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日殿。

    周斯玉全身浸泡在温暖的药泉之中。

    银朱指挥宫女到浴池周围,添上烧得旺旺的炭盆。

    她们全身上下热得淌出汗来。

    浴池内烟雾缭绕。

    周斯玉正好相反,唇色发白,浑身冷冰冰的。

    每月她都要发作一次厉害的寒疾。

    “过了几个时辰了?”

    每月周斯玉发病,时间对她而言,漫长无边。

    银朱闻言,跪在浴池旁。

    “半个时辰不到。殿下,奴婢不想看你这样难受,不如请陛下来,甘露殿的人说,陛下已经醒了。”

    之所以周斯玉会发作寒疾,是因为她体内的妻蛊醒动。

    而平宁帝靠近周斯玉,他体内的夫蛊能让妻蛊继续在周斯玉体内沉睡。

    变相来说,平宁帝成了唯一能医周斯玉寒疾的良药。

    “银朱,我要自己熬过今夜,你去取谈女医嘱咐煎的药来。”周斯玉拢紧了身上薄如蝉翼的雪纱浴衣,踏上玉阶。

    满池荡漾的泉水声哗啦哗啦。

    宫女近前来,为周斯玉更换下湿漉漉的浴衣。

    指尖触到她的肌肤上,寒如冰霜。

    周斯玉躺到榻上,轻拧着秀丽的长眉。

    她将大哥的平安玉牌贴在自己心口处,耳畔仿佛听到几句话,

    “小妹,等大哥此战凯旋,给你带东海的夜明珠,算起来归期应是今年中秋,到时候用珠子做送你的螃蟹灯的眼睛,再买一盒云记饼铺的鲜肉月饼送你吃。”

    可那年中秋,她坐在寝殿大门的门槛上,看圆圆的月亮慢慢爬上夜空,又见圆圆的红日来替昨夜的月亮,始终没等到少年翻过墙头、带着嵌着东海珠子的螃蟹灯而来、如过往一样亲昵地唤她一声“小妹”。

    “银朱。”周斯玉轻唤道。

    “奴婢在。”银朱端了一碗药来,双手奉与周斯玉,“谈女医呈了一张可保殿下.体内蛊虫永久沉睡的药方子,方子上面的药一味比一味难得,要找起来,费一番功夫也是可以找到的。唯独那药引从未见过,叫“菩提萨埵佛骨”,要阴历四月初八日,也就是佛诞日那天出生的高僧圆寂后的佛骨。”

    周斯玉小口喝药,药碗空后,宫女接过碗去,她方答道:“这药引寻到了我也不喝这药,佛骨即人骨,我喝了这药,与北朔大荒的食人族有何区别?”

    银朱也觉这药引佛骨听起来就瘆人。

    “阴历四月初八日,佛诞日,我记得……大皇兄便是此日生辰。”周斯玉阖眼,刚刚喝下的药见效。

    她睡了。

    *

    万佛寺后院。

    元宵站在院门外,轻轻叩门上的铜环三下。

    “了空大师。”

    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小沙弥出来,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接过元宵身后侍卫提的食盒。

    元宵跟着小沙弥进到院子里。

    菩提树下,一位年轻的僧人跪坐在竹席上,执笔为刚做好的螃蟹灯上色。

    元宵跑过去,双手合十,恭敬地念“阿弥陀佛”。

    “了空大师,你每年都要做一盏螃蟹灯,可都没有送出去。今年这一盏,要是又送不出去的话,可以送给我吗?”

    这盏螃蟹灯,是元宵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栩栩如生的一盏了,螃蟹的眼睛上安了两颗夜明珠。

    僧人眼眸平淡,夜明珠的柔光影上了他英俊绝伦的面庞。

    “今年这一盏,可以送出去的。十五郎,贫僧给你另做一盏青龙灯,当作你替贫僧送药方进皇城的谢礼。”

    元宵高兴地跳了起来,乖乖跪坐于僧人身后,等僧人做他的灯。

    “了空大师,那个凶巴巴的清河长公主就是您日夜牵挂的小妹吗?她长得和我表姐好像。是因为这样,您才愿意帮我表姐在皇兄面前打诳语的,对不对?”

    “贫僧的小妹不凶,她是天底下最温柔良善的小娘子。贫僧也没有在魏帝面前打诳语,月姬生天子,不是诳语。”

    “十五郎。”僧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首望向元宵,“那个人呢?他什么时候来?”

    “笃笃——笃笃——”

    铜环叩门声响。

    元宵指向院门方向,“应该是他来了。”

    小沙弥去开门,进来的是徐恕。

    徐恕缓缓步至菩提树下,他为求“菩提萨埵佛骨”而来,见到僧人,直接伏地叩首,向僧人磕了三个响头。

    僧人打量了徐恕一番。

    “世子夫妻宫弱,不怪月姬毁了世子三十多桩将要说定的婚约。且世子即将要娶的那位小妻子,与世子缘分薄得很,送世子四字,强求不得。”

    徐恕抬首,见僧人眉眼说不出来的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强求不得?我偏要强求,天命奈我何?”他在说赌气的话。

    周斯玉对他来说,娶也可,不娶也可。

    他与她做不做得成长久夫妻,无所谓。

    僧人抚触身旁螃蟹灯眼上的东海夜明珠。

    “世子如要强求,将不得善终,身死名污。所有爱你之人,皆先你而去。”

    徐恕并未将僧人的话放在心上,拱手道:“敢问大师,“菩提萨埵佛骨”何在?”

    取佛骨做药引、回北朔救父王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不想多听僧人的诳语。

    僧人双手合十,向徐恕虔诚一拜。

    “贫僧立刻圆寂,世子即可取到佛骨。”

    徐恕嗤笑一声。

    “大师面色红润,不像天公不肯借寿之人。佛门中人不可杀生,且自杀是最深重的罪孽,大师与我在打诳语。”

    “没有。”僧人淡淡笑道:“贫僧从不打诳语。只是贫僧圆寂之前,有一件事求世子。”

    “只要给我佛骨,答应你十件事百件事都不成问题。”徐恕不信僧人所言。

    僧人将身旁的螃蟹灯提给徐恕。

    “请世子以三两二吊钱买下贫僧做的这盏螃蟹灯。”

    光螃蟹灯上的两颗夜明珠就值万金了,这僧人卖什么关子?

    徐恕命侍从取三两二吊钱给僧人,他自己身上不带散碎银子的。

    螃蟹灯买来正好可以给周斯玉。

    僧人接过银钱,转交给元宵,悄悄嘱咐了元宵几句话后,便安静从容地在竹席上打坐。

    “世子,若你是将这灯送给一位小娘子的话,请转告那小娘子,‘寒来暑经春复冬 ,看得浮生总是空,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官也空,侯也空,尽是苦债恨无穷,妻也空,子也空,黄泉道上不相逢’。①”

    徐恕应了声“好”,掰动螃蟹灯的蟹爪子,将灯笼上可以活动的地方都把玩了一遍。

    “大师,你这盏灯做的可真好。”

    见僧人巍然不动,徐恕近前摸他的鼻息,身躯一震,僧人没有鼻息。

    他果真圆寂了。

    元宵:“小菩萨哥哥,了空大师的佛骨,要送一截给清河长公主。”

    徐恕疑惑,“为什么?”

    “周怀瑾,是了空大师的俗名。”元宵黯然神伤,“为清河长公主之疾,了空大师提前圆寂,大师他才二十三岁。”

    原来这僧人……是周斯玉的长兄。

    徐恕“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得了僧人的佛骨,这比天还高的恩情,就报在周斯玉身上。

    如此,甚好。

    *

    晨光熹微,朝露日升。

    银朱领着春日殿的宫人,忙着清点周斯玉的嫁妆单子。

    周斯玉的食邑从四千户增加到八千八百八十八户,带去北朔伺候的宫婢、太监、乐师、舞姬……一干人等有五百余人……

    银朱确认完一项,提笔勾画掉一项。

    一个小黄门跑进库房来,“银朱姐姐,徐世子求见殿下。”

    银朱“嗯”了一声,皱眉道:“这个时辰殿下还未醒,你将人请到偏殿去——”

    未等银朱吩咐完,便听到宫院内的喧闹声。

    银朱将嫁妆单子和笔交与身旁的宫女,提着裙摆往库房外跑。

    宫院内,几个小太监拦挡徐恕闯进后殿。

    银朱生气地说:“徐世子,不可莽撞闯殿,殿下没有召您。”

    徐恕身形高大,又有一股蛮力。

    几下子便冲开了几个小太监。

    徐恕一只脚快要迈进后殿时,银朱快步拦到徐恕身前。

    她恶狠狠抬眼瞪着他,凶道:“请世子先去偏殿,等我家殿下醒来,奴婢会转告殿下世子在偏殿等候。”

    徐恕弯腰,从银朱抬起的胳膊下钻过去。

    “不必,我到她床前等她好了,没准她一睁眼就想见我呢。”

    真是自作多情。

    银朱翻了个朝天白眼,一定要拦住徐世子,要不会吓着殿下。

    任银朱如何张臂移步阻挡,徐恕都能绕开她。

    从后殿门口到寝房这几步路,徐恕走了将近一刻钟。

    拔步床上的周斯玉听到床帐外的响动与人声,坐起身来。

    一袭玄衣映入眼帘,衣袍下摆是华丽的金鳞纹。

    少年眉目鲜明,一身清贵风流的气度,此刻正望向她。

    周斯玉所有的目光,被徐恕手里提着的那盏螃蟹灯吸引了。

    童年的记忆不再模糊,眼前的螃蟹灯,与大哥送她的第一盏螃蟹灯两相重合。

    “送你的。”徐恕看到她眼中的欢喜,自己也跟着欢喜起来。

    反应过来,强自压抑住勾唇的冲动,怎能以她的喜乐为自己的喜乐?

    周斯玉接过,眉眼弯弯如月钩。

    “小菩萨,这是哪儿买到的?”

    “花三两二吊钱,从一僧人手中买来的。”徐恕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布包,里面装着佛骨,“这是给你的药引,虽然我不知你有何病,但病了吃药是天经地义。”

    周斯玉的心抽痛一下,不敢去接那个红布包。

    “那僧人现在何处?”问这句话时已有哭音。

    “这就是那僧人佛骨。”现实残忍,徐恕还是要说:“僧人出家前俗名……周……怀……瑾……”

    “啪嗒”一声。

    那盏螃蟹灯从周斯玉手中跌下,眼睛上的两颗夜明珠滚落在地。

    周斯玉捂住刺痛的心口,侧躺到拔步床上,无声地痛哭。

    她哭不出声,眼泪却止不住的流,悲到了极点。

    至于佛骨,她不可能用作药引,也不准旁的人用。

    银朱进到寝房中,捧了一盒云记饼铺的鲜肉月饼。

    一盒这样的鲜肉月饼,正好三两二吊钱。

    *

    平宁元年冬,北朔王突发恶疾暴毙。

    北朔王独子徐恕承继王位,得平宁帝一纸婚诏。

    诏曰:许清河长公主出降北朔王府。

    徐恕以有热孝在身为由,抗旨不遵。

    他怎么可能,娶一个害死父王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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