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跪下。”

    堂中燃着的烛火被风吹得疯狂摇晃,只照得清高座上着暗红长袍的人。

    袅袅的热气氤氲着,茶香清而浑厚。

    孟与青一言不发,跪在堂下。

    案上供奉的香火缭绕,红笺知晓孟国公行事狠厉,心中害怕惊恐之极,咬咬牙仍旧磕头求道:“国公爷,求您宽恕姑娘……”

    “拉下去,杖杀。”孟国公轻捻茶盏。

    孟与青蓦地仰起头,两侧身着铁甲的护卫骇然上前。

    “国公爷!国公爷饶命!”

    红笺吓得尖叫哭泣抖如筛糠,如死人一般被护卫拎起,毫不留情地往外拖。

    “住手!”

    孟与青猛地扑上去抓住红笺的手腕,护卫不料她突然上前,手上来不及收力,将孟与青带扯得狠狠掼倒摔在地,手臂同地面蹭出一道淤红。

    护卫不敢伤到她,只得停了动作。

    “姑娘!”红笺满脸泪水,她一半身体已被拖出门外,待护卫力一松连忙拼命往前弓起身。

    孟与青立即攥紧她的手,挣扎爬坐起匍倒跪伏于地,额头抵着两人手背压在冰冷石砖上:“父亲息怒!是女儿愚蠢不听劝告,求您饶恕红笺一命!”

    死一样的寂静中,茶盏半搁,一双褐色微旧的官靴缓慢行踏至眼前。

    孟国公淡漠看着面前与自己有三分相像,却十分陌生的亲生女儿,许久才缓声道,“你可知道,今日长安门外跪了许多官员,要为那罪奴求情。”

    孟与青说:“女儿知晓。”

    “那你又可知,张思弘半柱香之前因谋逆之罪被下了狱,只待秋后处决。”

    冷而潮湿的风猛然灌入堂中,孟与青颈后霎时竖起一片冷意,如坠森寒地窖。

    她没有抬头,指尖却蜷紧了,声音微微发抖:“张阁老桃李天下为人刚直,谋逆一罪来得荒唐,陛下恐受口诛笔伐。”

    见她如此沉得住气,孟国公反而有些意外,眯眼多看了她片刻。

    忽然问道:“今日你为何去见那罪奴?”

    孟与青说:“女儿一时糊涂。”

    “糊涂?”孟国公笑了,负手摇头,“你可不糊涂……你心思缜密,仗着自己是孟氏嫡女,又并无过激之举,陛下不会当真因此为难你罢了。”

    孟与青低声道:“女儿不敢。”

    “敢与不敢,你已经都这样做了。”孟国公缓慢叹气,“无论你如何作想,我孟怀准却容不得这样胆大妄为,一意孤行的女儿。”

    他说着,看一眼被她死死攥在手中还在瑟瑟发抖的红笺,没什么表情道:“从今日起,你便在这祠堂中省上一月,好好磨一磨你那无用的性子。”

    而后漠然抬袖,懒得再看一眼身后情形,转身朝雨夜中走去。小厮无声撑起了伞,护卫冷漠地松开人跟上。

    红笺便被径直扔在地上,膝盖重重磕在门檐上却咬紧牙一声不敢出。

    孟与青依旧低着头,声音又轻又颤:“谢父亲教诲。”

    人已离去,厚重的雕花大门沉沉合上,外面的雨声与脚步声便彻底隔绝了。

    孟与青终于浑身瘫软下来,蹙紧眉脸色苍白,后背冷汗津津。

    “姑娘!姑娘没事吧!快起来!”红笺胡乱一把抹了脸上的泪,忙手脚并用爬上前要将她扶起。

    烛火灯芯“哔剥”,孟与青跪在地上,许久才低声说:“我没事。”

    她抬头看着红笺,伸手轻轻摸了她额间的伤口,愧疚:“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

    “只是一点磕伤,两日便好了。”红笺咬唇,忽而抓住她的手,“谢姑娘救奴婢一命。”

    孟与青默然摇头,松手由她抱住:“是我过错,害你差点殒命。”

    “姑娘不要这样说,奴婢是贱命——”

    “红笺。”孟与青闷闷打断她。

    颈间里有潮热的泪水,红笺立时止了声,难过地轻拍她的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才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堂前供应香火的前人碑位。

    烛火摇曳昏黄寂静,经久微泛黄的碑文苍劲肃穆。

    孟氏一族绵延百年,支系庞大而根深蒂固,偌大祠堂里满满摆了一百余位的刻碑,多有前朝重臣。

    孟与青终于想起什么,抬袖从中托起那只湿透将死的蝴蝶,将它放在了烛火旁,沉默半晌:“生死有命,无可奈何。”

    红笺已缓过了神,捡起地上披风上前为她拢好,扭头看一眼那蝴蝶,犹豫许久还是小声地问:“姑娘可是担忧那个孩子?”

    孟与青抬眼看她。

    雨声哗然遮住门外所有声息,红笺回头紧张地瞥一眼身后紧闭的堂门,飞快低声道:“方才奴婢被压来时听见国公爷同一旁护卫说话,陛下今夜似乎免了他的凌迟之刑,要容后发落!”

    *

    冰凉的雨被风从破烂的铁栅窗吹进来,地上草席潮湿霉污,细长尾巴的老鼠眼珠通红吱吱乱窜。

    背后所受杖刑已经血肉模糊,谢子灵却毫无知觉般,他一张苍白的小脸上满是血污,眼中涌出痛苦与悲切,手指攥着狱房的铁栏杆,咬牙用力往墙边爬:“老师……”

    仅栅栏之隔的张阁老同样满身伤痕血迹斑驳,官袍已换囚服,发髻灰白凌乱不已。

    他孱弱着,终于听见谢焰的动静,眼皮沉沉抬起来,想应声却被一口血痰呛住重重咳了许久。

    “老师!”铁链焦急哗然作响。

    穿过狭窄的铁栅栏,张阁老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他,用力到发抖难抑,开口却如叹息:“好孩子……苦了你了。”

    谢子灵刹那涌出的眼泪滚烫模糊了视线,他拼命擦却擦不干净,只难过地哽咽一句句重复道:“您不该来的、不该为学生如此冒险……”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张阁老低声安慰他,“我今日既来求情,便早已料到有此一难。”

    谢子灵却用力摇头,泪水淌了满脸:“子灵已是奴,您不该——”

    “住口!”张阁老突然呵斥出声,而后是一长串压抑愤怒的闷咳。

    谢子灵脏污的脸上已经冲刷出两道泪痕,闻言茫然呆怔却不敢再开口,忙伸手去擦他下颌的血痕。

    张阁老却一把攥紧他的手腕,苍老的眼中满是悲痛怒火,重重呼哧许久才沉声问道:“谢子灵,你当真甘愿为奴?”

    腕上粗重的铁链硌得骨头生疼,面前脏污小小的身影呆住了,一动不动。

    他瘦而过分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不知所措。

    见他不出声,张阁老终于自嘲地笑一声,缓慢松开他的手,背靠向土泥砌就的墙面,摇摇头闭上了眼不再开口。

    “老师!”谢子灵慌了,颤着眼睫伸手去拉他衣袖。

    “不必再称我老师。”张阁老未避未躲,也并不睁眼看他,只疲累地淡漠道,“今日以天地为证,你我十余年的师徒之情,从此一刀两断。”

    谢子灵的脸色刹那惨白,他害怕又委屈,不顾可见骨肉的伤口生磨拼命地往前爬,哭得惶恐:“老师我错了!您教我!是子灵错了,子灵已无父无母、求您不要弃子灵而去……”

    他哭得声嘶力竭,张阁老心头悲戚,眼角沁出一层水意来,却生硬道:“你既已为奴,我张思弘一生清廉,纵是白白身死,也断不会自辱师门。”

    谢子灵跪地拖着锁链拼命地磕头,哭声粗哑断续:“是子灵错了!求求您!子灵不愿为奴、求老师不要弃我……”

    一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磕得张阁老心都在滴血,他咬牙忍住了。

    硬生生等人哭到力竭绝望伏地难起时,才拂袖抬手,轻抚上他的发顶。

    叹息道:“疼吗?”

    谢子灵浑身一颤猛地仰起头来,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泪污,目光慌乱又卑怯。

    张阁老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有湿意:“方才你说自己是奴,我心中之疼,不亚于此。”

    窗外雨势哗然,风鸣如鹤唳,随风度来遥远又模糊的枝叶婆娑声。

    谢子灵怔怔受他安抚,漆黑而大的眼睛动了动,恍有所觉般喃喃:“老师……”

    “跪好。”

    张阁老缓慢拂开衣袖,纵然囚服狼狈却不损其儒风。

    谢子灵即刻拖拽着锁链踉跄爬起来,跪直了身体,伏地而拜。

    他身上的粗布衣破烂不堪,头发也凌乱潮湿披在背后,小小的身影瘦得只余伶仃,声音却轻而有力:“求老师为子灵破除迷津。”

    张阁老的眼底浮起欣慰,施然问道:“大雪那日的课,学到哪里了?”

    “……韩非子,扬权。”

    张阁老思想片刻,微微颔首:“年末时不曾想有此一变,如今事急从权,许多课老师恐怕无法再为你细细讲授,只盼你日后勤于勉习,莫要囫囵上阶。”

    他如同交代后事一般的平和语气让谢子灵害怕,他下意识仰起头,攥紧手心:“老师……”

    “子灵。”张阁老却打断他。

    他温厚地望过来,那双混沌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如光:“今日老师要教你的是,为君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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