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离开了西市街口,柳氏支着竹杖顺利回到了家中。

    旧屋藏在深巷的腹里,曲曲折折,胜在幽静。四周是灰瓦白墙,竹杖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清贫之地,但都是安宁的声音。

    凉州在天子脚下,甲第星罗,街面大道车水马龙,房屋的价格不是寻常人家攀得上的。朝廷为了彰显不问出身、迎礼贤下士的风气,修了公房,专门供给入凉州的士子短居。但是柳氏左思右想,韩家人丁单薄,她必须主事,她虽然比不上战国的孟氏阔绰三迁,也得学一学她一颗经营心,替儿子找个僻静的地方,好专心求考。

    她一个月进账大约200文,除了药钱、零碎开支,大半辈子省吃俭用,能拿出50贯来,于是买下了这座旧屋,人也好安心读书。

    现在儿子一举夺魁,喜从天降,肩上的担子可算敢放下了。

    令官与她前后脚抵达,柳氏接了御诏,盲眼流下两行热泪来。

    再晚些,儿子回来了。

    韩修将母亲搀自老木椅上歇息,卷了袖子,熟练地忙活起来。择菜、烧火、做饭,不多时几道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的菜端上了桌。

    “小书的红烧肉比昨天做得又好吃了许多,你怎么突然就进步了?”柳氏捧着饭碗,脸上挂满了和蔼又幸福的笑。

    韩修顿了下,替柳氏又夹了块红烧肉,挑去了她不爱吃的肥肉,放在了自己碗里。

    “娘,”他说,“儿子觉得,好久没给您做饭了,想以后天天给您做饭。”

    柳氏在碗中摸索了一阵,夹着菜,一边笑话道:“你现在是状元了,怎么可以再进厨房?夫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以后你不要进这个厨房,你要当官,当好官,为天下百姓烹小鲜。”

    韩修低头,眼睛是红的:“治大国,管小家,儿子都会做好的。”

    柳氏笑道:“你这孩子,想来是开心坏了,怎么听来忧心忡忡的?”

    “没有,娘再尝尝,我这白玉豆腐可有做得更好些?”

    “我尝尝……嗯,状元做得菜确实样样更好吃了。”

    韩修仔细端详母亲,心中泛着酸甜滋味。

    前世,母亲在他得了状元之后的一日,说去访亲,路上出了意外伤了腿,访遍了名医不能医治。在他刚升任丞相不久,她就因为腿疾高烧不退,在一个雪日去了。

    光宗耀祖又如何,母亲辛苦将他抚养成材,却并没有享受几日清福。孔夫子教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他那时才有切身体会。

    韩修问:“对了娘,我们在凉州城中可有什么亲戚?”

    柳氏疑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和你爹常在隆安县,在凉州城内倒没有相识的人。”

    韩修一愣。他不会记错,前世母亲确实对他说是去访亲,不小心受伤的。

    母亲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胡乱找了个理由:“没什么,今天揭榜后,有自称亲戚的过来攀谈。”

    柳氏连忙教导:“你现在有名了,前来结交的人总比先前多些。你要谨慎点,多交良友。”

    韩修心里凌乱,还在想哪里出了错,应了声“嗯”。

    他说:“等琼林宴封了官职后,我就会多忙碌点。九歌不能贴身跟着,就让他照顾您,出行都方便些。不过这段时间……娘如果没什么事,就待在家中,若要出城逛逛,我和九歌陪您一起。”

    柳氏笑道:“我一个小老太婆,哪有这么多事忙、这么多热闹凑,肯定闲坐在家里,等着儿子侍奉我了。呀,差点忘了,上回在仙女庙替你求了个签,观音娘娘保佑,你果然中了状元,我还得去还愿呢!”

    “我带九歌去就好。”韩修道。

    前世也是他替母亲去还的愿,而且……

    不过这时他发觉到一些异样。

    早上柳氏一如寻常去市集摆摊,说不想给他负担,让他平常心看待,等看了皇榜,如果是中了,再让九歌接她回来不迟。

    再之后韩修在凉亭打了个盹,醒来时,他就是前世来的韩修了。

    他隐约记得前世是九歌去接母亲回的家。

    韩修问:“怎么没见九歌,他没去接您吗?”

    柳氏回:“我着急要回来,就叫了辆马车……我都把九歌忘了,这孩子可能还在市集那里找我呢。”

    虽然跟前世有些许差别,但韩修没多想,道:“他也十八了,天黑了总知道回家。”

    柳氏笑了笑。

    刚好吃完,韩修挽起宽袖,伸手收拾碗筷,看见母亲坐着,好像在回想什么有趣的事,笑得脸上红扑扑的。韩修刚要问,她先开口道:“小书,现下你功名有成,娘亲以为,你该着急着急其他大事了。”

    韩修愣了下:“娘亲请说。”

    柳氏略柔声问:“这些年,你可有心仪的女子?要是有,娘亲就遣媒人去说一说,你今年二十有一,正是成家的年纪,也别让人姑娘苦等。”

    韩修没有立刻答话。知子莫若母,被柳氏听出端倪来,笑道:“是谁家小女?”

    韩修道:“娘亲,封了官职后,需得好一阵忙碌。这些小事还是暂放脑后吧。”

    “是大是小,可不是你一人说的算。”柳氏想必已在心里好奇未来儿媳了,一副问到底的态度,“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自己再三缄默。母亲脸上的笑淡了一点:“可是大户人家的闺女?”

    韩修只能据实以告:“她不知我心意,还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柳氏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她劝道:“娘亲多病,拖累了家里。算一算,还能给你凑些聘礼,要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嫁来,娘不会让她跟着我受苦。但如果是娇贵的小姐,别人也是爹娘疼爱着,何苦来小门小户受委屈,我如果是她父母,我是万般舍不得的。”

    “小书,人各有命,有些人就是镜花水月,只能远远看着。”

    韩修沉默了半晌,说:“娘,我先去把厨房收拾了,坐久了,总是会生懒。”

    柳氏:“……好。”

    不知怎么,柳氏隐约感觉儿子像是变了个人。那个优柔寡断、总带着书卷气的儿子,一夜之间长大了。

    ***

    白梨儿回了府,没去正厅,直接回房了。

    这时正厅里,侍女正俯身剪去云纹玉灯上些许灯芯,第二壶碧螺春温上,谈话已经持续了很久。

    御赐的“海晏河清”匾额,放眼康王朝,只有白府得此殊荣将它悬在大堂之上。匾下是雕花檀木太师椅,雍容的女主人正坐其上,露出鲜见的轻松仪态,只因客座上的是娘家人。

    女主人正是白梨儿的母亲王熙然王氏。小妹王熙和嫁了个陶器商人,几经搬迁,现在定居在青州,这趟特地随着来凉州办事的丈夫一起,拜访三年没见的姐姐。

    上一次相见,还是三年前父亲王北凤葬礼上。

    王北凤因为出任青州茶马司御史,在青州成的家。王氏一共三兄妹,哥哥随父亲入了仕途,现任青州知县。一家人算来只有王熙然嫁得最远,当年这一嫁也掀起了不少波澜,陈年往事,话说起来就长了。

    提到父亲,姐妹两人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哀痛不已。

    侍女来报:“夫人,小姐已经回了府上,但是直接回闺房去了。”

    王熙然正在用绢帕拭泪,嗔怪道:“这丫头,都被惯坏了,姨娘在这里都不来拜见,越发没规矩。”

    她正要把人喊回来,小妹突然开口。

    “姐姐,不慌,正好有些要紧事,我们姐妹间说一说。”小妹擦了泪,话问得直,道,“梨儿三年孝期,再有一个月便满了吧?”

    王熙然止住泪,对妹妹突然的提问略有意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戴着翡翠护甲的手在桌上轻轻点了点。

    侍女会意,屏退众人。

    “朝中的风,都吹到青州去了。”小妹低声道。

    王熙然抵不住又落泪了:“好小妹,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姐姐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烦心事。现在你提了,我又觉得宽慰。这一年,圣上有几次有意无意,跟将军提起梨儿婚配的事。”

    小妹叹气道:“三年前,圣上就有意要纳妃,若不是父亲庇佑,恐怕……”

    王熙然道:“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细心呵护的宝贝女儿,转眼就要送入宫墙内,我这心都揪成一团了。”

    “豺狼之地,只怕梨儿一生幸福都得葬送那处,”小妹着急,压低声音道,“姐姐,小妹商人之妇,说错话了你不要笑。你看看嫁入宫墙的几位,病的、疯的,除了皇后娘娘,没一个好下场。哪是纳妃,分明是吃人的地方!”

    句句戳中了王熙然,她满目愁容:“可等圣旨一下,我和将军又能如何?抗旨不尊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小妹道:“那就抢在圣旨之前!”

    王熙然眼睛一亮:“小妹有何主意?”

    小妹道:“赶在有心人之前,替梨儿选一门好亲事。”

    王熙然苦涩地摇头:“这事说着简单。世家子弟都能看清里头利害关系,敢插手其中的,怕没有几个人。”

    没有几个人?只怕是没人。

    正厅陷入了沉默。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侍女喊话:“夫人,是枢密使李大人之子,李侍卫求见。他问小姐在何处,往小姐闺房去了。”

    “李侍卫?”小妹眼睛亮了,“姐姐,这位李侍卫是谁?可是能仰仗的人?”

    王熙然不知道该笑不该笑:“承洵这孩子,确实不错,对梨儿也好……可惜他们缘分不在这里……”

    穿了回廊,渐入百花林中,蓝花楹树下闺房紧闭,侍女都被赶在门外。

    李承洵已经换了身便服,只是还是黑色的。

    他敲门时,里面还是撒气的声音:“不吃饭,没心情。”

    李承洵习以为常,又敲了下:“姐,是我。东西还要不要?”

    手里是盒去淤的妙药。

    “什么东西?”屋内声音懒懒的,像是埋在枕头里发出的娇声。

    李承洵:“……”

    两个时辰前,人还是又羞又愧,懊恼自己刚才对一个文弱书生过于苛刻,问李承洵当真没有祛瘀的蓬莱妙药吗,总不会转头就忘了?

    门扉打开。白梨儿已经换了身常服,一衾缎面藕粉留仙裙软襦可爱,簮支样式简单的水色玉簪,手腕戴着同一块玉料雕成的玉镯子,耳坠也是。

    “怎么找来的?”白梨儿接过盒子,拧开闻到股微苦涩的药香。

    “从一位出外海经商的商人那里得来的,灵不灵就不知了。”李承洵回。

    一副只管事前不管事后的样子,白梨儿在心里哼了一声。不过她知道,自己这位弟弟答应了的事,从来都上心,这药一定是管用的。

    只不过……

    白梨儿先想起不对来:“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东西该往哪里送?”

    李承洵冰冷的双眸透着清澈的无语:“……”

    两人站了很久,相对无言。

    闺房的陈设十分雅致,多用的是古檀木。大捧带叶梨花是沾着露水时从枝头裁下,现在养在陶罐中,开得正好。

    几瓣落在下面的食盒上。食盒糕点每日不重样。梨儿时节,厨房又备了糖汁雪耳梨饼,配漉梨浆。银耳和冰糖熬煮的漉梨鲜甜不腻,最适合解腻。又准备了花花糖、蓼花、糖豌豆等小食。

    李承洵总喜欢来她这里讨甜食吃,每次恨不得把厨子都要回李府去。

    讨着吃的,他问:“你怎么突然对个男人这么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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