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花岛雪枝
周六突然出现在公寓里的妈妈带来了“外公健康状况恶化，医生通知时间就剩最后的这几个月”的消息。
虽说如此，我并未感觉特别的悲伤，毕竟这位据说经营着私立医院的花岛外公从我有记忆到现在都不曾见过面，仅有过一次电话的联络而已。
而妈妈特意来通知我，也不过是为了——
“希望你能在你外公面前，向我低头认错。”
思想传统的外公认为我妈妈在婚姻和育儿方面惨败让家族蒙羞，个性要强的妈妈在离婚后又拼命想得到外公的认可，他们的冲突在我搬出母亲的房子后迅速恶化。
亲情也好、爱情也好，「爱上」某个人就是要将其彻底打败。
妈妈是为了在外公消亡之前攥取最后的胜利。
不知不觉日历已经翻过一月，夏休结束，我恢复了每日早起准备便当上学，回家后继续用功备考的生活。
伊佐那每天都从车站陪我走回家，和我一起吃晚饭。维持着一周两次的频率，我也依然在带他游泳，请教过游泳社团的学妹带人入门的方法后，伊佐那几乎马上就掌握了基本技巧。
坚决不肯使用浮板，但只要我在前面拉着他的手，换气自如地游过整个浅水区的长度不成问题。
由于开学后星期六也要去补习，所以去东京的日子改成了半月一次的星期天。
我确认着邮件里的地址。
向哥哥询问妈妈的要求该如何处理后，他就表示虽然不了解花岛家的情况，但可以陪我商量，随后主动指定了这家据说最近在东京人气火爆的自助餐厅。
出现在眼前的是购物中心一楼，由玻璃包围起来时髦又明亮的门面。不是小孩子聚会的家庭餐厅，而是配置了单独吧台、一看就是社会人才会选择的场所。价格估计也超过了一般高中生零花钱的水准，但这种超出规格的感觉就很适合重要的谈话。
幸好……
今天出门时我有特意打扮过。如果一脸学生气地出入这种规格的场所未免太让人害羞。
在落地窗前草草检查了自己的外表后，我穿过自动门，在服务生的引路下找到了哥哥所在的桌子。
那是一张对于兄妹单独谈话而言，大得过分的桌子。
几张椅子凌乱地环绕着散开，长桌边此时背对我坐着两个黑发的脑袋。
我对服务生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放轻脚步走向完全没有察觉我靠近的两人。
身穿黑色刺绣T恤，戴皮革风格项链与做旧银戒指，头发梳得像摇滚歌手一样的武臣正在操作他的手机，声音压低却足以我在接近的距离下听到：
“你看有这种平易近人的居家型、经济条件优秀的OL、还有直接放比基尼照片的辣妹……只要一个月三千円注册成为会员，就可以给十五位女性发送「好意」。因为前期宣传做得很足，优质的女性用户还挺多的，肯定也能找到你中意的□□大姐姐啦～”
“注册会员？”对方的声音微微感到困惑，“你没搞错吗，为什么注册了会员还只能发消息给十五个人啊？”
“一口气搭讪一群妹子那是人渣行为吧阿真？”
“我才不想被给婚恋交友软件充钱还想拉我入坑的人渣这么说。”
“这可不是人渣，我只是顺应时代罢了。现在的社会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只依靠邂逅建立什么深入的了解，不论做什么，有效率才是主流，所以舍弃你那老土的搭讪思路直接用钱跟女人结缘吧。”
“也没那么老土……”
真一郎抹了把刘海反驳道。
“你先改掉夸人头发很适合梳飞机头这句惯用语再反驳行不行。”
“哈、哈、哈，你，你说得那么擅长倒是先带女朋友过来证明你能行啊！”
“只要想找就能找到啦。一下子破防成这样不就真变成可悲的男人了吗。话说回来刚刚就感觉到空气里有股不同寻常的寒冷感……”
“啊啊你也有同感吗……不愧是高档自助餐厅冷气开得真足啊……”
“……”
两人的背影同时僵硬了。
“我到了喔，哥哥。”
我把手包随手搭在了武臣背后的椅背上，以彻底俯视的姿态，微笑着开口。
“小雪雪雪好好好巧。”
“是呢，哥哥。”
“可以不要只叫名字吗有点恐怖……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其实啊！我只是在帮阿真想办法！对，因为他无论如何都想交到女朋友！就是这样！”
“是吗？”
“呃，不，我可没说——”
真一郎慌慌张张地摆手辩解，紧接着挨了武臣一记肘击。
“说了吧！明明说了很多次吧！（别管有的没的了，阿真救命快帮帮忙啊）”
随即又被捂住嘴，无法说话的真一郎发出“呜呜呜”的噪音挣扎起来。
“呵呵呵。哥哥真是的，别这么紧张嘛，我只是觉得从背后偷偷靠近吓你们一跳很好玩而已。”
我走到武臣另一边坐下，松了口气的哥哥动作浮夸地抹着冷汗。明明开发出了能把一切都说成金钱交易的天赋，居然还有着如此小心翼翼讨饶的一面，简直没法生气。
“我就知道小雪最最温柔善良不会误会哥哥的～啊，仔细一看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是化妆了吗，还是几天不见又变漂亮啦？”
“是有化妆，下个月就要开始准备面试了，所以周末会提前练习一下，会很奇怪吗？”
真一郎：“不，完全没有哦，非常完美。”
武臣：“很奇怪啊，感觉昨天还在幼儿园的妹妹突然变成了大人…… ”
真一郎：“且不论这老父亲心态哪里来的，你都不觉得变态吗这话。”
武臣：“哈？你这叛徒，我宣布你被哥哥联盟开除了！”
我：“……”
（特意早起一个小时化妆还穿了不合脚的高跟鞋，到底在期待什么啊，我真是笨蛋……）
哥哥也好，真一郎也好，似乎都把与平时不同的妆容打扮当作更换配饰一样普通来看待，动机不纯的只有我一个——
边在眼前描绘着往哥哥锁骨下方留下印记的女人，边涂着口红，边回想着和千速学姐站在一起时被学姐气势压倒的真一郎，边卷着头发。
我闷闷地鼓了鼓脸，将视线转向一旁。
“还有四把椅子，也就是说……”
武臣无奈地往后一仰：“跟阿真聊天的时候被万次郎听到了，他吵着说也想来，我也拦不住啊。”
“所以武臣就把小鬼们的钱包（我）也带来啦。”
真一郎笑眯眯地举起一只手，露出了招财猫一般的笑容。说起来发薪日刚就在几天前，难怪哥哥他们都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总之，等小鬼们吃完阿真就会带他们去楼上的游戏中心，那个时候我们再来好好聊聊吧。”
听到哥哥为我考虑的话语，我不禁感觉高兴。
“那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拿吃的呢，这里的自助有专门的‘儿童通道’，多半是营销噱头，不过反正也有服务生盯着，随他们自己玩去吧。”
“雪枝饿了吗？我和武臣等他们就行了，你先过去吧。”
“没关系的，我也想等哥哥一起。”
餐厅里铺着墨绿色的大理石地板，同一色调的圆桌上没有桌布，头顶水晶吊灯细碎的光影在桌面上游离。错落有致的绿植与金属雕塑之类的摆件点缀着空间，从稍远的地方传来了悠扬的钢琴声。
依稀记得很久以前，父母似乎很喜欢出入这种带有华丽感的场所，但我没有同行的记忆，可能因为年纪太小被放在家里了。置身于远离日常的情景里，说不紧张肯定是谎言，可是哥哥却拿出了理所当然享受着的态度，不知不觉我也在他身边放松下来。
欢快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响起。
樱色与金色，浅色系的头发在灯光下宛如天使翅膀一般散发出柔和的光晕。虽然手里各自端着餐盘，却能毫不在意地一路小跑。千寿和艾玛都穿着有甜美印花的连衣裙，然而和笑得一脸可爱的艾玛一比，把腿高高抬起踢着正步的我妹妹简直像个穿了女装的男孩。
“千寿，都说了穿裙子不许做这种动作！春千夜你也真是，怎么不管着点妹妹。”
“哥哥！你又这样不讲道理地责备小春！”
武臣匆匆离开座位，夺过千寿手里食物堆得摇摇欲坠的餐盘放到桌上，春千夜则是一副努力装作对他的严厉并不在意的表情，趁着千寿与大哥顶嘴时把盘子放在了我身边的位置上。
我将餐巾一角掖进他的领口再铺平，春千夜有疤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柔和的微笑。
“雪姐不用放在心上，大哥总是这样。”
“喂喂这可是新买来第一次穿的裙子啊！怎么会搞得这么脏！”
武臣那边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擦着千寿膝盖往上的裙摆，对此，扎着丸子头的小妹一脸无辜地嘻嘻笑着：“跟Mikey抢蛋糕的时候跳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看来光有服务生盯着的儿童通道也不意味着可以完全放松啊。
她还特意演示了当时的动作，结果险些踢中武臣的脸。哥哥按住她大声叹着气：“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淑女一点？”
千寿撅起嘴：“武哥啰啰嗦嗦的跟个老头子一样。”
“用这个吧。”
我从包里取出女高中生假日必备的单片装衣物清洁纸，盖在那片快让武臣哭出来的草莓酱色污痕上。
“雪姐，再帮我拿泡芙好不好～”
“万次郎，你那盘子里已经全都是甜食了啊。”
真一郎抬手把身体不住摇晃的弟弟固定在椅子上。
“有一半是春千夜的，他拿的肉也分给我。”
“小雪，你和阿真先去拿吃的吧，这里我来处理。”
武臣说着将我手中的清洁用品抢了过去，他的神情已经迅速变得憔悴。
“啊、可是……”
“雪姐快去吧，”春千夜轻轻推了我一下，“最里边的桌子上有新出炉的面包，刚刚从服务员哥哥那里听说很好吃。”
“小春要我再帮你取些什么吗？”
乖巧安静的弟弟摇摇头，于是我放下手包起身。
“哥哥，我很快就回来。”
“你去吧，不用急。”
“先拿点吃的，然后再回来帮他们拿饮料好了。”
真一郎说着率先朝自助餐的长桌走去，白衬衫好好塞进深色的休闲西裤里，修长的背影看起来游刃有余，结果直奔沙拉区。
“沙拉区……？”
“噢，因为那几个小鬼谁也没拿蔬菜，得押着他们把这些全部吃完才行。”
他边说边装了满满一碗，随后在从长桌下拿起空盘子准备为自己取餐时才发觉两手都已经被占用。
见此情景，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越过站在原地愣住似乎手足无措的真一郎，我接过他刚刚放下的长柄夹问道：“真一郎也要沙拉吗？”
“……不，我要全部拿肉和海鲜。”
停顿一秒后，他诚实地回答。
“噗嗤、好的，那你稍等我下。”
因为也想多尝试几种菜品，我只取了少量的蔬菜水果，然而真一郎却没动。
“改主意了，也拿一点沙拉好了。”
他嘟囔着，扬起一个带着些孩子气的笑容伸出空盘。
（有点、不妙了……）
深绿的菜叶与银光闪闪的夹子摆在一起居然会产生一种透不过气似的眩晕感觉。
（甚至没有好好夸奖我的打扮，为什么我还会觉得他很可爱啊……）
我咬了下嘴唇，沉默地分完沙拉走向下一张长桌，冰块堆起来的小山上种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海产。
“虎虾？”
“要吃。”
“刺身呢？”
“也来一点。”
“海胆……是是，我知道了。”
像期待被投喂的家养动物一样眼睛开心地追逐着手中餐夹的真一郎，附带仿佛自带花瓣飘飘般的灿烂背景，如果主厨能看到他的样子肯定也会开心吧。大约填满了盘子的三分之一后，我向热餐区转移。
“煎鳕鱼和烤章鱼串也要吗。”
“是！”
“芝士焗龙虾，油煎肉酱米饭团（Arani）？”
“想尝尝看。”
“……话说，这不就跟我拿的完全一样了吗。”
“雪枝盘子里的看起来就是好吃嘛。”
他那容易满足的微笑让我彻底无话可说。好奇心还是存在的，譬如一个月前他身上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那种一下子异常成熟沉重的氛围，为什么突然就看不出半点痕迹了。但相较之下还是眼前这个略显傻气的笑脸更能让人安心。
最后拿了春千夜推荐的面包和万次郎要的泡芙后，我们回到座位上。武臣已经放弃了和千寿的新裙子战斗，脸色麻木地把他自己的外套盖在过于明显的污渍上。
并且把千寿的座位移到了他旁边，也就是说——。
“总感觉我必须得盯着点，所以麻烦你跟千寿换个位置吧，小雪。”
“倒是没问题……”
这样一来我的座位就变成了艾玛和春千夜之间。顺手整理了艾玛胸前的餐巾，我又问了大家要喝什么饮料，和终于能去取食物的武臣同时站起。
“阿真，这边就拜托你咯。我跟你一起去端饮料。”
“咦？可是哥哥还什么吃的都没拿呢。我一个人就可以。”
“这有什么，我等下回来就偷吃阿真的饭…… 咳，”武臣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自然而然地推着我往正确的方向走去。饮料区比放食物的桌子更远些，要独自端着七杯饮料走完还是有些麻烦的，所以我对特意陪我来的哥哥充满感激。
走远一些后，武臣凑过来跟我咬耳朵：
“我说啊，你化妆是有什么别的理由吧？”
“……诶？有什么理由？”
愣了一拍，我才反问道。
“是在问你啊。反正我知道去面试是不会像你这样化妆的，因为太漂亮了。”
（不愧是熟知婚恋交友网站的哥哥，对女性不同妆面的特点很了解嘛。）
我收回腹诽，虽然很想做出坦坦荡荡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抬手掩住脸尴尬地躲开了：
“就是想变漂亮啊，不可以？”
“好好好，”武臣笑嘻嘻地搂过我的肩膀，“如果是阿真的话我不会有意见啦，虽然倒是有点不忍心。”
“唔。确实，哥哥的意思我能明白……”
因为佐野真一郎绝对不喜欢我，是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所以即便在哥哥看来他也是个安全的心动对象。
毕竟但凡对方能把我当作「异性」而非「妹妹」来看待的话，就不会在连续对不同女性二十次告白被拒后依然不曾把我纳入考虑范围、甚至类似的玩笑都不曾开过了。
出于同样的理由，即便我如今已经不再单纯地将他视作「哥哥」，也不觉得自己的异常反应是因为喜欢上了他。
大概只是我比较晚熟，所以在意识觉醒后更需要适应的阶段吧。
我是这样想的，我认为渐渐的这种陌生的异样感觉就会自然平复了。
面对武臣又欣慰又担心的目光，我的声音加倍降了下去：“其实……我觉得高中快毕业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有点挫败。”
“高中？高中还年纪太小了！你还这么忙！至少等到工作十年以后再考虑后吧！”
“照哥哥的安排，迟早有一天我也得加入月充三千円阵营……钱，果然很重要啊。”
“喂喂喂，勘破世间真理这种事对你来说还太早咯…… ”
可乐的气泡充盈填满了玻璃杯。
不知为何在进行了刚刚那样的对话之后，再在哥哥面前选择大人喝的冰咖啡会有种难为情的感觉，于是我接了一杯蜂蜜柠檬茶。
终于，每个人都各自拿到食物，午餐才刚刚开始。
哥哥说着“既然来吃自助餐当然要多吃点贵的”，装了两大盘海鲜回来。弟弟妹妹们还处于只要负责吃喝的年龄，而我则被算入劳动力行列。哥哥即使解构着螃蟹也完全不会弄脏手指，但我还比不上他那么熟练，剥完烤海虾后就去了洗手间清理。
回到桌边，万次郎立即狡猾地微笑着举起一只手。
“提问——雪姐今天好漂亮，和我去约会吧！”
“反问，按照万次郎的标准，之前我还不够漂亮对不对？”
“呜哇狡猾！不许用问题回答问题啦～！回答我、快点回答我！”
“当然是不可能啦小鬼，小学生懂什么是约会吗？”武臣用力翻了个白眼。
万次郎吊着勺子信誓旦旦点头：“少小瞧人了，我全都懂。因为真一郎不可能交得到女朋友，所以佐野家这一代要从我开始努力。”
“哈哈哈，Mikey和真哥明明就半斤八两嘛！”
“大姐要约会也是先和我去！”
“千寿，把春千夜的西瓜还给他，去抢武哥的。”
“遵命，大姐～！”
“小雪？！”
“武臣，你可是活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