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色漆黑如墨,风裹着细雨将城墙旧得褪了色的旌旗卷起,尤自猎猎。

    墙头昏黄的灯火在夜色中模糊,阔大威武的东平门,此时却空空荡荡,只有雨声哗然淅沥。

    四丈余高耸肃杀的宫墙下阴影深深,安静跪着一道小小的身影。

    城墙关卡值夜的士兵浑身铁甲,手执的红缨枪风雨中飒飒,他们面容肃穆冷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向那道身影。

    不久之前,他还是锦玉堆就明月一样的天之骄子,一朝国破,如今竟狼狈如淤泥。

    士兵在心底叹了口气,目光触及不远处忽而一愣。

    谢子灵却毫无所觉。他低着头合袖跪坐,垂眼轻听着风声。

    宽大的衣袖垂坠湿沉在身旁的泥水之中,陈旧脏污,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

    身畔传来轻而缓慢的脚步声,他无声睁开眼,油纸伞的倒影安静映在水面上,随城墙遥远的烛光微微晃动。

    四下昏暗漆黑之中,随风鼓起而落的青色裙裾成了唯一颜色。

    谢子灵于是抬头望过去。

    伞下的人也在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又陌生的同情,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悲悯。

    她抿着唇,目光雾黑深深。青纱的衣袖灌了风鼓起欲飞,发丝也凌乱划过脸颊,身影逆着光隐有乘风而去之感。

    虽还未听她开口,谢子灵心中已通透。

    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声音稚嫩又沉稳,竟还在宽慰对方:“子灵因因果而去,不必介怀。”

    平和得仿佛将受凌迟酷刑之人并非自己一般。

    油纸伞下方寸一隅,仅能为他辟出半扇潮湿的护佑。青色衣袖被风吹落在肩上,有很淡的雪松清香。

    谢子灵轻轻避开,温声道:“姑娘莫为子灵脏了衣袖。”

    脸颊落的雨水冰凉,孟与青看他很久,终于低声开口:“可有话要留于张阁老,或是其他人。”

    沉默片刻,对方轻轻摇了头:“生死茫茫,子灵无意令老师徒增伤心。”

    风拂动起他微湿的长发,那双干净的眼睛安然阖着,长睫垂下阴影,素白的一张小脸有伤痕,却无损灵资。

    “我明白了。”

    孟与青颔了首,缓慢地退开距离。

    肩上一轻,那淡淡的雪松香气也消失不见。谢子灵指尖微蜷,忽而道:“孟姑娘。”

    孟与青握着油纸伞的手指一紧,回头望去。

    那小小的身影却并未看她,只微微侧首低头,动作轻柔从袖中掏出一只灰白孱弱湿透的蝴蝶。

    孟与青一怔,伸手接过来。

    谢子灵的声音温和:“多谢。”

    她竟然模糊听出他话中的一丝宽慰。

    滚烫的一滴泪水重重砸在手背上,谢子灵沉默片刻,缓慢放下了蝴蝶便收回手不再看一眼对方,阖起眼来,背影跪得更加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渐渐远了。

    *

    “陛下!求您三思!”

    “陛下!废太子十余年里广济善行并无任何作恶!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求您收回成命!”

    湿冷雨中,一位位朝臣跪湿了官袍,从日到夜求了整整十余个时辰,声音嘶哑难辨,却还在伏身磕头。

    遥远处的宫殿门却始终紧闭,里头不断传来暴怒砸盏之声,门外的小太监低头候着,对周遭动静置若罔闻一般。

    “赵大人?!赵大人!来人!快来人!”

    突然之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昏倒在雨中,周围的人大惊失色,焦急冲上前乱成一团。

    周观源从宫殿里出来便瞧见这一幕,心底嗤笑了声,却仍上前担心问道:“赵大人可有大碍?这样湿的雨,依奴婢看来不如赶紧送回家里好好将养几日。”

    眼看见来人,周围几个年轻些的国子监出身的官员忍不住恼怒,厉声骂道:“阉贼!”

    袖口却被人重重一拉,同僚朝他隐晦地用力摇头。

    年轻官员这才咬牙憋了怒气,猛地抹去脸上雨水,拱手大喝一声“求陛下收回成命!”后用力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背起赵侍郎,随宫人朝偏殿的地方去了。

    周观源冷笑一声,嫌恶地抬头看一眼雨,转身回了檐下。

    *

    “老爷,您何必再蹚这浑水,”妇人眼含泪水,攥帕上前,“若是陛下动怒,妾身真的怕……”

    她不敢往下再说,抖着唇,满眼痛楚。

    张阁老闭着眼,眼下有疲累之极的青黑色,声音缓慢而苍老:“就算只有半分希望,也要试上一试。”

    暗红色的官服有些旧了,大带磨损得发白,丫鬟抖着手扣紧了。

    张阁老睁开眼,脸颊枯瘦:“若我,过了丑时未归……”

    “妾身知道,老爷不要再说了!”妇人抱着他的手臂,直哭成了泪人。

    一双手重重落在她肩上,用力拍了拍:“阿玉,不必过于伤心,或许未到那个地步。”

    可妇人知晓他这话只为了宽慰自己,更是痛哭出声,又用力拿帕子压了声音哽咽不已。

    张阁老最后看她一眼,终于缓慢松开人,晃开衣袖稳稳抬了手:“折子。”

    小厮忙将那封早已备好的厚厚奏折放在他手上。

    “阿玉……我对不住你。”张阁老攥紧了折子,叹息丢下一句“好好照顾嘉儿他们”,便转身离了府。

    “老爷!”妇人追出去却腿软跌倒在门边,哭红了眼睛。

    *

    “陛下,张阁老现下正在外头跪着,您看……”

    贞康帝猝然睁开了双眼,血丝遍布:“张思弘?他来做什么?”

    周观源恭恭敬敬道:“那贱奴乃是张阁老唯一的入门弟子,今晚怕也是来求陛下收回成命的。”

    “让他给朕滚回去!”贞康帝猛地一拂手中道书。

    周观源一摆拂尘,弯腰上前将那书捡起,拍了拍灰后恭敬放在案上:“奴婢自然是劝了,可是各位大人都不愿意离开,奴婢也是无办法。”

    随他话落,外头张阁老忽而扬声道:“罪臣张思弘!求见陛下!”

    而后是重重的、一声一声的磕头声。

    “阁老!”外面忽的急乱起来。

    贞康帝恨极,眼底血丝爆满,攥紧玉案的手心被硌得生疼:“好啊,好啊,都要逼朕……”

    他沉默许久,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向一旁的兵器架子,左右四看,猛地抽出一把剑来。

    掂了掂,攥紧了在手里,口中自顾自语般:“周观源。”

    “陛下。”周观源上前半步。

    “你可知……人彘是怎样做的。”

    周观源心底一动,却未吭声。

    果然,贞康帝并未要他回答,摇头晃脑地眯眼道:“当年朕的母妃,小德妃,就是被那贱人做成了人彘……那么大的一个罐子,里面全是血、肉、虫子……她哭着求我杀了她,我不敢啊,我大哭大喊求她说你再等等,等我封地定了一定接你逃走……”

    他断断续续地深吸了一口气:“你猜怎么着?”

    周观源心底悠悠叹了口气。

    前朝太后与当今陛下谢镐的生母乃一母同胞亲姐妹,后因争宠决裂,视他们母子为眼中钉肉中刺。

    嫡长子晋惠帝被立为太子后,前太后没少磋磨他们母子,做人彘、泔水热油、甚至命太监凌-辱。

    直到生母受虐而死,谢镐才得终于以离宫前往封地。

    雨天宫室内昏暗,偌大的宫殿内只燃着几根长明烛,将贞康帝的侧脸映得明明灭灭。

    他猛地倒提横剑,缓慢抬手,指腹抹过冰凉剑身时不慎划出血痕。

    贞康帝却未察觉般,言语凌乱、絮絮叨叨:“她当年那么哭喊着求朕,朕却自私自利不愿放她解脱……如今朕做了皇帝,送这九十九个人下去为她赔罪,你说母妃她能原谅朕吗?”

    周观源恭敬道:“太后娘娘宽厚,定能理解陛下苦心。”

    “你说得对。”贞康帝赞许地颔首,“她必能理解朕。”

    他咣当一声丢开剑,转身朝上案走去:“传张思弘。”

    “传——张阁老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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