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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绿的旧事(2)

    绛雪生凉,北风千里,一眨眼三月光阴流转,永安又迈进了隆冬。

    公羊羡早已率使团返回南荣,初入冬时还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慰问冬安的折子,态度依旧恭顺,倒像是劳师动众地前来求亲不过是一场试探。

    萧翊并不得清闲,趁着最近这些时日京郊风雪猛烈,他忙于操练将士,以提高部下在苦寒之地作战的耐力。玄甲军内部皆知,萧翊乃是为日后踏平北朔而提前做准备,正如当年江南之争,将士们提前演练水战数年,这才一举歼灭东夷,获得大捷。

    北朔大部分的疆域一年二百天如同冬日,春夏短暂,若是作战可谓艰险。眼看着年关将近,将士们也不免纷纷在心中祈祷,希望北朔莫要妄动,至少安生度过这个年节,家眷也不约而同地前往千秋寺拜佛,图个慰藉。

    萧清规刚听过俗讲,走出禅室立在廊下,感知着浓烈的冬风,看寺院内香客如云——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萧翊了。

    过去他勤快地往嘉宁宫跑,她表面装出副不耐烦的样子,心中到底是受用的,如此养成了习惯,他突然不来了,她也要硬撑着面子,任寿眉提醒过几次,也不肯去请他一同用个晚膳什么的。

    她现在看起来不争不抢的样子,心性格外恬淡,可她的暗哨遍布宫内外,前朝的门下侍中范闳更是她一手提拔的,以范闳为首的数位大臣都听她指令,萧旭在朝中受多方掣肘倒也不假,皇位坐得很是艰难,事情过去这么久,萧清规对他的气早已经淡了。

    玄甲军在京郊练兵之事,她早就得到了风声,心中盘算许久,也没想出法子去阻止他,她知他野心颇大,更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应当活在战场才不算埋没,可她实在是不想让他出兵北朔……

    寿眉的话声将她的神智唤回:“长公主,贺兰天师算好了日子,下月初七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选定于芜园举办相看礼。那时芜园的梅花开得正好,还可以顺便赏梅。”

    誉朝民风开放,婚嫁也并非全然的盲婚哑嫁,有相看礼一说。双方于选定好的吉日会面,稍加了解彼此,甚至可以因相看不满而悔婚。同时为防逾矩,还会请上许多同龄的公子小姐同游,倒像是清明踏青。

    萧清规并未接话,寿眉便继续说下去:“还有后日的冬祭大典,新制的翟服已经送到了宫里,长公主可要回去试试?倘若哪里不对,奴婢再命人修改。”

    萧清规看出寿眉是在劝她回宫,闻言微微颔首:“那就回罢。”

    路上坐在马车里,寿眉几次偷瞄萧清规,萧清规便点了她一下:“有话便说。”

    寿眉道:“王爷许久来见长公主了,也不知冬祭会不会参加……”

    誉朝规俗,每年冬至日必要举办冬祭大典,萧清规等的就是这日,语气淡淡的,却分外笃定:“他会来的。”

    即便他再不想见她,即便他素来不尊鬼神,可这十年来,每每宗庙不论举行大小祭祀,他除非远征在外,不得回宫,否则必定雷打不动地准时出现,所以她才这么笃定。

    两日后,冬祭大典。

    贺兰世镜这几年愈发深居简出,相传是身体不适,她这个可通阴阳的神灵转世竟也会有体会凡人生老病死的一日,颇有些可笑。贺兰云裳代为主持祭礼,手执贺兰家族传了数百年的法杖,面色冷峻,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一切。

    萧旭在前首祭,萧清规与萧翊并立其后,行亚祭,他们相隔不过一人的距离,在庄严肃穆的鼓乐声中双双跪地,行三拜九叩之礼,郑重过天子大婚,奈何祭祀并非喜事。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萧翊好几眼,过去总是他在祭礼上开小差,毫不顾及地偷看她、逗弄她,叫她在此等严肃的场合忍得煎熬。可这一次,他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萧清规这才迟缓地生出慌乱之感,他似乎是真的动怒了。

    那天他答应由她来处理与冯家的婚事,说给她时间,却也说,要等她处理完才能再见他。当时她并未多想话中的含义,一拖就是数月,眼下可以确定,他心意坚决。

    冗长的祭礼结束,已近午时,朝臣与宗室们相继散去,萧清规刚打算上前与萧翊攀谈,也不知他是没看到还是故意的,径直走向萧旭,兄弟俩旁若无人地私语,似乎在说什么隐秘之事。

    两人聊了几句就要离开宗庙,萧旭发现她还没走,连忙主动上前,语气有些小心谨慎:“皇姐,朕与皇兄要去议事堂清议,皇姐不如同往。”

    萧清规正想转头看萧翊,他却已经先走一步,户部尚书冯湜并未离去,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等候,萧翊睃了他一眼,径直先走,冯湜则跟了上去。萧清规心中明了,他们想必要商议拨冗军费之事,难免暗自揪心,面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婉拒萧旭:“到了吃药的时辰,本宫就不去了。”

    萧旭又关怀了几句,倒也不像作假,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寿眉,走远了也在同新任的主管太监下指令,大抵又是要往她宫中送些珍宝补药。

    萧清规立在原地发了会儿愣,旋即急忙地走出殿内,被过高的门槛虚虚绊了下,幸亏寿眉将她扶住,她则紧捏着木框,摩挲着上面雕刻的花纹,久久缓不过来。

    寿眉看在眼里,极为心疼,不免怨怪地看向萧翊远去的方向,咬牙说道:“长公主,奴婢扶您回宫罢。”

    “去议事堂外不远处那座亭子等他。”

    “长公主……”寿眉不得不随着她前去议事堂,到底没忍住抱怨了句,“即便王爷不满长公主的婚事,也不该如此冷落长公主,云裳姑娘都说,长公主断不可如此郁结下去,不利于养病……”

    萧清规全当未闻,孤亭风冷,即便她又添了件厚重的斗篷,身子到底很快就凉透了,暖不起来。

    等了足有两刻钟头,寿眉早已命人端来了炭盆,奈何凉亭实在是不防风,她急得正准备冒死闯进议事堂,萧翊总算出来了。

    看到萧清规的瞬间,萧翊险些没忍住脱口而出的关切,欲盖弥彰般申饬了寿眉一句:“你怎么伺候的?就让她立在风口处?”

    寿眉夹在中间分外艰难,解释了句:“长公主执意要在这儿等王爷……”

    他调转目光盯向萧清规,虽未说话,萧清规却看懂了他眼中的含义,无外乎是在问她:事情可处理好了?可他岂会不知婚事并未被取消。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萧复驾崩之前,她铁了心不愿嫁人,萧翊也始终不娶,他们是站在一起的盟友。如今她想嫁人,萧翊不准,盟约毁坏,他对他前所未有的冷漠。

    可大抵是恃宠而骄的道理,萧清规等了他这么久,看到的还是他的冷脸,瞬间哪还顾得上过错的源头是自己,只想同样朝他放支冷箭,也叫他痛上一痛。

    于是萧清规咽下了原先要说的软话,言道:“半月后便是我与冯公子的相看礼,在芜园举行,皇兄可要来?”

    她与其他男子的相看礼,竟然还敢叫他,就不怕他把喜事变成丧事?萧翊气极笑极,冷声反问:“皇妹是在邀请我么?”

    “自然,第一个要请的就是皇兄,还望皇兄赏光。”

    “皇妹如此盛情,本王怎好不去……”

    萧清规不让他把话说完,打断道:“皇兄这是答应了?”

    萧翊牙都要咬碎,只能往肚子里咽,冷哼一声就要走人,萧清规的声音还是追了上来:“如此妹妹便等着皇兄驾临。”

    萧翊沉声接道:“你最好赶紧给我回宫,否则我现在就打断你的腿,再叫人把你抬回去。”

    “皇兄但凡来打好了。”萧清规语气强硬地回道,很快又给了他个台阶下,“我站得腿软,回不去了。”

    她以为萧翊会过来抱她,或许萧翊也是想的,可这计谋今日并未奏效。

    “腿软了就爬回去。本王还有要事前往京郊大营,不然定要在这儿看着你爬。”

    看着大步远去的玄衣身影,萧清规鲜少地体会到懊丧,气得将怀中微凉的手炉砸落在地,咒骂道:“真是可气!”

    “奴婢这就去传步辇。”

    寿眉一路小跑着,刚拐了弯就撞上四个小太监扛着驾空步辇,当即将人拦下:“先随我去将长公主送回宫中。”

    小太监们并未多言,只默默跟上寿眉,送萧清规回嘉宁宫。

    那日是冬至,夜开始变得更加漫长,萧清规提早就寝,却始终无法安睡。

    宫门还未下钥,有内监掌灯前来,窃声与寿眉耳语,人走之后,寿眉在廊下吹着冷风踯躅许久,终是敲响了寝殿的门,入内禀告。

    “长公主,宫外暗哨来报,王爷他……”

    “他又怎么了?”

    萧清规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更知萧翊擅于先发制人的秉性,只是没想到他行动得这么快。

    寿眉硬着头皮说道:“酉时京郊演兵结束,王爷入城后回王府更衣,随后……随后去了贤宾集听曲儿。”

    “与范闳一起?”

    “非也。王爷独自去的,还叫了个胡姬作陪,名唤弦姬,乃是名北朔女子。”

    萧清规沉默许久,寿眉立在原地等候,隐约瞧见萧清规坐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许久才说道:“这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打搅本宫的美梦?”

    寿眉拿不准主意似的,疑惑叫道:“长公主?”

    “本宫今日受了凉,寝帐刚暖起来,难道还要出宫去寻他不成?兄长到底正值盛年,难免血气方刚,我这个做妹妹的又能说什么?又能做什么?还不如蒙起头来睡觉……”

    她低喃着说了许多的话,寿眉半点儿也没听懂到底是何意思,说是不在意,瞧着又是在意的,寿眉倒并非觉得萧清规该立刻出宫去“捉奸”,他们到底是兄妹,萧翊又素来洁身自好,流连乐坊与胡姬饮酒取乐,有损他的名声,所以寿眉才决定入内打搅。

    萧清规说完了一通话,始终听不见寿眉的回应,午时的恼火刚平复,又起新火,倒是彻底睡不着了,还是负气同寿眉说:“杵着做什么?下去罢,本宫要睡觉。”

    “是,长公主。”

    半个时辰后,寿眉拎着灯笼最后巡视了一圈宫门,确定已经落钥,正打算回房歇下,却见萧清规身着寝衣,只披了件外袍走出寝殿,立在门口瑟瑟发抖。

    寿眉还以为是幻觉,一时间都忘了要过去催萧清规回房,院内寒凉,冷风直作,萧清规的声音暗藏愠怒,传进寿眉耳中。

    “本宫才想起来今日是冬至,城中百姓要结伴颂夜,想着出宫去瞧瞧热闹。”她似乎犹嫌理由不够充分,补充道,“那株辟寒犀放得离床头太近了些,每每入夜便会隐隐生辉,惹得本宫辗转难眠,你去找方帕子把它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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