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言

    戍时。

    盘月殿八角宫灯长明,书案上伏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几重暖光辉映之下,照出隔着棋盘的两人。

    执白棋的是十岁的稚女,锦衣宫装,捏着棋子抑抑不语,愁容灵动。

    与之对弈的青年一身黑色道袍,上面绣了朱雀衔花金纹。

    他是宁国皇女解以的宫师,隐绣。

    解以从栩栩如生的图案上移开目光,随意按下一子。她认得朱雀衔花,那是臭名昭著的合欢宗标识。

    隐绣看向略显局促的学生,露出完整的金色眼珠,像是大漠的太阳,刺得人干裂,“殿下心不在此。”

    解以心乱如麻。

    宁国三个皇子,七个皇女,储君之位不论男女能者居之。十个皇储各有宫师,她平平无奇,分给她的宫师也该平平无奇才对。

    偏偏超越一众白发学者的隐绣主动栖身于她身边。一人包揽了她的琴棋书画不说,还教授她各种奇异的知识,白日学经文治世,入夜学打坐吐息,如此三年。

    世上有修士,有仙门,每一个人都知道,再说宁国本身就是一个亲仙的国家,把修士喊作仙人,供奉有自己的国教。

    解以想过,隐绣就是那样的一个仙人。这本不该惊奇,可是仙人傲气,他们可能会在民间居住,但怎会来作个小小宫师,还挑了个她这么没有宏图霸业决心的人教习。

    直到今夜,解以确定了他的身份。

    隐绣不苟言笑,解以对他的畏惧从来大于钦慕。她难以招架隐绣的审视,鼓着胆子问,“老师,你不再教导我了吗?”

    隐绣愣了愣,摇头。

    “那为何?”

    解以小心的指了指他的衣服,以往,他整日着官服。她曾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如若隐绣是织女,皇室是牛郎,道袍是天衣,织女穿上了天衣,就要离别。

    隐绣不知解以所想,一拂棋盘,只剩下空空案几,“带你去合欢。”

    他真是仙人。

    解以几乎脱口就要答应。

    她不是永宁帝跟前受宠的女儿,更不是朝堂之中有大把支持者的皇子。

    她是先皇后的幼女,上面有个嫡亲的兄长解岁,在一干兄弟之中脱颖而出,永宁帝念着亡人的情给了解岁偏爱,便不再有余情分给她。

    她几乎与储君无缘。往后的人生见底,和亲或下嫁。

    “老师,我如何去?”解以无奈,纵然她身为皇女可有可无,但她毕竟是先皇后唯二的孩子之一。

    恰在此时,暗探来报,永宁帝召见了一个道士。

    “道士?可是玄和派的人?”

    隐绣阖眼,“等着吧。”

    无需他解释,解以静下心等候。

    太一殿,咿咿呀呀的扬出了戏声。沉寂夜色里,候在门外的总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声鸟鸣脱离在戏声之外,总管揉了揉胳膊,这道士平白无故唱什么戏?

    “十七岁你领兵荡七城……”

    “……二十二你肃清门,二十三岁你登了顶,你拉着永宁整十年,拉着永宁十年整,小道算你今年就够三十三,你看小道算得准不准?”

    诡异的宁静片刻后,永宁帝大笑,“你们这些仙人啊,这有何难得住你们的?你既然是玄和派的弃徒,孤自然要听些离经叛道的算法。算算孤的阳寿如何?”

    道士张口,“每月有人为你算,算定你阳寿七十三,丹药续命整十年,如此便是八十三。今日让小道算一算,你今年三十三,小道算你阳寿也只有三十三!”

    永宁帝脸色骤变,“孤有意用你,你倒要孤折寿五十年?”

    道士不慌不忙,“小道算你阳寿本也有八十三,可是你有五件大事不周全,每件折寿十年,如今你只有三十三。”

    “……哪五件大事,你且说说看。”

    道士清了清嗓,开腔,“第一件,为登大宝你杀亲父弑亲母,生养你大不易,你是不孝,减寿十年。”

    “这是陛下头处损,听小道把第二处损对你言。”

    “第二件,你十二岁下江南见仙人,你因嫉妒出言冒犯,你的命与仙人冲撞,减寿十年。”

    “这是陛下二处损,听小道把第三处损对你言。”

    “第三件,你与那大将军结拜之交,他助你平定边境你最后却置他于死地,是为不义,减寿十年。”

    “第四件,那仙人来访,你因他伤杀无数,致使他背负因果结,减寿十年!”

    “第五件,也是最后一件,孝贤皇后死有异,你纵容粉红害死正缘,此为不忠,她将你告阎王你再减寿十年!”

    你加一加来算一算,前后正好五十年!

    永宁帝冷汗连连,跌坐竟然都是轻飘飘的。

    他是要试这道士的深浅,哪成想一试试了个大的。

    “孤每年供奉玄和派百万灵石,难道消除不了这债么?!”

    道士冷笑,唱道,“供奉是为宁国,您就说,玄和派有没有为宁国消灾?”

    永宁帝压下气焰,周身回了力气,走下去问道士,“仙人可有解决之策?”

    道士伸出两指,“您遣人把那门打开罢。”

    门开,外面的侍卫跪得整整齐齐。道士一看这天,屋檐挡去一些,密密麻麻跪着的人再挡去些,所见只剩“一线天”。

    道士掐指一算,拂尘朝了个方向,“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仙人要受的因果,便用故人之女去抵罢。”

    永宁帝沉思片刻,吩咐总管,“去请三公主。”

    “陛下心中有数就好,小道不便久留,这便走了。”

    道士离开太一殿。

    三两步怪异的步法,一步百米,甩开跟在他身后的暗探。他拐进一条宫道,慢悠悠的走。

    迎面而来十几个娇憨秀美的宫娥,低着头路过施了隐身术的道士。

    道士背着手,停了片刻,转身跟上她们。

    一路到了间偏僻的小院,宫娥隔着墙,放下东西就离开。

    这间院子没有名字,专住暗探在民间带回来要成为太监的人。他们与普通人成为太监的程序不大一样,未来作用也不一样。

    道士径直走过院墙,里面杂草丛生,七八个人如同行尸走肉。

    有个人睡在地上,瘦脱相的脸庞还能品出优越的相貌。道士吊梢眼浮出刻薄,捏住他的下颌打量,眉骨,鼻梁。

    “嚯,嚯。”道士惊喜的叫起来,嘲讽的笑,“那般的天姿绝色,你有几分像,是你的福气。可惜你没有灵根,落得了这般境地。”

    虚幻的形体动作没有弄醒那人,他一扫四周形销骨立的众人,低声道,“你们解脱了。”

    无人意识到有人来过。

    水镜里,道士的一举一动都在隐绣的监视下。

    解以理了理思绪,问题卡在嗓子出不来。她眨了眨眼,水镜已经散去。

    为何,她从未见过那件院子?

    永宁帝折寿的桩桩件件,她听一句畏一次。她的母后,孝贤皇后的死在宫廷里是桩疑案,她今日竟然知晓了原因。

    粉红,不是后宫的千娇百媚又是谁,纵容,不是默许又是什么?她得知了真相,好,那她反抗得了谁?

    总管来得很快,比戏声都要尖锐的声音响起,“三公主,陛下有请。”

    宫女拨开门,总管弯腰,“奴才在太学未寻到公主,几位皇子说您不在,原是在寝殿用功。”

    解以放下隐绣用术法给她化的书,找了个理由搪塞,“宫师身体抱恙,我便只温习昨日所学。”

    总管苦涩道,“还请公主与奴才走一趟。”

    “父皇这么晚召我,总管可知所谓何事?”

    佝偻着身子的阉人摇头,身边的干儿子捧着烛火打了个哆嗦,两腿一软,竟然直挺挺的跪下了。

    总管呵斥道,“像什么样子,拉下去杖责二十,不记他今日当差,扣一月月钱。”

    处理好干儿子的事情,总管亲自提灯,腰弯得更低,“老奴斗胆,还请公主莫要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您放心。”

    又是一声悠悠的叹息。

    解以默不作声。

    水镜里太一殿外有五十二人,凭道士的嗓门,吼得这些人都听到了自己的丧钟。除去暗探与永宁帝的心腹总管,其余人都得死。

    总管有心要保自己的干儿子,她做什么要去阻止?

    因果之类玄而又玄,她真怕无意之中克扣了自己的寿。

    记得已经几年,永宁帝都没有这样端详过这个女儿。孩子再怎样好看,也不过是姝丽,眼角眉梢的英气倒是有孝贤皇后的影子。

    她的功课实在不出色,君子六艺从宫师呈交的记录册来看实在平平。

    但她有灵根。

    永宁帝拉下嘴角。

    他在宣纸上随意写下四字,杂乱用笔。

    “合欢,灵秀。”

    永宁帝目光阴鸷森冷,问解以,“可理解这四字?”

    她垂眸,敛下眸中汹涌。翻滚的是恨还是惧,解以答不上来,从道士的唱词出口,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父皇恕罪,儿臣只晓得合欢。”

    永宁帝丢开笔,狼毫的墨水湛开,解以的衣摆染了墨,她一动不动。

    “好,好一个只晓得合欢!”永宁帝神经质的拍掌,拍红了掌心,沉着脸夸赞。

    解以咬牙,提裙跪下,她以前怎么不知道威严的皇帝还有这副疯癫模样。

    永宁帝一把把她拉起来,闷闷的龙涎香熏得解以想吐。他误以为解以的反胃是恐惧,满意的开口,“你可看过话本?”

    “儿臣诚心学问,没有……”解以连忙否认。

    “那你就去看!”永宁帝突然发难,撕了宣纸,将其中一张覆于烛火之上,怒目圆睁,“你看看那话本里写的钟灵秀!你去看看你……”

    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仅仅是一个孩子,与上一辈无缘无故的孩子。那个令他两次折寿的男人,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怔怔的望着灰烬好一会儿,把另一半宣纸打开,他原是正好从中间撕开,余下的半张是灵秀二字。

    “……”

    “下月,你下江南,进合欢,”永宁帝右眼角滴下一滴眼泪,顺着颌骨滑下,散了,他吩咐道,“拜钟灵秀为师。”

    他平静的把宣纸折好,递给解以,温和的说道,“再替父皇转告他一句。”

    “卫晴明之夫解狰,今日向他赔罪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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