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先前三人分开的地方，石灵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住地拿脚尖来回蹭着地面。她的脚边，俨然凹凸两处沟壑。石灵远远望见她，飞蹿至前，围着她嗅了嗅，满意地点点头。

    石灵手中还多了一个包袱，里头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三件斗篷。三人在动身之前，各自穿上了，他们容貌在此处亦是引“鬼”注目得紧，此行毕竟要干些许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是武装上得好。

    方才她去扑花时，石灵兴许就是购置此物去了。见筝不由地在心中暗暗比较了一番，此在客栈时，裴悯不知不觉便将她与余闻闻二人的服装给换了。而石灵显然没有裴悯那般一键换装的技能，拿出了一个实体小包袱。此状虽不能表明两者神通是否有高下之分，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这两人的法术从派系源流上还是有诸多分别的。

    在河边时见这酆都不远不近，但三人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城门脚下。

    幽冥地里日月不辨，昼夜难分。这镇守一方的酆都在如晦暗幕中更显庄严阴沉、鬼气森森。站在城门外朝内一望，街道上照明点的俱为曳曳白烛，府门铺口张的是黑、红两色灯笼。

    与酆都城地理环境大相径庭的是，城内宛若人间一般充满烟火气。

    和见筝想象中的地底城市不太一样，酆都城门口列着零星几个守城的阴兵，来来往往尽是些摆摊吆喝的鬼贩，有男有女，其样貌大多看上去十分年轻，鲜少有鹤发苍颜者。

    “唔。”见筝看这来来往往的鬼众，咦了一声，若不是此处环境装扮不似人间，她倒真以为，是误入了哪方州府。

    是这样的，若是轮到如中元节这般阴阳交混的特殊时节，酆都城还要更热闹几分。

    凡三魂六魄兼具者，轮转生则为人，转轮死则为鬼，阴阳两气盈虚消涨也。其为人出生时阳气最盛，随着年岁增长渐衰，阳气散尽时便是阳寿结束之时，则灵窍分离，转而为鬼。初化为鬼时阴气最盛，转世投胎的鬼魂无论生时阳寿几何，都需在幽冥地还清业障，待足业，阴气散尽才可转世投胎。

    酆都的规模相当庞大，幽冥地拥有转生资格的鬼暂羁留于此，因而数量甚是可观。也有些鬼魂舍不下生前事，想尽办法保留身上的阴气。

    鬼魂和人一样也是，需要能量维持自己的存在。在酆都内生活的鬼魂小部分拥有的钱财是靠人间家人“烧”来的，也就是人类俗称的冥币。但中元节一年一度，所烧的冥币有限，且冥界内的房产也需要用货币来购置，大户人家化为的鬼毕竟是少数，所以绝大多数的鬼都需要另寻谋生之路。

    生时是农民的鬼依旧选择以农畜业维生，种一些粮食蔬菜，在冥界的土地长出的粮蔬含有鬼生存所需的阴气，以此饲喂出的冥畜也富有阴气。这些不仅能满足农家鬼日常食用，还能供之去街头贩卖以获财物。有卖食物的自然就有卖布匹衣物的，在幽冥中有一种特殊的妖兽——鬼面虱，善吐丝。这种妖兽吐出的丝，鬼体可触，由是便被鬼制成了衣物。布庄会雇佣一些生前有武力或是有修为的鬼捕捉鬼面虱，鬼面虱体型小行动敏捷不易捕捉，所以在幽冥中衣物的价格很是昂贵，寻常鬼就只能穿着自己死时的衣物直到转世投胎。

    幸好，鬼不洗澡不换衣物也不会产生污秽。

    人也好，鬼也罢，温饱思淫逸的道理亘古不变。解决了吃住，这短则几天长则几十年的鬼生该如何打发呢。

    由是酆都的花街柳巷繁荣更胜人间。

    无论是才貌双全的人类女鬼，还是美艳绝伦的精怪死后没了俗世的三纲五常约束更是至情至性。看对了眼的男鬼女鬼也不欲拒还休，向来是勾天雷动地火私定了鬼生，聊以相藉。

    走过巍峨厚重的青铜兽纹城门，三人一前两后进入了酆都城。斗篷遮住了三人的容貌身量，此时街头巷尾鬼迹尚不算多，且大半鬼或以面具遮面，或以长袍遮掩身形，因此并未有鬼注意他们三人。此时还不到酆都鬼众们活动的时候，街上开着门的铺子不过半数，正街口有一位面点摊的老伯，摊子上有一对鬼男女正“哧溜哧溜”吸面。

    石灵站在当街口停下了脚步，干咳一声：“那个，太久没来这酆都，我有点不记得路了，你们可知如何走？”

    见筝跟着也停了下来，嗅了嗅刚刚顺手摘下的暗红鬼花，眯着笑眼揶揄道：“石姑娘可是说笑了，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怎会识得去阎罗殿的路，此前你不是说对这幽冥地熟悉的很吗。”

    “呃，之前几次去也没走过正门啊，算了待我择个人问话罢。”

    石灵被见筝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转头看了看站在后面周身写满了“与我无关”的裴姓小子，想想这小辈想必也是头一遭走这幽冥，看来还是得找个鬼问问了。

    那卖面的老伯便是个问路的上佳之选。石灵径直上前问路去了，见筝便在那吃面的鬼男女旁边那桌坐下了。

    这个点，街上稍显冷清，鬼都在家中休息，冷不丁来了几个全身裹在黑斗篷里的鬼，吃面的鬼嘴也没停下，只是侧目多看了几眼。

    “嘿，新来的？”人死了成了鬼之后，活时的防备就放下了。大家都一样到了时候都要投胎。

    “嗯。”见筝压低声音应了一声。

    “怎么死的，不太好看吧，裹那么严实。”总有些人死得不太好看，尤其是年轻轻比较讲究的姑娘鬼，戴个面纱披个斗篷，很是寻常。

    “唔，不小心掉下山摔死的，身上没一块好地方啦。”见筝语气轻快，斗篷下面无表情。

    老孟就是掉下山摔死的，现在可能也在酆都住上了，以他的别扭脾气肯定还没住习惯。

    “唉，你也别太难过，大家现在都成了鬼，长得好看不好看也不就这么回事。”

    “没事的啦，我这不是怕吓到你们嘛。”

    没想到这冥界走一遭磨炼的是她的演技。

    “嘁，那你可就小瞧我们咯，这么多年啥样的稀奇古怪的鬼我们没见过。”

    “是啊，上回还来了个被五马分尸的鬼，那身体被分成了五块，头在说话的时候手和脚还在乱跳，啧，最后还是崔大人找了个鬃毛野猪精，拔了它一根刺做成了鬼针，又找了个生前做裁缝的硬是给他缝上了。”

    “那段时候酆都里还热闹了好一阵呢，整天看那些夫人小妾打架，亡命鸳鸯团圆的戏码可真是没劲透了。”

    “小姑娘你也尝尝这阳春面吧，这味道阳间都吃不到，这可是福伯家传的秘方，福伯子孙福浅的很，儿子早夭膝下再无子嗣，听说福伯在这酆都几百年了，早够了投胎的岁头，就是怕这点手艺后继无人.......嘿嘿，福伯，在这阴间，还叫什么阳春面！干脆改叫阴春面得了！”

    那正在揉面的老伯憨厚一笑，并未回话。

    “听说老头子最近在考冥食监公务员，为了能一直留在酆都。”

    “最近还报了个冥食监综合素质考核笔试班，这么大把年纪了，熬老鬼喽。”

    唔，不愧是冥界。这公务员培训课程领先了人间一千多年。

    “都说，黄泉露一饮，前尘皆虚妄。”见筝手撑着下巴，歪着头淡淡的看着这些与凡人没什么区别的鬼。

    “是啊，但是这不还没过那往生亭。”说话间，那女鬼的面碗见了底儿，她象征性地把嘴一抹，用一种“都是姐妹我懂你”的眼神，神神秘秘对见筝挤眉弄眼，“你如果在这呆的时间还长，我推荐你个好去处——鬼市卖馄饨的莫老婆隔壁，画皮顶真儿得好。”

    “感谢相告，有机会一定去。”倒是个热心肠的鬼。

    “别聊了，走吧。”石灵问好了路，催促她。

    “那我先走了哦。”见筝笑眯眯地向吃面鬼告别。

    “走罢。”两鬼头也没抬，朝她们摆了摆手。

    在这装满了鬼魂的酆都中，离别对他们不过是最不足记挂的寻常事儿，看一眼的必要都不曾有。

    两人跟在石灵后面，快步穿行在酆都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从何时起街上平白升起了淡淡的雾气。

    “这是什么？”石灵很是防备的在口鼻前扇了扇。

    “《风物志·幽冥》有云：“玄冥得九烛阴法，获伏羲相助，设无棱为界，纳死者，后世称为幽冥鬼界，并以酆字称都。幽冥鬼界遍色昏青，内无日夜之辨，城外有一巨河，后世称之洛川、弱水。洛川无头无源，貌若静水，实暗里奔涌无息。此水水力极弱，发丝落之亦沉，唯鬼类灵魂可渡。洛川汐落后必然起雾，整以鬼界罩之，又是鬼民以雾气休而雾散起。”①

    信息触发NPC·能力者·挥珠如土·裴悯果然家学渊源，虽然他依旧懒懒散散，但见筝对靠谱帅气学霸有着不知名滤镜，竟觉得他“掉书袋”时，连懒散都变成了一种带有独特禁欲感的慵懒。

    唔，错觉，母胎单身产生的错觉。

    “这玄冥是谁- -”见筝遭受了这神仙妖怪的世界多次冲击，她已经欣然接受自己差生的身份，厚脸皮地开口问。

    “那可是洪荒的大神，可惜现在这些大神陨落的陨落，沉睡的沉睡咯。不然我可想见见她们的本事。”石灵平日自诩有不小神通，说起这些真神来，语气也很是敬畏又捎带着些唏嘘。

    酆都城比想象中大得多 ，三人走了不知多久，平时疏于锻炼的见筝已经觉得脚丫子隐隐作痛了。

    终于临到傍山处，依立了一座碧瓦楼台，楼上有一块牌匾，上头金墨挥洒，龙飞凤舞了几个大字“森罗殿”。细细打量，这座楼阁甚是不凡。白玉鸳鸯瓦片鳞次栉比，飞檐上的异兽瞪目欲起，招魂幡高悬，无风而猎猎。绛纱窗牖隐在森白雾气中，若不是身处幽冥鬼界中，周围鬼气森森，单单只论这府阁，见筝当真会以为是哪座别具一格的仙台。

    石灵紧紧拽着见筝躲到一旁的树丛里，口中小声嘟囔了一句：“今日这森罗殿不知为何看守甚严，不仅来来往往看守的阴兵甚是周密，连这牛头与马面怎么也在大殿左右跟个石墩子似的杵着，”她抓耳饶腮了一通，“真是不好办，这殿内设下了禁制类的法阵，靠仙术是进不去了。要是我一个人就倒是不惧这些虾兵蟹将，可惜还带了没法力的.....我们绕到大殿后边靠轻功进去吧。”

    这当然不是说与见筝的，毕竟她就是句中那“没法力的”，石灵瞅瞅裴悯，见他未出言反对，如此情况下便也只能如此。

    大道上有众多巡逻的阴兵，三人便从反方向摸进阴山，从那里寻找守备薄弱的地方。

    阴山连绵，林间没有任何灯火，裴悯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颗发光的宝珠，见筝不动声色扫了一眼，唔，终于出现了！想必这就是小说影视剧里的照明必备道具——夜明珠了。

    几人窸窸窣窣了一阵，摸到了森罗殿后侧，没有烛火灯笼照的通明，这大殿愈发显得鬼气森森。见筝倚着树歇了歇脚，石灵从枝叶间探出了头勘察后殿的情况，左顾右盼了一番，面上立即浮上几分喜色。

    “果然，这后山没什么人看着，二楼窗户是虚掩上的并没......”

    “你们闻到了吗，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见筝在森罗殿侧方时就已经若有似无的闻到一种奇怪味道。从侧后方进入阴山后，随着逐渐深入，这气味从若有似无变成确凿。

    虽然仍是淡淡，但的的确确无法忽略。

    注：

    ①此书为杜撰，关于神话传说作者多据史料进行加工改写。

    补充史料中关于玄冥的介绍：玄冥一词指光线昏弱、天气晦暗，在神话传说中有水神、冬神、北方之神等意，至汉代在民间代指阴间（本文摘取此意，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阮瑜之》：“父死归玄冥，何为久哭泣？”），唐代后延伸指代冬季、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