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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绿的旧事(1)

    元徽二十三年隆冬,燕归山行宫。

    大誉与北朔相邻的边城寒州闹了霜害,寒沙川上万百姓食不果腹,萧翊奉旨前去赈灾,于岁末匆匆赶回永安。他身披玄黑裘皮斗篷,穿得比永安城中的人都要厚重许多,显然是衣服都没来及换,直奔燕归山行宫向萧复复命,顺便探病。

    那本该是属于他们父子二人不可多得的温情回忆,可惜结尾有些潦草不堪。

    总管太监入内禀告后请他进去,适逢萧玉华亲自携着宫人前来送药,萧翊本不愿领这个差事,萧玉华却命人将楠木托盘递给了他,只叫他独自入内。

    萧复见他露面,放下了手中的奏章,由总管太监撤下,他便先行禀告赈灾事宜,手里的汤药已温得可以入口了。

    禀告过后,萧复克制地夸赞道:“翊儿,你做得很好。”

    萧翊便上前坐在床边,生疏地用瓷匙舀起汤药:“父皇,先吃药。”

    萧复挥了挥手,命总管太监退下,寝殿内便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萧复则直接接过药碗,将苦药一饮而尽,又呷了口萧翊奉上的茶润口,萧翊已打算起身告辞了。

    萧复拽住他的手,将他留下:“你安生坐着,陪朕说说话。”

    诚然萧复并非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可客观来说,萧复对他并不算差,甚至是不错。至少在他懂事之前、听得懂宫人的非议之前,他从未怀疑过自己并非萧复与萧玉华所生之子,少时萧复时常抱他,也曾教他读书习字,陪他骑马打猎,直到他年岁渐长,且知晓了自己的生母成迷,才与萧复有了些隔阂,不复少时的亲近了。

    而萧复对他唯一犯过的错,就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肯重用他,可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错,他并非嫡子,若他也不是长子,他还能安心做一个自在逍遥的闲散王爷,比称孤道寡的皇帝过得还要舒心。然而他还是开始争夺权力,建立功绩,萧复也并未打压过他,这过错便更微小了。

    大抵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道理,萧复想与他说说心里话了。

    “翊儿,这些年你长大了许多,也与朕疏远了许多。”

    表面功夫他也会做,即便是亲父子,但凡生在皇家,总要习惯于说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儿臣常年在外奔波,不如阿旭能够在父皇母后身前尽孝,是儿臣的不是。”

    萧复摇了摇头:“你马上就要二十四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这二十多年,你一直是朕最省心的儿子,聪慧机敏,有野心,也敢于谋划,朕的几个儿子里,元曦身弱早亡,恪儿志大才疏,旭儿太过阴柔,若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非你莫属。朕虽不经常夸你,少时一心挂记元曦,忽视过你,可朕心中清楚,你是最好的。”

    萧翊那时在想什么?他一瞬间竟然真的以为萧复良心发现,在病榻上参悟了天机,终于看清该把皇位交到他的手里,可他还是太不了解萧复了。

    “你从小到大,朕只打过你一次,那是……你从江州回京复命……”

    萧翊接道:“元徽十五年。”

    “对,就是元徽十五年,那时你也才十五岁啊,已经去了那么远的江州,当初你主动请命前往江州,朕表面不说,心中是颇为自豪的。朕以为你居功自傲,身上刚有了些功劳就向朕讨要赏赐,狠狠地责打了你,命你三日之内返回江州,玉华为此还与朕吵了一架。”

    萧翊并未接话。

    萧复却像是已经回到了过去,怔怔出神:“如今,朕想开了许多事,你那时求朕将景初放出凉秋宫,乃是看重手足之情,朕却因畏惧阴煞气对元曦的损害,为此大发雷霆,是朕寒了你的心。”

    “父皇,如今说这些……如今已经没必要说这些了。只要阿菩好好的……”

    “要说,要说的。元曦还是早亡了。”萧复突然捏紧他的手,用尽力气,“翊儿,你如今不怪朕了,对不对?贺兰世镜也并非装神弄鬼,她算得都对,当年朕虽是前誉末宗皇帝之侄,却为庶出,妄图网罗旧臣复国谈何容易?他们并不服朕,朕才找到贺兰世镜,贺兰世镜以身问天,传递神示,称朕是复国之才,她言对了!”

    萧翊素来不喜贺兰世镜,闻言甚至不肯违心地说出一个“是”字。

    萧复话锋一转:“你的冠礼上,朕为你赐字‘怀濯’,你可知何意?”

    萧翊岂会不知:“怀濯之濯,为濯湖之濯,父皇曾在濯湖离亭图谋复国大业,意为感怀当年翊圣之臣。”

    萧复恳切点头:“所以翊儿,你一定会好好辅佐旭儿的,朕相信你。朕这一病数年,心如明镜,怕是再难好了……”

    萧翊不禁冷笑看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父皇,直白问道:“只因我不是父皇与母后亲生之子,即便做得再好,也要为不堪大用的阿旭让位,是么?”

    “翊儿,你要理解朕有苦衷……”

    “我更想听父皇一句实话,我当真是您的亲儿子么?”

    那一刻,他多想从萧复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那他便可以原谅一切,原谅萧复不将皇位传给他,他甚至可以心甘情愿地辅佐萧旭。

    可萧复沉默许久,终是盯着他的双眼分外坚定地答道:“你当然是朕的亲儿子!”

    萧翊不想再与他多说了。

    “父皇早些休息,儿臣先告退了。”

    “你站住!”萧复并未得到想要的答案,断然不肯放他走,见他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不得已搬出杀招,“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与景初在谋划什么?”

    “父皇既然知道,儿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父皇可要立刻册封阿旭为太子?儿臣替您唤人进来草拟诏书。”

    萧复还不至于昏聩至此,他迟迟没册封萧旭为太子,就是想为萧旭在萧翊这儿求得一丝生机,若是早早将萧旭册封,萧翊就不会像如今这般平静,定会有所举动。他知道他这个长子如今有多大的能耐,甚至已经不屑在自己面前伪装了,他甚至都有些怕他,可为了萧旭,他不得不安排好一些。

    “朕不会册封旭儿为太子。但朕还没死,断不会看着你与景初同谋,越俎代庖,操揽一切。”

    “父皇有话不妨直说。”

    萧复说:“朕要你在此立誓,朕驾崩后,你会一心辅佐旭儿,绝无二心,若违此誓……”

    萧翊将他打断:“我凭什么立这个誓?”

    萧复执意将刚刚的话说完:“若违此誓,你必会痛失所爱,景初病发身亡,与你天人永隔,缘悭一面……”

    “你住口!”萧翊怒斥道,转身就看到萧复手中的信物,顿时愣在原地。

    那是当年中秋他送她的寿礼,因那时她已礼佛多年,他废了不少心思,才找到这一串传了百年的十八子念珠,她很是喜欢,答应他会日日带着,绝不离手。

    萧复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破绽,虽躺在病踏上,也能审视着他,俯视着他,逼迫道:“朕让你立誓!”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甚至恨不得立刻赶回宫中,确认她是否安好,可萧复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做了什么?你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舍得下手?”

    “朕并不想伤害景初。你当朕患了头疾,视物浑浊,可有些事朕看得清清楚楚,是朕和玉华倏忽了对景初的照顾,诚然你少时有关照她的恩情,那也不代表你就能生出非分之想,你可知伦常二字何写?”

    “我何曾对她有过非分之想?!荒谬!”萧翊下意识反驳道,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虚。

    “立誓!朕要你跪在朕的面前,向朕、向苍天起誓!”

    萧翊坚定地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一双眼怒视着萧复,脑海中动了无数的念头,甚至包括杀意,最终都因清规眼下命悬于他手而熄灭。

    “我发誓。”

    “跪下!跪在朕的面前!你最好歇了反抗的心思,不妨看看,朕一声令下,是你赶回宫中的速度更快,还是朕的暗哨更快,而你到了嘉宁宫,看到的又是什么……”

    萧翊的双膝狠狠砸落在地,彻底放弃垂死挣扎一般:“我发誓,我会……”

    “大声些!让上天听到!”

    “我萧翊立誓!定会一心辅佐萧旭,绝无二心,若违此誓,景初必会发病身亡,与我天人永隔,缘悭一面。你满意了?”

    萧复突然泄了劲一般咳了数声,身子却放松了下来,将十八子念珠丢到了他的脚边,他膝行上前将念珠捡起,用袖子擦了擦,同时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之感——因为那确实是他送她的十八子念珠,绝不会错。

    萧复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泪意,忽然发出一丝嘲笑,并非在嘲笑萧翊,而是在笑自己。他自以为对这个儿子极好,如今却发现,他竟从未见过他哭泣的样子,眼下双目含泪,竟是第一次。

    他知道萧翊恨他,可他没办法。

    萧翊就跪在那儿,又问了一遍:“我当真是您的儿子么?您可以说不……”

    “你虽非玉华亲生,却也实实在在是我萧复的儿子,一辈子都是,即便我死了,也不会更改!你那些痴念、恶念、妄念,最好趁早收起,休要叫朕到了地下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败坏我萧誉皇室的门楣!你活了二十三年,自以为羽翼丰满,想与朕一较高下,可你忘了!朕!却是做了二十三年的皇帝!岂会被你们两个后辈玩弄于鼓掌?!”

    事情不过过去四年,他却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燕归山行宫。

    他只记得萧复最后发出的笑声,分外猖獗,全然不似平日里的斯文庄重模样,萧复大抵在嘲笑他,将他与清规数年来的筹谋就这么贬得一文不值,高傲地踩在脚下。笑他那些不可暴露在世俗下的低贱情感,一如他低贱的出身,苟活二十多年甚至不知生母是谁,可笑至极。

    他记得那日燕归山的风雪分外冷酷,他把裘皮斗篷落在了行宫内,一出门便被寒风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汗湿了,双手却很是冰冷,紧紧攥住那串十八子念珠。

    随后,他策马扬鞭,一路疾驰回宫见她。

    一个月后,除夕前夕,萧复从燕归山行宫搬回太极殿。

    又两个月后,萧翊、萧恪、萧旭奉旨到曲山皇陵祭祖。

    临行前,清规与他商议谋夺皇位之事,约定由她着红衣登离亭,第一时间告知他萧复驾崩的消息,他则连夜回京,继承大统。

    他也曾想过不顾在萧复面前立下的誓言,可他看到贺兰云裳为她放出的乌血,他怕了。

    他没有告诉清规这一切,同时,他也没有问清规,此次三位皇子一齐出发前往曲山陵,一月便归,萧复虽未有好转的迹象,病情却还算稳定,她如何这般肯定,萧复会在这一月期间驾崩?只因这是他夺得皇位的最好时机?

    他永远不会问。

    她是双手染血的水月观音,那他便做护法韦陀,他们纠缠着罪孽,终身无缘涅槃,却要亘古地高居神殿,翻弄风云,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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