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姚

    春去秋来,五载岁月倏忽而过,天元十一年,施思已经十七岁了。

    这年初秋,一场轰轰烈烈的诛姚运动在鄞朝朝野上下展开。

    这场鄞朝立朝以来最大的朝堂动荡起因只是御史台一名最末等的言官报必死之志在一次普通的早朝上痛陈辅政大臣——当朝宰相姚廷一百多条祸国之罪。

    当然他没能把这一百多条大罪都说出来,在他慷慨陈词到第十条时,宝座之上的少年天子就下令把这无名小官收入天牢,归刑部审理。

    刑部尚书张常钦是先朝顺德二年进士,那年主考官是姚廷。此后他更是在姚廷一路提拔下仕途顺风顺水。

    朝野皆知,张常钦乃是姚廷门生。

    那小官呈上来的“姚贼一百零五罪”奏疏皇帝也看都没看,表现出了对姚廷十足的信任和依赖。

    本朝天子幼年登基,时年七岁,先帝去时留下遗诏,托孤姚廷和时任宰相的崔意之,可惜崔意之太老了,没两年也随先帝去了,至此就形成了朝堂上姚廷一人独大的局面。

    姚廷此人,少年时随太|祖南征北战,为鄞朝开国立下汗马功劳,鄞朝立国后,他先后在太|祖朝、先帝朝、本朝三朝为官,可谓是既有领兵之才,又有治世之能。他确实是辅国的最好人选,崔意之只是先帝选来平衡姚廷权势,不让其独揽朝政的工具人。不过先帝也没料到崔意之这么不中用,还没发挥他的作用就早早撒手人寰了。

    辅政初期,姚廷确实以铁腕手段帮幼主稳定了主少国疑的局面,让他能安稳的坐在皇帝宝座上。不过时间愈久,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巷头小民,皆知国家大事尽决于姚相一人之手。

    幼帝当了十一年皇帝,但姚廷却当了十一年的国家最高掌权者。期间小皇帝一直非常依赖姚廷,幼年时是不得不依赖他,演变到后来是对姚廷全然的信任,不能也不会对姚廷的话有任何的疑义。

    也许最初姚廷只是想好好完成先帝的托孤重任,但在这无边无际的权利浸淫下,姚廷还是开始了他的权臣乱政之路。

    于公,他对内重赋税,对外大兴兵戈,致使民不聊生。或许因为姚廷是武将出身,他尤爱四处征伐,掌政期间,除了头两年,竟无一年没有对外发动大型战事,他此举使得鄞朝国土边界向外扩张了不少,但也让边境战事不断,百姓苦不堪言。

    至于朝堂上官员任免也只是他一句话的事,没有投入他门下的官员在朝堂上寸步难行。

    总之在他治下的朝政实在算不得清明。

    于私,在他掌政期间,姚家也一跃成为整个大鄞朝最显赫的世家大族,这十几年积累的财富不知凡几,世人皆传,姚家早已富可敌国。

    不过,越来越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姚廷不知道,那言官宛如一颗小石子,投入水面荡起的微微涟漪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演变成一场滔天巨浪,掀翻整个姚家。

    先是张常钦这一环,当时几乎整个朝堂都以为此事会止于刑部,毕竟张常钦“刑部尚书”这顶乌纱帽可是姚廷给他戴上去的。

    可谁都没想到张常钦照着“姚贼一百零五罪”一条一条查过去,无一疏漏,并在很短的时间内坐实了其中大多数罪责。

    查案期间姚廷甚至自负地没有关照张常钦一句,理所当然认为他会帮他遮掩过去,就像以前任何一次那样,等姚廷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给他做手脚的空间了。

    但等到张常钦把调查结果上达天听的时候,皇帝还是站在了姚廷这一边,不愿降罪于他,又责令大理寺、都察院再审再查。

    姚廷虽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此时也有点犯嘀咕了,若皇帝真的相信他,只要在张常钦禀报时按下此事即可,根本不会再重审。

    这时他才发现他有点拿不住这小皇帝的心思了,但他也没有太过担心,因为他最大的依仗并不是小皇帝对他的信任,而是兵权,所以他一开始就知道,不管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察院都不可能真正地奈何得了他。

    他虽然知道皇帝怎样都不敢动他,但重审时也不敢再像初审时那样什么都不管了,如今首要之事便是要将他的那些罪状佐证定性为假,其次便是要好好与张常钦喝上一杯茶了。

    就在姚廷还在想着与张常钦秋后算账之时,在京都掌管禁军且效忠于他的大部分将领几乎在同一时间殒命,就在他去上早朝的路上。

    他没有听闻这个消息继而做出相应部署的机会,就在朝堂上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共同定罪。

    高居龙座上的皇帝面无表情地听着底下官员宣读姚廷罪书。就此姚廷之罪盖棺定论,他看到高处那双冰冷的眼睛时才反应过来整件事情原来是一场眼前这个少年天子准备万全的筹谋,甚至他进昭狱时姚家的大多数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但是他到死也不知道这个在他眼皮底下长大、对他言听计从的少年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力量。

    姚廷倒台,年仅十八岁的皇帝在朝堂上展开了一场肃清姚党的政治清洗,朝野上下一时人人自危。

    这自危的人当中也包括了现任兵部侍郎的施明山,施明山与张常钦同届,不过没张常钦那么得姚廷青眼,能官至正三品侍郎可以说全凭自己的本事。

    平时他与姚廷来往也不密切,甚至政见上还常常与姚廷不和,但总归见了面也还是要唤他一声老师的,所以无论如何他也撇不开与姚廷的关系,只是不知主理姚廷之案的张常钦和今上要如何定义这层关系。

    若将他当做姚廷门生,项上这顶乌纱帽肯定是保不住了,更不知道是否会祸及家人;但若张常钦明察秋毫,便该知道他施明山从未帮姚廷做一件祸国殃民之事,也未借姚廷之势为非作歹过。

    此时的施明山还不知道他与姚廷最大的牵连并不是这远的不能再远的师生之谊。

    这日,施明山正在书房内愁眉不展,却见他夫人林玉淑带着女儿施思过来找他,两人俱都是红着眼眶。

    “老爷——”林玉淑一开口就是抑制不住的哭腔,“你要救救思儿啊!”

    施明山不明所以,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林玉淑欲言又止,抽抽噎噎半天也不知该怎样开口。

    最后施思自己鼓足勇气,将事情说出来:“爹,我有身孕了。”

    施明山初听只当自己因姚党一事愁地幻听了,又问一次:“什么?”

    “我有身孕了,是姚一远的孩子。”十七岁的少女低着头,一鼓作气把孩子父亲是谁也交待了,她知道现在最麻烦的不是她有身孕这件事,而是孩子父亲的身份。

    施明山听完向后踉跄一步,左手急忙撑住书桌稳住身形,脑子里像是打结一样转不动,久久说不出话,旁边林玉淑见此情景,上去拉住他的胳膊,泫然欲泣:“老爷,你想想办法吧。”

    施思在两人面前低着头站着,心中既惶惑不安又愧疚难当,她知道自己的出格之举不仅将自己陷入无比艰难的困境当中,而且还会因为腹中胎儿与姚家的关系给他们全家带来灭顶之灾。

    如果让人知道这孩子是罪首姚廷之孙姚一远的,那爹爹定会被污为姚廷一党,不论爹爹如何清白都是说不清的了。

    想到这施思抬起头望向施明山,眼神惶惶:“没人知道这孩子的事,绿柳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我和景深有过来往。”

    绿柳是施思的丫鬟,施思和姚一远之间的事她是知道的。

    听施思如此自然地称呼姚一远的表字景深,施明山心头震撼更深,又过了大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问道:“景深?你……你与他何时……哎……”他想问你们何时私下相通的,又实在问不出口,最后对林玉淑说,“还有其他人知道此事吗?”

    林玉淑急忙答道:“没有没有,这几日思儿胃口与平常有异,刚刚说闻着我房间薰香想吐,我瞧着不对,盘问之下她说她这月月事也没来,还与那姚一远私下有往来,时常偷着出去见面——”

    “这么说不能确定思儿真有身孕了?”施明山听到这萌生出一丝希望,自己的女儿未嫁而与人苟合对他而言已是晴天霹雳,再来一个能让他全家人头落地的孽种他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林玉淑垂泪:“虽无医者断言,可妾身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思儿现在这些症状确是妊娠之人才有的。”

    施明山竭力冷静理清头绪:“明日你带着思儿上医馆诊明,记住带上帷帽,要是果真有孕,就开一副落胎药。”

    林玉淑擦着眼泪答应。

    施思在旁边听着说不出反对的话,她不能因为自己累及家人。

    当晚她彻夜未眠,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肚子里真有了景深的孩子吗?

    不论有还是没有,她终究要和这个小东西告别的。

    第二天施思和林玉淑去了医馆,结果果然和林玉淑所料不差,她慌忙让大夫开了打胎的药带着施思回家了。

    煎药的事林玉淑不敢假手他人,怕府里婆子丫鬟觉察出什么,自己在厨房亲自动手。

    确定了肚子里真有个小生命,但又马上要和他诀别,施思在自己房间里默默地哭,煎熬等着那碗堕胎药时,绿柳惊慌失措的跑来告诉她:

    “姚公子死了。”

    原来那日姚家全家下狱时姚一远并不在京都,他在京外听到姚家出事的风声时就想往别处逃命,可惜还是被朝廷发现了踪迹追上了,他拒不受捕,最终被当场射杀。

    施思听闻姚一远死讯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什么也不喝那碗堕胎药,把林玉淑急得团团转。

    等到施明山散值回来,林玉淑无奈心痛地跟他说了施思不肯喝药,两人一起来到施思房间。还没说什么,施思陡然朝两人跪下,面色悲怆:“爹爹,娘亲,女儿不孝,这个孩子,我要留下来。我想了一天,请容女儿远离京都,家里之后可以对外说我因病身死,我与姚一远有来往之事只有绿柳知道,就算我这个时候消失想必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猜疑,绿柳更是不会出去乱说。”

    一番话把施明山说得又是心疼又是气急,恨铁不成钢地说:“离开京都?你能去哪?你从小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连城门都没出去过几回,你能去哪?再说离开了京都,你一个有孕的独身女子,哪里能容得下去你?思儿啊,你可知道本朝女子通奸是要被处以极刑的!你若把这个孩子打了,将来爹爹还能为你再做筹谋,你若把他生下来,就算不被人知道这孩子父亲是谁,你也是没有活路的啊!”

    林玉淑在旁边听得直抹眼泪,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施思决绝道:“女儿知道,爹娘就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施明山和林玉淑都没想到施思能说出这种话,施明山气急:“犟种!今日之事由不得你任性胡来,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爹爹这样说便是要女儿的命!也好,女儿死了咱们家就彻底与姚党撇清干系了!”

    林玉淑听两父女话说到如此地步,心中又急又痛,几乎是椎心泣血:“思儿,你怎能这样说话,难道我和你爹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吗,你留着这孩子哪里还活得下去!?”

    施思亦知自己要留下这孩子是顶了天的任性妄为,还有可能会为家人招来祸端,但是她想到五年前游船上那个清俊的少年,他们互许终身时的软语温存,就无法在得知景深已去之后再杀了他唯一的孩子。

    纵使前路崎岖,暗影幢幢,她也要鼓足勇气去试一试。

    施思到底没有喝下那碗打胎药,施明山和林玉淑爱女如命,施思又以命相逼,两人万般无奈之下终于还是从绝境中为施思谋划出了一条生路。

    只是这条路千山万水,离家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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