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西市,人声鼎沸。

    苓苓端起加了麻油的胡辣汤,喝了一口,用锦帕擦拭嘴角,笑道:“今儿多谢少尹帮忙,怎么样?我请你吃东西的地方,别有趣味吧?”

    聂宴垂眸低笑:“只是找一柄前朝名剑,算不得帮忙。倒是姑娘请我来的小食摊,真真好极了。”

    苓苓手撕开一块古楼子,白饼露出咸香的羊肉碎,“怎么不是大忙呀?这是我的拜师礼,想来想去,还是前朝的赤霄剑,最适合秦大……”

    “将军”二字还未脱口,她的眼风落在款款而来、玄衣飘然的魏约身上。

    “叶姑娘?”聂宴疑惑地望向她。

    顺着她的视线,聂宴扭头,看到了眉峰冷峻、杀伐决断的肃王。

    只见魏约牵着一身白袍的小皇帝,款款走来,最后停在苓苓身侧,一字一句道:“苓苓,真,巧,啊……”

    四周小贩的叫卖声、食客的议论声,都静了下来一般。

    苓苓垂着眸,不敢作声。

    聂宴注意到魏约对苓苓的称呼十分亲昵,眉头微锁。

    魏约径自落座在苓苓身侧,与聂宴面对面。聂宴连连高高拱手,“王……”

    “叫我公子就好。”魏约摆摆手。

    只见小皇帝也学着魏约的模样,摆摆手,“叫我小公子,就好。”

    稚嫩的童音,冲散了方才窒息的氛围。

    苓苓身上打了一个寒颤,她垂在桌下的柔荑,被魏约的大手紧紧抓住,揉了又揉。

    魏约面上不动声色。

    他怎么能这样?苓苓一面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一面在桌下试图挣脱魏约的手。

    此时,小贩恰到好处地端来两份古楼子和胡辣汤,“公子,你们慢用!”

    魏约松开了手。

    苓苓松了一口气。

    小皇帝目光矍铄,立刻大快朵颐起来。魏约把自己的那份古楼子推到苓苓面前,“苓苓,你吃……”

    气氛再次冻结。

    苓苓抽了抽嘴角,“王,不对,公子,我这里有……”

    魏约挑眉,又看向聂宴,笑道:“上次,苓苓你与我来此,一连吃了两份古楼子。怎么,今儿胃口不佳?”

    苓苓的脸色变了又变,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聂宴的眸子掠过一丝落寞。

    魏约故意的!他什么恶趣味?

    苓苓赔笑道:“想必,是公子记错了。”西市被捋那晚,她明明吃了三份。

    魏约却说得更加暧昧,“那一夜,我可是到死,都不敢忘怀……”

    明明吃得发热,苓苓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聂宴放下胡饼,“我吃好了,公子,叶姑娘,你们慢用。”说罢,聂宴站起身,对苓苓说:“叶姑娘,你方才不是说,想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

    小皇帝眼睛一亮,仰头道:“我也要吃!”

    “好!我多买一串。”聂宴笑了笑。

    苓苓怔愣地看着聂宴一袭青衫,消失在人流之中。那不是买糖葫芦的方向。

    等聂宴走远了,墨云领着几人,一个抱着小皇帝,一个端着古楼子,一个捧着胡辣汤,乌泱泱地送回马车。

    一桌,只剩下苓苓与魏约两人。

    魏约从宽袖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撒在苓苓的胡辣汤里,用竹著搅和均匀,笑着看向苓苓,“苓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苓苓脸色惨白。

    “这叫君子笑,我杀魏炀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毒药。”

    苓苓头皮发麻,窜过电流一般。

    白色粉末完全溶解于胡辣汤,无色无味。

    魏约扯开了嘴角,“君子笑最妙的是,十二时辰内,中毒的人毫无反应。而后,七窍流血,痛不欲生,恨不能自裁。死去的瞬间,他会因为摆脱痛苦而发笑,故名,君子笑。”

    “苓苓,你要不要尝一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

    苓苓的小鹿眼瞬间泪花涟涟,凝望着魏约。

    “不要用这种可怜的眼神,看我。”魏约咬牙切齿道,她休想骗他。

    苓苓垂下眼睫,只听魏约又说:“苓苓,你说过不背叛我。如今要嫁人了,我是要给你备上一份厚礼的。”

    魏约推了推胡辣汤的瓷碗,“这厚礼,你不想尝尝吗?”

    苓苓脑子转得飞快,“上次,王爷,您说若是我不退亲,便此生不复相见……”

    话还没说完,就被魏约打断:“对啊,喝了君子笑,咱们就真的,此生不复相见。”

    “我喝!”苓苓声音笃定。

    魏约怔愣了一下。

    只见苓苓抬起眼皮,一双小鹿眼水光潋潋,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眸子深处。“魏约,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魏约握紧双手负于身后,“你说。”

    “魏约,从始至终,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怎么还会有别人?怎么还愿委身他人?”苓苓眼角湿润。

    “你觉得,这些话,我还会信么?”魏约唇畔浮起讽刺的笑意。

    系统发出爆笑:“苓苓,看你怎么编?”

    苓苓拂去眼角的泪花,“京城诸人口中,我已是残花败柳之人。聂少尹不惧传言,他说,婚后会以礼待我。”

    魏约低喝一声,“我不是来听,你二人的浓情蜜意!”

    “魏约,我是心死之人。心死了一回的人,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苓苓神色恍然,“前几日,我想起了平院落水时,偷听到的话。”

    魏约身形一顿。

    苓苓落下泪来,“原来,你心心念念的人,是她。魏约,你知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心有多痛吗?”

    系统服了:“苓苓,真有你的!”

    “我不甘,我嫉妒,我痛苦,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何拒我于千里。那一瞬间,我知道我的爱,是无望的。可是我又明白,你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在爱着她。从魏迎口中,我知道她与你并非亲兄妹。可世人又如何得知?众口铄金,你们的路又何其艰难?魏约,我好心疼你。”

    苓苓的声音颤抖,“既然你心有所属,我的心便死了。我再嫉妒,再难受,也只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魏约,我盼你与她终成眷属。”

    魏约眼眶微红,愣愣地看着她。

    苓苓端着那碗放了毒药的胡辣汤,含着泪望向魏约:“我与聂宴订亲,也是想断了痴念。可是,订了亲也没有用,我好痛苦,我还念着你。不如死了算了!”

    说罢,便端起胡辣汤,仰起头,咕噜噜地一口喝下。一面喝,一面唤醒系统:“成功攻略魏约之前,我真的死不了吗?”

    系统闷哼一声:“死不了。”

    苓苓安然地放下汤碗。

    魏约满目血丝,一瞬不错地望向她。

    “我分不清了……苓苓,我分不清……”魏约呐呐道。

    苓苓苦笑,“那我们就各自安好吧。从此,无风无月也无君。”

    魏约站起身,仍深深看进她的眸子里,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不是君子笑。苓苓,我怎么会杀你?”

    说罢,魏约转身离去,玄色的身影潇洒不羁。马车很快驶离了西市。

    ……

    聂宴拎着两串糖葫芦,回到西市摊贩处。

    古楼子早已凉透。

    只剩苓苓一人,两手撑着下巴,一见到聂宴,便笑开了:“你终于回啦!再等,我都想先回府了。”

    聂宴递上一串糖葫芦,“他们早走了?这么快……”

    “快吗?”苓苓咬了一口酸甜的山楂,只觉得度日如年。

    跟魏约说话,跟走钢丝一样,命悬一线。

    苓苓两手交叠,不好意思地说:“方才,对不住……”

    聂宴笑得释然,“叶姑娘,你心悦的人,是肃王吧?我其实一直都知晓。”

    苓苓瞪大了眸子,“你知晓?”

    “不瞒姑娘说,小子倾慕叶姑娘许久。姑娘写的诗,我熟读了一遍又一遍。”聂宴郑重地凝望着她。

    苓苓默然。

    聂宴心悦的是原主,可惜她已死在了平院的碧湖。

    聂宴继续说,“读了太多遍,发现了一些端倪。肃王写,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姑娘你就写,留晓梦,惊破一瓯春。肃王写,无寻处,唯有少年心;姑娘你就写,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一回两回是巧合,次数多了,我便看出了苗头。而且,很多次的诗句,都是前后脚的功夫。尤其,是题翠岩寺这首。翠岩寺孤绝幽深,整个大晋,只有肃王和叶姑娘去过,写过。只是那时,小子是隐隐猜测,今日算是明证。”

    苓苓眼睫颤动,深吸了一口气。

    原主不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其实早已被人勘破。

    苓苓心生怅惘,眼角发酸,“原来,这些诗词,自有知音。”她看向他,低声问:“聂宴,你介意吗?”

    聂宴定定地看着她,“我爱慕叶姑娘的才情,自然也不会介意,姑娘诗词中的小心思。”

    苓苓叹了一口气,“叶姑娘若是知道此事,也该会欣喜的吧?”

    聂宴紧皱眉头,“叶姑娘,你什么意思?”

    “我实在不忍隐瞒于你,辜负你对叶姑娘的一片真心。”苓苓开了个头,便把原主平院落水、她不慎穿越的事,说了出来。

    聂宴眸子瞪得越来越大,直到像只小铜铃,鼓鼓的。“当真?”

    “真的,我不必编这些瞎话。”苓苓点头如捣蒜。

    聂宴眼泛泪花,抿着唇,“还是太迟了。从前,我对叶姑娘,只敢远观。如今有了机缘在一起,她却……”

    她却消香玉陨。

    两人沉默地对看良久。

    ……

    肃王府,烛影重重。

    魏约手里把玩着一个小小的药包,凝望着出神,良久,唤来墨云:“这是君子笑的解药。”

    “嗯?王爷有何吩咐?”

    “趁着夜深,放入叶苓苓的吃食中。切记不能让任何人发现端倪。”

    墨云嘟囔道:“王爷,您舍不得杀她,下毒做什么?君子笑可是很珍贵的……”

    魏约恶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墨云立刻不作声。

    只见魏约一双星目深不可测,含着一腔愤懑,一字一句道:“我反悔了,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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