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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病的菩萨(2)

    早朝后,皇帝萧旭与几位宰相在议事堂清议,太师吕文徵入宫觐见,众宰相提早散去,萧旭留吕文徵不过饮了盏茶,并未久谈,就遣人送吕文徵前往嘉宁宫。

    吕文徵坐在下首恭候,只见珠帘微颤,萧清规身着玉色莲纹裙,佩金丝披帛,手提十八子菩提念珠,款款落座。

    吕文徵年近八旬,举止缓慢地揖手后下跪,语气却颇为傲兀:“老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吕太师免礼,请坐。”萧清规看了寿眉一眼,示意其斟茶,接道,“本宫身弱,不便亲自上前扶吕太师起身,太师下次可切莫再行如此大礼了。”

    吕文徵这才瞧见萧清规真容,她自小生长在被称为禁宫的凉秋宫内,由一女尼抚养长大,直到十四岁及笄才回到自己的寝殿,吕文徵则年事已高,不大参与朝政,更是没什么机会能够见到这位长公主殿下。

    相传她额间有一颗观音痣,眼下已被花钿遮盖住,未能见到真容。沉疴缠身的缘故,胜雪的肌肤无需敷粉,唇间的朱红亦是薄薄的一层,淡妆素雅,样貌倒是得先皇和太后真传,国色之姿,有皇女气概,可惜带着股病态。头顶的钗环不过寥寥数支,誉朝女子素来以打扮华贵雍容为美,堂堂长公主头上戴的还不如自己家中那位老妻缤纷多彩,委实不合礼数。

    如此想着,吕文徵不免有些非议,他是信奉礼法大于一切的迂腐老臣,更因对萧清规早有先入为主的偏见,落座后许久才发出一声冷哼,茶也不肯喝上一口。

    萧清规假装对他的打量全然不知,一心品茗,二人仿佛在无声较量。

    终是吕文徵先耐不住,沉声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召见老臣所为何事?还请长公主陈清。老臣年迈,本该致仕还乡,若非为先帝之托,又不肯假手于旁人,这才亲自修史。今日老臣奉长公主之命进宫,一来便是荒废大半日光景,老臣不免惶恐,有负于先帝。”

    萧清规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提及先帝之命,不过是向她这个内闱的女流之辈施压,告诫她切莫多事。“荒废”二字则有些大胆,已经认定萧清规请他入宫乃是无故召见。

    她全当听不出来,温吞着解释:“父皇临终遗愿有二,一则收复江南失地,隆亨二年,皇兄亲征江南,水战数月,大捷。二则重修旧史,编撰新史,陛下既将此事托付本宫,本宫自当尽心。太师年迈,本宫专程请旨,命十二翰林入太师府,不忍见太师奔波,仅每月初一十五到翰林别院呈与本宫复议,可编修好的卷本到了本宫手里,却迟迟不见太师……”

    “长公主为我大誉殚精竭虑,果然不枉费先帝亲封景初之名。先帝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不免悔恨,临终前与长公主龃龉颇多,伤了父女亲情。”吕文徵将萧清规的话打断,暗带讥讽道。

    元徽二十一年秋,世祖皇帝萧复身染头疾,卧病在床,辍朝数日。萧清规身为其女,常去侍疾,萧复执意下旨为萧清规选婿,萧清规不愿,多次忤逆,故而父女之间经常争吵,气得萧复病情愈重,宫内宫外皆知二人素来不睦,亲情淡薄,此为吕文徵所谓的“父女亲情”。

    元徽二十四年春,萧复驾崩于太极殿,年仅十六岁的太子萧旭继承大统,改年号隆亨。天子年幼,萧清规从旁辅佐,干政数年。直到隆亨四年,她才在朝臣非议声中放权,退居后宫,再未入过太极殿,此为吕文徵所谓的“殚精竭虑”。

    内室沉默许久,针落有声,萧清规看似在追忆先皇,却面无愧色,很是冷情。吕文徵看在眼里,更觉鄙夷,本以为这场会见就要到此为止,打算施礼道别,萧清规却像顷刻间就忘记吕文徵刚刚的讥嘲似的,翻开桌案上的卷本,经寿眉送到吕文徵面前。

    吕文徵拎起卷本一看,满纸墨迹,萧清规留下的朱笔批复分外显眼,这一页记的是萧复十年复国之始,于濯湖湖畔结识宋长庚夫妇,后在离亭与宋长庚结义,共图复国。

    而被萧清规圈起来的,正是“宋氏妇”三字。

    “长公主此为何意?”吕文徵诘问道。

    “当初前誉覆灭,国破家亡,山河不保,父皇身为末宗皇帝之侄,大誉唯一的血脉,网罗旧臣共谋大业,亦集结了不少江湖义士,雾山派宋长庚便是其一。可这位宋氏妇,宋长庚之妻,乃是雾山派掌门独女,本宫记得,她是有名姓的,叫……”

    “长公主此言差矣。老臣岂会不知这桩旧事,更知晓这位宋氏妇姓甚名何,可她既已嫁做人妇,便是宋氏之人。自古以来,女子名姓岂可留于史书,祖宗定下的规矩,长公主想逾制不成?”

    “誉朝五百三十七条律例,可有此条?”

    “此乃不成文的规矩!”

    “不成文之规,何以约束成文之史?”萧清规自认有理,吕文徵无理,便同他讲起道理来,“遑论宋长庚拜师于雾山裴掌门,后被招为布袋,依本宫看来,宋长庚合该是裴氏之人才对。”

    “荒唐!宋长庚乃我大誉开国功臣,为先帝打下不少胜仗,更是为此身亡沙场。论起功绩,裴氏算得了什么?”

    迂腐至极。萧清规心中暗下定论,正想搬出最后的依据,吕文徵却已再度发难。

    “自古以来,女子嫁人,为夫家妇,乃天经地义的道理。长公主今日向老臣发难,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容老臣妄言,长公主乃皇家贵女,更是我大誉近百年来唯一的公主,即便是成了郑氏妇,抑或是某氏妇,后世史官下笔,也断不敢如此称呼,而是尊称您一声景初公主,长公主大可不必为此忧心,损耗病躯。”

    元徽十七年秋,萧清规及笄,离开禁宫,回到萧皇后身边,居月华宫。同年,萧复下旨指婚,召前宰相郑光辅长子郑逸卿为驸马,由天师贺兰世镜择良辰吉日成婚。

    元徽十八年春夏之交,郑光辅意图谋反,除了宫中已经育有子嗣的郑贵妃未受波及,郑氏满门处死,否则萧清规如今倒是真成了“郑氏妇”。

    正所谓打蛇打七寸,吕文徵今日一番言论,倒是句句戳中萧清规软肋,叫她根本反抗不得。

    眼看着吕文徵拂袖而去,萧清规坐在案首,丢下已被她拧成麻绳般的十八子念珠,抚胸咳个不停,寿眉急得焦头烂额,暗恼自己笨嘴拙舌,根本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愤愤地说:“这吕太师委实太欺负人了些!倘若王爷在朝,看他还敢……”

    咳喘渐止,萧清规饮了口茶才算彻底平复,缓缓开口:“朝臣对本宫非议颇多,已并非一日两日,皇帝亲政后,本宫幽居深宫内院,他们自不再把我当回事,更何况吕太师素来耿介,有舌战群儒的威名,想必今日已经口下留情了。”

    寿眉为萧清规不平:“那便任他欺负了去?”

    “他可是天子少师,朝廷一品大员。”

    “长公主深明大义,甘愿放权,可前朝还有王爷,王爷就要回来了。”

    “此事与他无关。你还觉得朝中反对他的声音不够小?”

    “寿眉多嘴,长公主息怒。”

    萧清规看向吕文徵刚坐过的位置,朱笔批复过的卷本还摆在案上,吕文徵显然没打算听取她的意见。默了半晌,萧清规才问寿眉:“真颜君在何处?”

    寿眉答道:“寺内刚诵过晨经,真颜君想必在为长公主抄经持福。”

    “叫他来见我。”萧清规揉了揉鬓角,没等寿眉起身便改了主意,“罢了,地龙也不必烧了,本宫被清早的噩梦扰得头疼,这几日怕是又要睡不安生,还是到千秋寺小住。”

    寿眉又问:“那陛下想同长公主用晚膳之事,可需奴婢去回了。”

    萧清规道:“不必理会他。今日是斋日,他又吃不惯素,若他心诚,就叫他到嘉宁宫来扑个空,随后定要去找母后诉委屈,他们母子情深,本宫这也叫成人之美。”

    寿眉听出萧清规话中略带的苦涩,识趣地不多言,转身命宫人准备銮驾,又从柜子里取了件御寒的披风。

    萧清规只带了寿眉一人,从皇宫西门低调出宫,去了千秋寺。

    当日晌午,萧旭坐在肩舆之上,以吴士诚为首的十余个宫女太监跟在后面,浩浩荡荡地进了嘉宁宫,自然见不到萧清规,脸色很是不好,还迁怒了送信传话的吴士诚,命其在嘉宁宫外罚跪。

    萧清规猜得不错,离开嘉宁宫后,萧旭便去了福安宫。

    自从萧旭亲政以来的半年间,他往福安宫跑得很是勤快,多是萧清规不愿见他,他便到萧太后那儿诉苦,明明已到弱冠之年,登基四载,却还是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软弱又敏感。

    “皇姐可是还在恼朕?当初朝臣施压,御史也纷纷弹劾皇姐,朕实在不知该如何,本以为皇姐总能想得出法子搪塞住他们,朕素来是信任皇姐的,不想到底伤了皇姐的心,病势也更加严峻……”

    萧太后虽然疼爱他,可这番话已经不知听过多少遍,再宽慰不出什么新辞,只能重复以往说过的那些。

    “你是天子,总不能一辈子倚仗着她,她既放权,你行事起来也更加便宜,何必总去打搅她念佛。中书令崔问渠的女儿就要及笄,最迟明年,你也是要娶皇后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萧旭显然没将萧太后的话听进心里,猛地想起萧清规清早咳血之事,面带惊惶道:“母后可知?今早皇姐又咳了血,千秋寺阴森森的,皇姐的体质最是畏寒,倘若母后能同皇姐亲昵些,皇姐也不至于一门心思朝着那佛门苦修之地钻。眼下也就皇兄能劝得动皇姐了,可他还在西境,归期未定,朕……”

    说到与萧清规的关系,萧太后眉头微动,显然不愿多谈。她这个女儿自小便没养在身边,母子之间素来算不上亲厚,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即便是想弥补,也不知如何开始。

    “不是已经大胜了西骊,翊儿为何还不回朝?”

    “皇兄说,担心西境再生变故,所以要等派去的节度使安顿好之后再班师回朝。”

    “翊儿行事素来妥帖。”萧太后低喃道,旋即握住了萧旭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旭儿,你少年登基,诸事不易,如今能够坐稳这个皇位,离不开翊儿在外征战,为你卖命。你可切记要体恤他的不易,此番大胜西骊,那些犒赏不过是身外之物,切莫忘了,骨血亲情才是最要紧的……”

    母子二人用过晚膳后又相谈许久,直至入夜后,萧太后见天色晚了,才催促萧旭回宫就寝,萧旭恋恋不舍地离去,一步三回头,看得萧太后满心愁闷,率先命人关了寝门。

    她并未立刻梳洗,而是净过手后走到内室置办的佛龛前,也不念佛,跪坐着不知在冥想些什么,抑或是忏悔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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