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两个人一起回去。
雨势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猛然倾倒，轻易掠夺天地，灰蒙蒙且不透气，迫使伞下的两人紧紧相靠。
“季循，我有些冷。”
“等下，我们找个避雨的店。”他缓缓道，“但这里很偏僻。还需要一会儿才能走到。”
林从遂的肩膀不时摩擦着季循的手臂，那种介于温热的体温和忽冷的气流之间的穿插，让他的心一下又一下，忽上忽下，摇摇欲坠，宛如一只鸟在云层里打转。
“嗯，”他快速看了一眼急速下坠的雨珠连成串，“你知道吗，我是故意让你内疚的。我本来想把雨伞直接丢了，但那也太狼狈了。”
他悄悄呼气，在雨声簌簌下隐秘地遮掩着狂烈的心跳，氤氲雾气紧跟着熏红他眼睛。
林从遂：“你可能都不愿意来找我了。”
季循时不时注意他身边的林从遂，见他的额角湿漉漉，脸庞白皙，像是白山茶。
“是吗？”他抿了抿嘴，脚步还是稳稳地在雨里一步一步往前走。
雨声簌簌，太恼人，燥得人心也跳得更剧烈。
季循：“幸好你没这么做。”
林从遂以为他知道他恶劣的本质，心生厌恶，赶紧说道：“你生气了？”
“没有。”
“你肯定生气了，你以前就说过，最讨厌我耍这种小心眼。”
“以前？”
“嗯，很久以前。”
“看脚下！”季循刚想问，就看见脚下有个深坑，赶紧，出声提醒，连忙拉住林从遂的手臂。
林从遂晃了一下，但还是站得好好的。
季循嗅到一丝冷香，从他旁边那人的衣领处一直蔓延到耳畔。
“没事吧？”
“我没事，我们还是慢点走吧，太快走到了，你就又要跟我保持距离了。”
他喃喃地说，全被季循听去了。季循动作一顿，把伞柄攥得更紧了。
季循：“就快到了。”
林从遂微不可察地皱着眉。
走了一段路，季循发现林从遂的走路姿势不对。
低头一看，原来刚刚林从遂被那山路中突起的石头绊倒，歪进旁边的水坑里，裤子上也溅到不少泥水。
崴脚后剧痛无比，他竟然也要忍着。
季循立马蹲下去，林从遂疼得脸色惨白，雨水刷刷打在他脸上，却不敢再大声喊痛。
他低下头，咬紧牙关不想呼出声来，侧头看见季循的头发紧紧贴着他侧脸，雨水密织，偏飞的雨滴打湿了他的睫毛，有种难言的迷人。
林从遂觉得自己跑这一趟，真的很值得。
“我不痛。”林从遂撑着站起来。
季循在大雨倾颓中快速看了他一眼，又恢复原状，但林从遂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他立马噤声。
季循不再多说，边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林从遂的脸霎时红透，却在季循的目光催促下不敢再多想，爬上了他的背，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肩颈。
他把脸小心翼翼地贴着季循的脖子，耳朵和他脖颈处的脉动贴合，只是不小心触碰，就悄然红了。
一把伞将这个世界一分为二，外面雨声潇潇，喧闹嘈杂，但都落在他们身后，这小小的世界寂静无声，此刻只属于他们。
这条路这么长，季循背着林从遂，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用手牢牢托起他。
雨连接成串，嘀嘀嗒嗒在他们眼前，林从遂把下巴埋进季循的颈窝里。
雨渐渐小了，终于有了将歇的趋势。
季循一路背着林从遂走过曲折的山路，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和远方的山色渐行渐近，等好不容易快到大路上，却发现一群人在公路上堵拦着。
原来山路塌方，山洪塌陷，前面的路被彻底堵死。
听旁边的男人说，前面有一辆巴士被压在砾石之下。
季循神色有异，他脸上错愕已经到无法掩饰的程度，直接代替了一贯的冷淡。
林从遂看到他的脸色，先是感到奇怪，在一阵心慌和思索后，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内心瞬时被一种无可克制的喜悦和劫后余生的后怕砸中，他目光炯炯，定定地看着季循。
他意识到，见到季循根本不是偶然，是他没有坐上返程的巴士。
是他刻意走回头路，是他刻意来找他。
季循难以跟他对视，林从遂的目光太过热烈，他也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有人在打电话给亲人。
有人在打电话处理工作。
有人在打电话抱怨，也有人为自己的幸运而报喜。
这次塌方没有人员伤亡，简直是万幸。虽然已经打电话通知交通队，但雨势过大，无法立即赶来，暂时也疏通不了。
林从遂悄悄放下心来，看见季循的喉结干涩地滑动了一下，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然后沉默地看向前方。
“季循。”林从遂喊他。
“嗯？”雨声那么大，可他清楚地听见林从遂喊他的声音，他也不敢转过头看他。
林从遂问他：“你本来也要坐上那辆班车吗？”
他们在相对沉默中对峙，势必要争出一个答案。
“你没有，”他赌上自己的勇气当作筹码：“是不是因为你也很担心我？”
“所有人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躲一下，”一个脸长得方正，看上去严肃严明的交警同志说，“注意千万不要走远，这段山路危险，很难不会再塌方。”
许多人都在临时躲雨棚下为劫后余生赶到庆幸又恍惚间深感后怕，身边几乎被这种叽喳嘈杂的声音充斥着。
大雨跌入地平线，大有不管不顾的架势。季循艰难地回头和他四目相对，林从遂的嘴微张，眼睛固执着没有偏移半步，眼睛里也装进了潋滟水色。
他在等一句回答，周身的喧哗已经跟他无关。
“季循。”林从遂再次喊他的名字。
季循发觉，面对林从遂这样的目光，他无法逃避话题。
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那几乎是默认了。
林从遂在那一瞬间几乎被巨大的喜悦击中，他想自己就像一个飞上天的氢气球，此时已经头顶已经碰到了最软最甜的那朵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眼周烧红一片，眼里又塞进了挺亮一个月亮似的，看着就让人神往难忘。
但是在最后，他还是以手掩面，他笑着溢出哭声，掌心和眼睛都又红又热。
他说：“幸好你没坐，幸好你没事。”
幸好你来了。
他们在棚子下等了将近三小时，手机电量已经耗尽。
林从遂正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昏昏欲睡，身上披着季循的外套。他已经走了太长太久的路，此刻又冷又饿。
“季循，我当时真的以为你已经走了。”
季循听见他的声音瓮声瓮气，不知什么时候眼睛已经抬起，用那种近似痴迷的目光看着季循。
他说：“可我还是想再等一等。”
“我是不是运气很好？我从小到大的运气都这样好。尤其在遇到你以后，季循你不要嫌我聒噪，我很愿意保持安静的，但是你不一样，我不多说一点，你很难意识到，其实我这么想见你。”
有那么一种奇异的想象，季循觉得林从遂可能哭了。
他又说：“我等到你了。”
“这真的很了不起。”
他那双眸子太亮了，说出的话几乎没人能拒绝。
季循低头看，神色不明。林从遂就瑟缩在他手边，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那把火一直燃，那么亮，连大雨都没把它浇熄。
或许今天已经耗尽林从遂太多的期许和精力。林从遂藏在心底那些刻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被季循冷待和忽略的苦楚，都在这时候冒了出来。
季循对他的好有期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也许只要太阳一出来，也许一转眼，尽管只有那么一点好，他都这样患得患失。
可哪怕只有一点好，他就死命拽住，甘之如饴。
他不明白这种气力究竟从何而起，就像季循从没有问过，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山洪塌陷，巨石崩塌，也没人能告诉他们答案。
“我不再冷了，衣服还给你吧。”林从遂把半边湿润的衣服脱下递给季循。打伞时，季循将雨伞一大半都向林从遂那里倾，自己的肩膀、衣袖湿的一塌糊涂。
“搭着吧。”他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别处，那里有个小孩正蜷缩在母亲怀里，衣裳单薄，“有总比没有好。”
他用两根细长的手指摩挲那沙砾，眼睛里看到些许怀念。
林从遂总觉得，他说的不是衣服。
“哦。”
“我们……”隔了许久，他终于准备开口问——
“路面已经清理干净了，请大家尽快离开危险地带！”紧急广播里这样喊，打断了林从遂没说完的话。又兀自重复了一遍。
“季循！”
一个清亮好听的嗓音响起，顺着声音看去。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穿着高档衬衫，只扎了一边，看上去有种禁欲又不羁的杂糅感。
那声音的主人，脸长得更加招人。用周阮的话来说，十足的妖孽长相。
季循凝神看了片刻，他就已经走过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虽然口吻还是冷冷清清，但疲惫的气息荡然无存，他明显放松下来的语气令林从遂心头一凛。
他们关系不一般。
“我来接你嘛！这位是？”那人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林从遂笑，那笑意越发迷人。
他伸出手来要和林从遂握手，林从遂看了一眼季循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出去。
他的手冰冰凉凉，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下格外明显。
“你好，我叫李寻淼，”他说完又挑起一边的眉毛，指尖轻轻地划了一下林从遂的掌心，有些得意的笑，“我是季循的，好、朋、友。”
“好朋友”三个字被他咬得轻柔又暧昧，季循没有作声，似乎认可他的说辞。
“林从遂。”
林从遂不再多说，很快把手缩回去了。
“你不太喜欢我呢。”他用的是陈述句，林从遂虽然诧异于他的直白不加掩饰。
林从遂没否认，客气地笑了笑。
“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站在季循身边，都有人用这种讨厌的眼神看我。你们俩怎么会一起出现在这里？”
李寻淼深深望了一眼林从遂，又看了看他身上披的衣服，了然于心。
林从遂看了一眼季循，季循罕见的有些茫然无措。
他心下一沉，季循像是误入巨人花园的小孩，正在想办法化解尴尬和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