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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站得太久,加上旷野阴恻恻风,脚像是被无数只小虫噬咬般渐渐开始麻痹。

    心却是空洞的,仿佛风能透过衣物,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灌了进去,盘旋在那里发出呜呜的哀声。一直以来,她只像个傻子似的,自以为是地拼尽全力去拥抱住那些可笑的虚无,可其实旁边空无一人。

    沉默良久,乔笥从包里找出手机,然后再从相簿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章少东:“请问,他是谁。”

    “铭西。”章少东只瞥了一下,便答了她。

    果然。

    她闭上眼,再也没有抱任何希望了。

    那张是洛琪给她的,曾经与她莫大底气的照片。

    照片中的那个人一身黑色正装西服,独自站在宴会厅的一角,不似在意的样子,眼神却只定定望着会场内的某处。沿着他的视线,衣香鬓影深处,她一身烟雾灰的纱裙,靠在高脚椅上调试着小提琴的琴弦。她其实已经不记得那是个什么样的场合了,可照片上他是那样心无旁骛地,乌黑的眸子清澈见底,含着满满的几乎溢出的,犹如一滴松树针尖上的露珠,那样将落未落的深意,教人一看便几乎错觉,他是那样爱着她。

    她曾经是那样有持无恐地天真过,以为景乐南爱她。

    没想到,竟然不是他。

    “放心,一直以来同你有来往的那个人的确是乐南,但他靠近你也只是好奇,不明白你究竟有哪里好,让家里向来循规蹈矩的弟弟突然着了魔。”章少东大约以为她是误会了什么,继续道:“铭西从未正式同你说过话,出现在有你的场合也不过是寥寥数次。加上我们暗里的阻挠,他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外出。他的身体不好,受不得多大的情绪波动,而根据调查你彼时是有男朋友的,所以我们不想让他陷入其中。原本想着日子久了他也就会将心思放淡了,可偏偏,你突然之间去了Madrid,连乐南都没能拦住你。我不知道铭西是不是知道了什么,突然间就生了执念,顾不得医生的再三劝告,私自买了机票非要跟着去了。”

    “我在Madrid从未遇到过任何人。”她愣愣望着墓碑上那张黑白分明照片,照片上的人似乎也在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在你住所的楼下特意租了房子,甚至每天悄悄跟在你后面,总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其实,他才是那个傻子,总是缄默犹豫,总是觉得自己身体不好配不上你。直到一天晚上,他突然郑重其事地跟乐南挂了一个电话,他说他下定决定第二天要跟你坦白,至少,让你知道他的存在。”

    “为什么我没有见过他。”她喃喃问。

    “因为第二天你出车祸了。”

    章少东面无表情地瞧着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你当时走在街头,不知道突然之间发了什么疯,非要追着向前拼命跑,在横穿马路时要不是有人从一旁推了一下你,恐怕你早就被车子撞死了。推开你的那个人就是铭西,他死了。”

    已经木然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震得她几乎浑身一抖。乔笥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眼前的人,颤着声音:“不可能,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明明问过的,他们都说那个救我的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轻微擦伤,上完药已经自行走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章少东沉默了片刻才道:“出事的时候,是乐南第一时间赶到的,也是他教人这样说的。我想,他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下定决心了。乔小姐,老实说,当初章家不是没有想过要动你的,这原本就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可是乐南不同意,他说,他要亲自来。”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开,天空是黑黝黝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和低垂的路灯,将密密的树枝投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倒影。这条熟悉的公路她不知开了多少趟,可眼下她用力捏着方向盘,却只觉得眼前灰白色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光影绰绰中,自己也好似并不身在车内,而是踉踉跄跄地行走于泥潭遍布的沼泽之地,四处湿冷粘稠,无处可逃。乔笥一路猛踩着油门,恨不得立刻将那种阴郁之气远远甩开,可似乎并没有多大的作用,透不过气的窒息始终如影随形,步步紧逼。就在几近绝望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什么,用力敲打着她的车窗。她下意识地摁下按钮,冰冷的山风从窗口灌了进了,教她猛地倒吸一口气,脑子一个清明,这才终于看清了,车窗外面赫然是江锦绣焦急的脸。

    “妈.....”

    她下意识用尽力气踩下刹车,只听见自己低低地喊了一声,然后就陷入了沉沉的如一张巨大的网一般的黑暗当中去了。闭上眼睛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这样真好,再也不用承受那样的痛了。那些找不到伤口的痛,布满了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就像一只只可恨的蠕虫,正在吸她的血,食她的肉,简直锥心噬骨的疼痛,都无时不刻地在提醒她,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快点醒来吧,等醒来的时候,这一切都结束了。

    待到真正有知觉的时候,絮绕在鼻端的,是淡淡的米粒香气。

    乔笥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只见一室晕光迷离。白色的菱格飘窗前,那本黑色烫金的还未读完的书依旧停在书签标记的那一页。一旁的琴架上,大约是花房里的暖气足,催得花也早早开了,不知是谁折了一把新开的金黄的桂花插在景泰蓝的花瓶中,清香顺着白色的流苏罩布蔓延,隐隐约约酝酿出旧时的样子。恍惚间又犹记得儿时有一年,她无端端偏发起了高烧,病恹恹地靠在窗前的床头,彼时清风拂过,知了挂在外头的树枝密叶处没完没了地叫着,半梦半眠间乔远青摸着她的额头叫醒她,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哄着她喝下去。如果可以回去,如果可以重来,如果可以抹掉生活现在的样子,是不是遭遇的那些也无关紧要了。乔笥费力挣扎地睁开眼,果然发现一旁的床头放了一碗砂锅粥,稠白的粥面上,还撒了一圈切得细细的碧绿的青菜丝,倒是真的觉得饿了。

    明明也没多久,却恍如隔世。

    “你还好意思吃了。”

    还不待她迟疑地伸出手,有一个声音便骤然在耳边不由分说地,劈里啪啦地如豆子般朝她倒了过来:“你这个孩子怎么回事,居然喝酒开车,还在山路上还开得那样快。家里的门房在阳台远远瞧见,跑来跟我说的时候,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的。你平时胆子虽然是大,但也算知道分寸,这样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有没有想过家里的父母该多担心?”

    她缓缓转过头,居然看见江锦绣赫然坐在床前。

    只是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坐了多久了,一向妥帖的衣物明显有些许皱了,也不知道是急还是气,煞白着一张脸,话末了还忍不住拿指尖狠狠戳了戳她的脑袋,简直恨铁不成钢般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些。”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要是放以前,她大约又要觉得自己母亲冷漠了。可是事到如今,她也隐隐约约看懂了自己母亲的心。比如眼前放在床边餐几上的白粥,夜里怕是已经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才有现在这样摸上去恰到好处的温热。又比如眼下她气咻咻地坐在自己面前,没有半点温言,只余口不择言地劈头而来的责备,其实,真的是在担心她。透明的玻璃窗上已经泛起了天边的鱼肚白,她明明为了自己守了整整一夜。

    她总是笨,一直以来看错了很多东西。

    “妈,”乔笥慢慢地开口:“对不起,是我不好,下次不会再干这样糊涂的事情了。不管再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

    “你这个孩子,怎么忽然这样说话......”

    江锦绣大约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猝不及防,只狐疑地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也没有发烧了,怎么倒说起了糊涂话?要不然我还是让你爸爸喊张医生来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撞到脑袋了。按道理不会啊,乐南还检查过你的车子,没发现出过事故的痕迹......”

    似被人猛地打了一个闷棍般,她简直魔怔了:“景乐南?他怎么在这里?”

    江锦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你这话说得,他怎么不能在这里?说到这个,你昨晚无端端开着夜车乱闯,他都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也不接,又跑空了几处,实在没办法才找到我们的。我可是瞧见了,他昨晚赶到这里的时候,外头明明那么冷,额头却全是细密的汗,可见是真着急了。你们该不是还在吵架吧?那件事情我也听你爸爸回来说了,的确是你做的不对。裴宁那是已经被冲昏了脑袋,你可不能跟着后头犯糊涂。乐南对你好,我和你爸爸平时都是看在眼里,就拿上回来说,那个季家的人......”

    她终于听不下去,“行,我知道他对我好。”

    “你看看就是这样,多说你两句都不行。”见她这样不耐般,江锦绣倒是放下心的样子,“知道就行,赶紧洗漱吃点东西,然后跟他回家去。他一个人管那么大间公司已经够辛苦,你就不要再随意使性子。特别是跟裴宁,一定要立场分明,千万不要跟他牵扯不清。男人嘴上不说,其实这种事情是最小气的。你不要怪他那晚对你发了脾气。”

    乔笥勉强扯动嘴角,笑了笑:“好,都听你的。要不然有时间裴宁那儿你帮我跑一趟,就说我再也不同他见面了。让他也千万不要再来寻我。”

    “这样才对。”江锦绣难得赞同地瞧了自己女儿一眼:“还算有长进了。乐南陪你爸爸去晨跑了,一会儿回来,你可不许给人家脸色看。”

    起身下床进了浴室,打开温热的水,任花洒流出的水铺天盖地地将她笼住。

    她蹲下身,慢慢用手捂住脸,那些竭力忍了半天的哽咽才终于倾泻而出。她到底无法将那些事情拿出来给父母启齿,寻求庇护的同时,可能也会间接害了乔家。从小到大她在外头并没有什么建树,反而是处处给他们添劳累。至于景乐南,她又有什么面目去怪他,当他失去最亲的弟弟的时候,她还在医院里为她曾经的爱情寻死觅活。也难怪,他要报复她。也难怪,她从马德里回来之后,他不愿放过她。那么结婚后他的那些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只是他藏的这样好,她如何能参透。

    着衣下楼,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乔远青正笑吟吟地从外头走进来,一边换鞋一边回过头对着后头的人道:“听了天气预报,今天是要下雪的,你们等下早点走,免得堵在进城的路上。记得把院子里养的那几条鱼鲜带走,拿回去尝尝。那些是我在山顶的湖中钓的,煲汤香得很。虽然乔笥厨艺不行,烧个鱼汤还是没问题。”

    “好,等下我和乔乔回去时,会记得带走。”

    跟在乔远青后面的,依旧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低沉而温润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没有起伏,也没有任何异样。可就在昨天,他还对着另个一女人,说出了那样杀伐决断的话。乔笥默默站在转角处不由出神地想,他这样的人,没有去混迹演艺圈倒是可惜了。那样好的皮相,那样精湛的演技,怎么不教让她输得心服口服,一败涂地。

    “你这孩子,楞在这里干什么,身体好些了没?”

    乔远青眼光一扫就瞧着了她,眼里明明还有一丝隐约的担忧,话语间却故作平淡无事地:“乐南如今都登门寻人了,你可不许再跟闹。说来说去,原本就是你不对的。”

    “我知道。”她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您放心,我不会再乱使性子。”

    “你们自己聊,早点跟他回去。”乔远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呵呵地笑:“我去后院瞧瞧你母亲种的花草。她总爱逞强,园里的花木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跟你一样,让人不省心。”

    偌大的厅,安静的只剩下能听见钟摆的滴答声。

    就在昨天,她还曾是那样急切地找了他那么久,那么舍不得离开他,可如今,他的人就站在她的面前,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还来干什么呢?他明明已经明白的,他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了。她仲怔地地看着一身简衣站在大门口的景乐南,眉目间依然如山水墨画般清朗。生得这样的模样,怪不得容易招惹是非,那么多人喜欢他,他却独独爱她一个,这不是童话是什么?可她居然还信了。

    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她慢慢走过去,靠近他,“走吧,不要在这里说。”

    “好,”景乐南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定定地瞧了她片刻,似眸间有微光闪过:“我们先回家。”

    家,她跟他,哪里还有什么家。

    可他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将车开得飞快,一路将油门踩到底,穿过商业人潮的繁华和郁郁葱葱地香樟树,等停下来得时候,她才发现他们竟然回到了那所临安路的房子。关于这所为新婚而添置的房产,她大约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是喜欢这里的。喜欢他亲自找设计师改的的阳台,喜欢他偶尔为她亲自下厨做的饭菜,尽管不那么好吃,也喜欢他等她夸赞的样子。只有在这所房子里,他们曾经才像是一对平凡而真实的夫妻。不过,现在想来,还好没有告诉他。

    已经输得够卑微了,所以,不能更加卑微。

    景乐南也是沉默着,一味拉着她下车,进电梯上楼,最后连鞋也没换,关门,然后将她抵在墙上,吻就落了下了。

    半晌,待他的气息平稳,她伸手才将他推开,开口:“不是要谈谈吗?”

    “你一直在找我?”他从她的颈间抬起头,眼里似乎有刚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的迷惑。

    “是,可是你不接电话。”

    “一开始的确不想接,后来是因为电话没有带在身边。”

    “没关系,也不是什么急事,”她若无其事地,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似乎和指尖一样冰,冷得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现在说也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景乐南终于察出不对,他慢慢直起身,瞧着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渐渐皱起了眉头:“昨天,你打了那么多电话给我,你甚至还跑去喝酒。乔笥,难道是我误会了什么了吗?”

    “你说过的,你的身边容不得三心二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脸,若无其事地,一字一句地复述:“你还希望我能好好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都考虑好了,原本是想早点告诉你答案的,可是你一直不接我的电话。”

    他盯了她片刻,突地一声冷笑,松开拥住她的手,“这么快就做出决定,真的不用再想一下。”

    “不用了,”她也笑了笑:“我这个人生来就命不好,就算离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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