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微明，航海士斯内克便一跃而起掀翻同伴们的吊床，粗暴地叫他们起来准备出航。伟大航路的天气变幻无常，错过这次机会也许要再等几周甚至几月；睡眼惺忪的海贼们嘴上骂骂咧咧，但手上动作麻利，该干的活一样不落。

    靴子踏在木板上的杂乱声响唤醒了舱室里的格丽卿，她起身发现房里只有自己一人，只有凌乱的床铺和空气中似有似无的石楠花味道提醒她昨夜并非梦境。起航时事务繁多，出门见到伙伴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便各自去忙碌，让格丽卿暗自松了口气。

    甲板上的副船长正叼着烟与航海士对话，看见女医生时神色如常，安排她去下层船舱检查设备。明智的决定，他们现在共处一室气氛难免会有些微妙，至少她是做不到他那样镇定。格丽卿攀下梯架，看见本乡已经在那里了。黄发的船医只是瞥了她一眼便淡淡地问：「你跟副船长在一起了？」

    同伴用词委婉，但格丽卿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时无言以对，默默查完一排仪器才闷闷地憋出一句：「……有这么明显？」

    本乡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容光焕发的，昨晚又没出门，就只能是内部解决的喽。还有……」他朝舱室另一边走去，与格丽卿错身而过时指了下她的锁骨。她偏过头，看见一处鲜红的吻痕，于是叹了口气，拉过肩带挡住那里。二人埋头工作了一会，本乡再度打破沉默：「所以你们之后打算怎样？」

    「……就那样啊。」格丽卿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昨晚太忙没空讨论这个，不过朝夕相处的同伴中忽然有两人结成了更为亲密的关系，她实在不确定其他人听到这个消息会作何反应。他们又都不是喜欢宣扬自己感情生活的人，大概就先这样了。

    本乡注视了她一会，不以为然似地轻轻摇了摇头，但没再对此多说什么。各人的生活到底还是由自己决定，即使是互相托付性命的同伴也无法越俎代庖。「查完就上去吧，」他摘下手套，转移了话题，「要开船了。」

    ***

    红发海贼团的下一站是香波地群岛，伟大航路前半程的群英汇集之地。他们的船长难得清楚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找镀膜工匠，存满记录之后穿过海底。见香克斯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样子，格丽卿悄声跟甲板上的同伴们打听原因，得到的答案是他有故人住在那里。那就是海贼王的船员了，库洛卡斯从前的伙伴……她思忖着，还没见到对方便已生出几分敬意。

    雷德·佛斯号停靠在一棵写有数字「27」的大树附近，不远处人声喧闹，空中隐约可见娱乐设施的影子。香克斯一步三尺高地蹦下了船，欢呼着「游乐园」便冲了过去，俨然已把正事抛到了脑后。身后的船员们无奈地对视一眼，小跑着下了船跟过去。

    巨型林木间坐落着仙境般的香波地公园，站到门口时格丽卿不禁惊呼出声——这是她第一次来游乐场。因为见闻色霸气的缘故，她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这里触目所及皆是欢乐，让她几乎想要落泪。贝克曼见状适时牵住她的手，将她从周围满溢的情绪中拉了出来。格丽卿轻轻抽了下鼻子，转头对身边的海贼露出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摩天轮：「我们去坐那个吧！」

    香波地公园的摩天轮富于岛屿特色，每个车厢都使用气泡铸成。格丽卿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睁大眼睛朝四周望个不停，而贝克曼似乎只觉得她的反应有趣，抱起胳膊微笑着注视她。

    车厢接近最高点时，格丽卿忽然倾过身轻轻吻了下贝克曼的嘴唇。只是象征性地一触，她便想坐回原位，但黑发的海贼没那么容易满足，抬手一把按住她的后脑，让二人的嘴唇再次相贴。透明的厢壁从外面看来一览无余，他却无所顾忌，亲了个痛快才放开她。银丝自二人唇间坠断，格丽卿略有些气喘，而贝克曼仍气定神闲。拇指拭过她被吻得轻微红肿的唇，柔软湿润的触感宛如去皮的樱桃，他有几分调笑地问：「想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在摩天轮最高点接吻就会永远在一起，他知道这恋人间的小把戏。格丽卿略显赧然地撇嘴一笑，却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面对恋人讶然扬起的眉，她垂下眼睛轻声回道：「我没那么多奢望……只要现在跟你在一起就足够了。」

    海贼的生活中充满冒险的乐趣，也有着与此相当的危险，能拥有眼前这一刻就已是幸运。出海几年她越发觉得手中能握住的东西实在太少，对未来的憧憬更多化为对现在的珍惜。贝克曼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没等他开口车厢就已降到地面，因此二人只是若无其事地回到伙伴中间。

    离开泡泡摩天轮，海贼们又被兴致勃勃的船长带去玩了过山车和跳楼机。往游乐园门口走去时格丽卿脸色有些难看，贝克曼敏锐地觉察到，上前两步搀住了她：「你没事吧？」

    「我没……哕。」格丽卿勉强摆着手，但话音未落便蹲到地上呕吐起来。贝克曼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等她吐完把她扶到大门附近的长椅上：「你休息一下，我去给你买热饮。」

    格丽卿虚弱地点了点头，乖乖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片刻之后长椅另一头传来动静，她转头看见一个黑发女孩坐在旁边的地面上，把手里的几袋重物小心地搂在怀里。明明她身边就有空座位，格丽卿探过身，刚要开口说话，却被女孩一脸惶恐地抢了先：「啊啊抱歉大人！是打扰到您了吗？非常抱歉我这就走——」

    她说着便慌张地起身，却因怀里的重物失去平衡差点跌倒。格丽卿接住袋子，把她扶到长椅上：「抱歉，我不是有意吓到你……只是想说你可以坐在这里。」

    跌坐下来的女孩喘着粗气，不敢相信似地看向格丽卿，思索片刻才胆怯地小声开口：「谢，谢谢……您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今天刚来这里。」格丽卿坐回女孩身边，靠近才注意到她颈上戴了一只项圈，看起来重量不小。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天龙人大人驾到——」

    几个戴墨镜穿西装的人挥着手臂，向人群高声宣布。热闹的街道霎时间鸦雀无声，无论游客还是商人都纷纷跪倒在地，俯身爬行着让出一条路来。格丽卿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惊呆，一时没有动作。刚刚跪下的小女孩回头见她还坐在长椅上，面色惊恐：「你怎么……快跪啊！」

    「欸，为什么……？」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孩一把拽倒在地。疑惑并未得到解答，但格丽卿体味到人群中那份溢于言表的恐惧，便不再争辩，安静地跪伏在地。

    见闻色霸气无声地探知着周遭一切，格丽卿看到一个头戴面罩、面相蠢笨的男人朝这边走来，周身拥簇着几名护卫。似乎是很有地位的人……她正想着，却发现那白袍的下摆和几双皮鞋离自己越来越近，直至停在她面前。男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咦……这个贱民好像长得还不错嘛。抬头我看看。」

    格丽卿不知所措，只能应声照做。在她动作的那一刹那，身旁的女孩不易察觉地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奇特的感觉自皮肤接触处传递至四肢百骸。抬起头时，男人的气泡面罩映出了她的面容，皱缩得仿佛百岁老人一般。

    「哇啊……」男人吓得抽口冷气退了一步。刚才远看她侧脸以为长得不错，结果居然是个皱巴巴的老太婆。他断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花了眼，要怪也只能怪这贱民太能惑人。男人哼了一声，把小指塞进气泡里挖了挖鼻孔，一脚把格丽卿的脑袋踩到地上：「真是扫兴……」

    被砂石划伤的皮肤传来刺痛，格丽卿脾气再好也要被这莫名其妙的侮辱逼到极限，但身边跪着的女孩朝她轻微摇了摇头。她本能地知道对方是在保护自己，咬紧牙关没有反抗。这时道路另一头传来骄横的童音：「查尔罗斯哥哥！你还磨蹭什么呢，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见闻色霸气朝声音的方向探去，格丽卿看见一个头戴面罩的小女孩骑了匹动物。再仔细看去她心中一惊，女孩身下拴着铁链的分明是个四肢着地的人，血痂和污渍遍布全身，几乎看不出人形。面前的男人闻声收回了脚，嘟囔着「来了来了」，转身朝那边慢吞吞地挪去。

    一行人离开后，周围的人群逐渐恢复原状，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女孩又碰了一下格丽卿的手，奇特触感再次袭来：「抱歉……这是为了救你的命。」

    格丽卿抬手摸了摸脸颊，除了轻微擦伤外已经恢复原状。是恶魔果实的能力吗？她满心疑惑不知从何问起。这时贝克曼端着纸杯重新出现，锐利黑瞳一眼捕捉到格丽卿脸上的伤痕，于是皱起眉头：「你的脸怎么了？」他又转向一边的女孩，目光扫过她颈间的项圈，「这是……？」

    「啊，这位是……」格丽卿想介绍一下女孩，却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刚想开口发问，但本就怯生生的孩子见到黑发的海贼立刻紧紧闭上了嘴，抱着袋子几乎是落荒而逃。格丽卿回头看了看贝克曼，他神情严肃又佩着武器，整个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接过纸杯：「我没事啦，倒是你把人家吓跑了……」

    喝着热咖啡，她简单讲述了刚才那一系列摸不着头脑的事情。贝克曼在一旁叼烟听着，眉头越发紧锁。待她说完，他把燃尽的烟蒂扔到地上踩熄：「抱歉，我应该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的……」

    手中的热饮传来熨贴的温度，格丽卿听着他接下来的话却感到彻骨的寒意。把人明码标价当作物品一样买卖，还有凌驾于他人头上的世界贵族，如此践踏人的权利和尊严……方才在摩天轮上看到的不过是美丽表象，地上的现实竟如此腐臭不堪。她靠到长椅上，一时没有言语。

    贝克曼垂下眼睛，把格丽卿放在膝上的手握进掌心。他知道她的共情能力，才没有第一时间把这座岛屿的历史讲给她。游乐园门口喧闹嘈杂，二人却一时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感到手被用力握紧，一抬头迎上她溢满温柔的灰色眼眸。「……谢谢你。」格丽卿叹了口气，纤细的手不易觉察地轻微颤抖着，「如果当年在北海你没有救下我，恐怕我就会像那女孩一样了吧……」

    人生的每一个转折都导向千百种截然不同的结局，任何一处出了微小的差错，她此刻都无法坐在这里。贝克曼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些，粗糙指腹抚过格丽卿的手背，看着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轻声开口：「香克斯他们去找镀膜工匠了，我们也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