赶紧将她抱上马车,匆匆回宫。

    回去途中,她一言不发,萧翊以为她还在生气,耐着性子哄了许久,可她其实很快气就消了,旋即生出满心的惶然。

    她直到那一刻才意识到,她有多迟钝,他们又有多逾矩。

    也是那晚,她开始生出疏远他的心思,甚至第一次动起嫁人的念头。因为她早已下定了决心,他们只能做一辈子的亲兄妹,再无其他关系可言。

    回首往事,萧清规甚至有些逃避面对现实,如今她与萧翊相处,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那条底线上试探,她真的很累,很累很累,可她费尽心思筹谋了这么久,她还不能放弃。

    下午回到嘉宁宫后,便有人送来了不少世家或重臣之女的名册与画像,她看了数个时辰,从中挑选出十余名送帖,下月初七进宫作陪她与冯玄度的相看礼,她看得愈发心如止水,也彻底平平息了中午在议事堂外因萧翊生起的恼火……

    陆真颜突然开口打破沉默,声音是轻柔的,却还是惊到了出神的她。

    他也在回忆往昔:“两年前的冬至,是殿下与真颜相逢的日子。”

    萧清规都快忘记了,那个特殊的日子,她还初见了陆真颜,在去安朔坊之前。

    陆真颜其实原本也是将门之后。当年萧复急于建国,宋长庚和裴素枝夫妇率大军征讨北朔,未克,战死,陆真颜之父正是援军主帅,再战仍未从北朔人手里讨得丝毫好处,葬身于雪原。

    陆真颜之母闻讯痛彻心扉,难产生下陆真颜,尚且襁褓的陆真颜由郑光辅之妻收养,在郑府长大——郑光辅之妻正是陆真颜的姨母,她那前任未婚夫婿郑逸卿则是陆真颜的表兄。

    郑家满门抄斩后,陆真颜因为外姓之子,逃得一死,罚没于伎馆。

    他辗转到了个北朔胡人开的伎馆,在永安城中也是盛极一时的,既行乐坊之事,也做青楼买卖。陆真颜本就憎恨北朔人,那些年忍辱负重,吃了不少苦头。

    萧清规初见他时,风月之地,他在众人前抚琴,正映了那句“既共阳春等茂,复与白雪齐清”,好一个出尘不染的俏郎君。但她会注意到他,却是因为那上乘的琴技,只是欣赏,并无其他。

    她随手给了些赏银,管事识趣地送上曲单,让她选曲,她与萧翊本没想久留,还是多听了一曲,叫他随便弹就好。

    如今,萧清规收回目光,望着地上的雪平淡说道:“不论伎馆还是乐坊,大多通行旋律轻快的曲调,你却弹了一支慢曲给我,《离魂梦仙游》,倒不曾问过你,为何?”

    陆真颜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因为我从殿下的眼中看到了忧郁和痛苦。”

    她就知道,他这双眼将万事万物看得太过透彻。也正是因为这支《离魂梦仙游》,冬至过后,她打算给自己物色个面首时,想到了他,才有今天。

    “本宫的婚事,整个永安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你却从来没有问过。”萧清规突兀言道。

    “真颜不愿让殿下再添烦恼,婚事已定下三月有余,殿下并未抛弃真颜,真颜已不胜惶恐。更不敢像王爷那样……”

    “听说你前阵子也病了。”萧清规打断道,生怕他指明萧翊刚刚的孟浪举止,“可大好了?”

    “劳殿下挂心,真颜无碍。真颜更担心的是殿下,殿下今夜出宫,是为了寻王爷罢。”

    这话头竟然又转到了萧翊身上,萧清规脸色微冷:“你这般直来直去,本宫很是厌恶,还是素日里恭谨的样子可喜些。”

    陆真颜即便知道会惹她不快,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发出心底压抑许久的疑惑:“殿下对王爷……”

    “本宫待兄长如何?即便他眼下在与胡姬荒唐,他也是本宫的兄长,本宫明日一早就要去禀告母后,让母后责骂他。”

    这倒是寻常的妹妹对待兄长纵情声色的态度,陆真颜低喃道:“如此,便是王爷一厢情愿了。”

    夜色愈深,篝火旁的踏歌声也渐渐歇了,萧清规感知着清晰的寒意,不愿再与陆真颜继续说下去,唯恐说得深了,转身走向马车:“本宫乏了,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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