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还

    在宋国当质子五年,孟翡最讨厌的人是皇帝赐婚给他的妻子。

    明阳公主,李桃姜。

    成婚五年,公主一共骂了他一百八十三次窝囊废,他每一回都拿小本子记仇了!

    他这叫忍辱负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窝囊!

    这一段孽缘说来话长。

    孟宋两国交战,孟国输得丢盔弃甲,连主将都成了宋国俘虏,孟翡他爹,也就是孟国国主为了换回历经三帝的严老将军,将孟翡蹴鞠一样踢到宋国,连赐婚也只派使者送了点寒酸铺盖卷,主要目的——

    窝囊地送上投降书一封。

    哎呀你看我穷得连皇家都揭不开锅了,儿子都白送给你家女儿了,这几年不要再打我了好不好。

    这是降书大意。

    于是,宋国收下孟翡的铺盖卷儿,又收了五百万两黄金赔款,签下五年的两国不平等通关条约。

    所以孟翡觉得他的窝囊是家族遗传。

    于是宋国皇帝也从穷乡僻壤找了个破落王爷,把他女儿打扮一番封为公主,塞进花轿嫁给了孟翡。

    两国联姻,主打一个窝囊配村姑。

    孟翡对新婚之夜不抱期望,他原以为公主是个虎背熊腰很会插秧满脸憨厚一屁股能坐死他的山野土丫,谁知盖头一掀,露出一张惊人漂亮的少女娇容。

    她哭得梨花带雨,见到他怕得直尖叫,缩在床角让他滚开。

    公主不准他碰,打他,踢他,咬他,前两年孟翡还能忍受,公主到底还是小姑娘,她会自己养猫养兔子玩,逛花园裁漂亮衣裳排解郁闷,心情好时接受同房,两人也有过短暂的举案齐眉。

    他以为这日子能过下去,却发现公主床笫之欢后都躲在角落喝避子汤,被他发现时一言不发。

    孟翡就知道公主不会甘心和他过日子。

    第三年公主交际频繁,每次回府都醉醺醺的,有时变本加厉第二天才回来,衣裳腰带凌乱不堪,每出门一趟就骂他窝囊废,骂狠了就不给他吃饭,用狗盆装泔水折辱他。

    当公主再一次怒吼:“窝囊废,我在外边被人羞辱,你一点做夫君的作用都没有!”

    孟翡要她认清事实:“我是战败国的质子,当然窝囊废。”

    他顶嘴后,公主居然拿刀追他。

    ……这日子没法过了。

    总之孟翡对她厌恶至极,等到五年之期一过,立刻与母国里应外合攻破宋国都城,第一个就要拿她祭军旗。

    落日硝烟,满城死气,昔日繁华的金陵家家紧闭,一声狗叫都没有,连牲畜都唯恐成了乱军刀下魂。

    孟非提着剑,信步走在熟悉的街口。

    他身后是严老将军的孙子严小副将,老人家感念他以身为质,许诺等孟翡回来开王府,将孙子配给他做属官。

    严小副将对未来的主子出谋划策:“九殿下,由您做内应咱们才能打进宋国都城,回去论功行赏一雪前耻,您是第一等的功劳,必能封王参政!”

    孟翡颔首:“父皇圣明。”

    踢开前边挡路的死马,严副将又道:“还好您在这边没牵挂,我祖父还曾担心过你与明阳公主有子嗣不好处理,你本就在孟国为质五年,您父皇必然忌讳您与宋国藕断丝连,再带个孩子回去更疑心您为国不忠,所以明阳公主必须死,以她的血祭军旗,想必好看得很。”

    孟翡的剑尖有几瞬凝滞,他停步,望向高高的匾额:“这便是明阳公主府。”

    重甲骑兵迅速包围府邸,严副将点出一列亲兵,亲自带着去搜人。

    “连水缸都给我砸了!柴房地道暗门一个都不许错过!”

    孟翡蹙紧眉,走进满面肃杀气的正院,朝书房走去。

    严副将嘿嘿笑着跟上:“九殿下,您莫不是知道明阳公主躲在哪,我听说这些皇亲最喜欢在书房藏地道方便跑路。”

    孟翡沉着脸:“姑且看看。”

    书房早有人在搜,书架的典籍扔了一地,花瓶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瓷乱飞,也就桌案前勉强能坐,孟翡舒坦地将腿搁在桌子上,随手一指屏风背后:“后院金桔树下埋了二百两金,那是公主的私房,挖出来给今晚将士们加肉添酒。”

    两个小兵领命而去,另外几人搜罗完院子进来,就要去撬长桌的抽屉,有个毛头小子还想拿起孟翡面前的砚台看看。

    孟翡嗤笑一声,抬手挡住:“怎么,你觉得公主那么大一个活人藏在里边?”

    小兵傻傻赔笑,向他抱拳恕罪,去搜其他地方。

    孟翡心底一松,手仍不经意扶着砚台。

    严副将若有所思地盯了会,开口:“殿下,那砚台是个暗门罢,我今早抄六王府见过一模一样的,嘿,您说公主给您带了一大顶绿帽,她和六王说不定连暗门下都是一条路。”

    孟翡想起她的那些浪荡烂事,脸色黑如锅底,但他仍绷紧脸皮按捺住别样的情绪,淡淡道:“是吗,那我试试。”

    他拧动开关的动作极慢,咔嚓一声书架反转,隐在角落的石门缓缓升起。

    严副将:“去搜,狗男女都要活的!”

    孟翡的脸冷硬如铁,汗浸透掌心。

    他身边的扈从关切问:“殿下,您脸色很差,是今早杀她情郎时累着了吗?”

    扈从鼻子一酸。

    他单知道九殿下在宋国过着不是人的日子,具体如何非人,殿下不说,但这几日搜查下来,殿下身边的人都理解了——

    老天爷,明阳公主简直欺人太甚!

    足足给他家殿下戴了五顶绿帽!这还只是被发现的,暗处的妖魔鬼怪还不知道有多少。

    盯着暗道漆黑的洞口,孟翡一拳砸碎砚台,眼底闪烁乖戾。

    严副将赶紧让那扈从闭嘴,毕竟这事伤及皇子殿下的自尊,还是不上赶着添堵了。

    半柱香后,亲兵气喘吁吁爬上来,禀报道:“殿下,地道没有找到公主,属下们拿着火把每一寸都搜过了,地道砂石平整没有脚印,大抵近期都没人躲藏过。”

    孟翡沉默无言,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抓起桌上的簪花字帖,撕了个粉碎还不够,又狠狠踩了两脚,骂了两声。

    李桃姜,她可真会躲。

    也是,喜爱她的男人那么多,总有一个觊觎她美色的会昏了头金屋藏娇。

    好好好,好得很,她既然会躲,那就永远别叫他找着!

    正在此时,严副将在外头兴高采烈的喊:

    “九殿下,找到明阳公主了,她根本就不在公主府,是从外头自己回来的。”

    孟翡讶异,绕过一团乱的书架出去:“她,她自己回来了?”

    严副将道:“属下们将她围在正院,殿下要亲自去送她上路吗?”

    孟翡攥紧拳,那点古怪的情绪陡然沉底,气得牙关生疼:“她当真自己来找死?”

    “是,不过公主……”

    扈从正疑惑明阳公主不请自来得古怪,却见自家殿下一路狂奔就朝正院跑,那速度比草原上的豹子还快。

    ……

    从书房到公主府前院的路,孟翡走了五年,大多时候是在公主厉声呼喝他滚来挨罚的路上,从前他巴不得走慢一些,可今日连半柱香的功夫都不到,他已经走到头了。

    这条路,他走到头了。

    盛夏繁盛的枝子刮伤了他的脸,孟翡感觉不到疼,喘着气停在正院偏厢的游廊下,高头大马的骑兵早将院子层层包围,只留下正门一条缺口通往府外。

    他终于看到了李桃姜。

    宋国都城已破,皇帝驾崩太子失踪,公主真正意义上的国破家亡了,她却没有做俘虏的惶恐,淡然从容地站在刻她封号的匾额下,被风吹得裙摆摇曳。

    四四方方的朱门正好框住她,她手中提篮里纸钱纷飞,发髻只有一根玉簪却分毫不减秾艳,她用长袖盖住小腹,浅碧色长裙衬得人愈发纤瘦白皙。

    中午的日头正好,照在她脸上明晃晃的,脸蛋白得吹弹可破。

    周围几个兵的眼珠子都钉在她身上,严副将跟在孟翡身后,悄悄啧了声:“倒是美貌,怪不得爱找男人胡来。”

    孟翡阴沉沉地扫过严副将,憷得他赶忙认错:“下官嘴贱,请殿下恕罪。”

    李桃姜转头,也看到了孟翡。

    两人遥遥相望。

    孟翡等这一日也等了五年,有句话也酝酿了五年,可终于说出口时,该有的快意却莫名低沉:“公主,你欺辱过的人现在要你的命,死在一个窝囊废手中,后悔吗?”

    李桃姜略嘲弄的开口:“我只是给我娘最后烧一次纸钱,怎么,这三个字让你记恨我五年?”

    严副将大吼一声:“你这女人作恶多端浪荡放肆,如今见了九皇子还不跪下!”

    恨之入骨的女子被自己副将凶了一顿,孟翡以为自己会高兴,会快活得开怀大笑。

    可他仰起头却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李桃姜走到他面前,当真跪下了。

    他发出一声冷嘲:“你倒是能屈能伸。”

    她抬头时眼神沉静,脊背仍然挺直纤细,单薄的肩膀就跟摇摇欲坠的宋国一般,维持着公主最后一丝倨傲。

    孟翡弯下腰,居高临下勾起她下巴:“公主,有遗言就说,莫让我等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李桃姜痛哭流涕后悔虐待他,还是等她吓得花容失色哀求不要杀她,她一个女人家,总得有个害怕惶恐的反应才是。

    但李桃姜太平静了,像一弯死气沉沉的湖,她不哭,也不害怕,只护着小腹。

    她笑了笑:“说出来又实现不了,还是算了。”

    孟翡被她哽得说不出话,严副将骂了声:“娘的,这女人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殿下别与她废话,弄死了赶紧上路!”

    孟国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子用白布作底,耐心等待敌人的热血浇灌。

    李桃姜蓦然转头,死死盯住严副将。

    严副将一愣,张嘴就想骂,但这女人漆黑的眼珠子着实让人害怕,跟女鬼似的,况且皇子也没出声,他不敢以下犯上,只能干着急。

    皇子殿下毕竟和她做过五年夫妻,一时心软放了她也有可能,可在女人身上优柔寡断,对目前急需功业站稳脚跟的九殿下不是好名声。

    李桃姜站起来,容颜冷淡:“九殿下,请容我在死前重新梳妆。”

    她一时没站稳,孟翡下意识想扶她,手悬空一半又收了回来,她已经扶腰站好了。

    公主向来不等人,径直走去起居的院子,坐在妆台前。

    孟翡挥退想跟上的严副将,只自己随着她走,一直走到她的屋子,重重锁上门闩。

    只有他们夫妻两人的地方,孟翡更有机会讽刺她:“你们宋国人死前都喜欢捯饬自己,我今早去杀六王,他痛哭流涕一通还要我等他洗漱好再上路,情郎死了你也不伤心?”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镜中的李桃姜,想看看她该是什么漂亮表情。

    李桃姜沉默,拿起胭脂又放回去,低声道了句:“谢谢。”

    孟翡:“什么?”

    李桃姜感激一笑,点燃火折子扔进盆,从抽屉翻出他们的赐婚圣旨,展开却不看,一把扔进火盆。

    孟翡气急:“你这女人!狼心狗肺!”

    她仍然垂眸,一张张搜出刚成婚时孟翡写给她的诗笺,还有画她的小像,手腕一顿,也全部扔进火盆。

    火苗贪婪吞食着早已变味的诗画。

    孟翡手快地捞起一株绢花拍掉火星子,但花瓣也已经被烧得焦黑,再也不能戴了,他骂了句:“这是我娘临终托我留给她儿媳的遗物!你这人……算了。”

    说得再多也无用,明阳公主做不了孟国九皇子妃,李桃姜也不愿意做他孟翡的妻,强拉的红线早晚会断,恩断爱绝。

    看着火苗熄灭,李桃姜轻声道:“我好了,上路罢。”

    孟翡问她:“不打扮你的漂亮脸蛋了?”

    李桃姜翘起嘴角,随意理了一下腰带:“不用,我娘才不嫌弃我。”

    她神情轻松地开窗,最后欣赏一回她亲手种的海棠:“我家里人呢,你也要灭门吗?”

    孟翡坐在他们成亲时睡在一起的床上,公主骄傲的背影实在美丽,他有些怅然,也许孟国没有这样的女郎了。

    “你家男丁立不起来,唯一有点出息的你哥早失踪在北狄,其他人杀了也没立威的噱头,况且杀妻又杀你全家,对我日后名声不好,我不动他们。”

    李桃姜却皱起好看的眉,毫不犹豫向他跪下:“求九殿下一件事,求您一定要办。”

    孟翡:“你说,我看着办。”

    “灭我满门。”

    孟翡再次没听懂她的话:“什么?”

    唯恐他不应,李桃姜再次跪下,恳切地求:“其他仆婢您随意,但一定要杀我父兄姨娘庶弟庶妹一十三人,我还有些私房钱,书房外金桔树下有两百金……”

    孟翡:“我早就挖出来分了。”

    “这样么?”李桃姜一怔,面上不无遗憾,“那我现在身无分文了,殿下还会帮我灭门吗?”

    唯恐不被答应,她拿出早已写好的信,双手捧着送给孟翡:“这是那十三人的名讳排行和八字,还有…六王府抽干湖水会有另一条暗道,你们杀的六王是替身,真正的六王和他的双生儿子会顺着地道逃去红柿巷,第二家卖针线的老板娘是他外室,你将他们全杀了,挖开针线店后院那棵柳树,里边有四百两黄金,算作给您的辛苦费。”

    孟翡阴阳怪气道:“他睡你,你要灭他满门,做你的男人可真命苦,我还是想知道你和北狄三兄弟怎么个关系,夜里会嫌床小么?”

    “您太会羞辱人了。”李桃姜凄然一笑,眼角水光隐隐,看得出她想落泪。

    “……”

    她当真要哭了,如此骄傲的人第一回被自己欺负哭,孟翡却怪异地移开眼,避开与她对视。

    严副将在窗口听墙角,他本来只担忧明阳公主将殿下骗上·床温存,殿下沉浸在女人的温柔乡里反悔就难办了。

    但现在……什么北狄三兄弟什么夜里床小,他他他,他突然聋了没听到啊!

    严副将赶紧捂住嘴巴,憋气跑到院门口故意大声喊:“殿下我刚进院子,殿下现在我要敲门了!”

    孟翡提剑架到李桃姜脖颈,饶有兴趣地抚弄她的耳坠:“西域那边的猫儿眼石,漂亮,北狄哪一个完颜王子赏你的?”

    李桃姜躲开他的手,淡然一笑:“男人们都和你一样无情吗,睡我又杀我。”

    “你以为你能死得很容易?”孟翡一把捏住她下巴,冷笑质问,“你用十年没洗过的狗食盆装泔水给我的时候就没想到今天!”

    孟翡终于忍不住五年积压的汹涌情绪,骂得痛快淋漓:“你欺辱咒骂我的时候会想到我这个窝囊废最后要了你的命么!”

    “你堂而皇之和其他野男人苟·合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外头那些人敢当面耻笑我是绿毛龟的时候你可曾考虑过我!”

    “李桃姜,有你这样的妻子真让我难堪!你真是该死!”

    “你本来不会死,走到今天全都是你矫情矫出来的下场,你咎由自取!”

    李桃姜气息有些不稳:“……我说过了,我不是自愿的。”

    都这样了还在狡辩,真当他的人都是瞎子么!

    孟翡现在真想真想揍她两巴掌,但他忍住了,气极反笑道:“你和云砚礼不是自愿?他述职进金陵,你深夜在城外敲他马车的时候是他逼你的?”

    “你对祁朗不是自愿?你俩在山林一路说笑到庙里也是他逼你笑的?”

    “还有孔一蒙,他才十二岁!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你也下手!一次睡北狄三个壮汉再睡这小孩,你都没感觉了罢!”

    “我孟翡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公主的事!你呢,明阳公主,你对得起我吗?”

    ……

    “原来殿下要道歉。”李桃姜下巴被捏疼了,却也不动不挣扎,温声道,“那抱歉,我对不住您。”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孟翡自讨了个没趣,六月的天又燥又热,他懒得再去外边晒太阳,直接命人将军旗铺在屋中央。

    终于结束了。

    他在宋国的一切屈辱已经全部洗刷干净,李桃姜一死,这世上再也没人知道他做质子的屈辱和嘲讽。

    他咽了口气,锋利的剑尖刺破她瓷白的脸颊,血淅淅沥沥滴在地上。

    李桃姜念了个谁的名字,从容合眼。

    “刀下留人!”

    公主府外马蹄急躁,远远传来一道厉喝:“宋国太子率群臣投降!请九皇子殿下罪不及明阳公主,妹妹,你可上交舆图将功抵罪!”

    严副将唉了声,自以为孟翡听不到的小声叹息:“…果然没死成啊。”

    孟翡心中骤然松快,立刻将长剑归鞘,看着传旨小将由远及近走进门来,那人一身盔甲,只露出半张脸,眉眼却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却听到一声女子低低的叹息:

    “舆图在我枕下,我太累了,想睡一睡。”

    所有人都转向圣旨的一刹那,燕子还没从房檐飞上海棠枝头。

    长剑哐啷一声脆响,李桃姜倒在地上,血染红雪白军旗上的孟字,也将她浅淡的碧色衣裙染得娇艳鲜红。

    “公主!”

    “阿姜!”

    院中近五十人,谁也没料到李桃姜拔剑自刎了。

    谁也没拦住她。

    孟翡握着空空的剑鞘,浑身发抖地蹲下来,手浸满血水也不在意,不敢置信地去探李桃姜的鼻息。

    她紧闭着眼,任谁的呼喊都不肯睁眼,血液极速流失,明明之前还动人的脸越来越白,她却唇角弯弯,一脸解脱又轻松的笑。

    她明明听到了圣旨,她明明知道有人要她活着,她那么聪敏的人,也许早看出自己并不想她死。

    可李桃姜还是自刎了。

    ……

    他不敢置信地再探了第二次。

    ……

    孟翡脑中理智的弦脆响一声,断了。

    ……

    隔日依旧好晴天。

    高义王府的日头也明曜曜的。

    孟翡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一具一具数过尸体,十三具不多也不少,正是公主要的数。

    院子里一片血腥气,肮脏恶臭,孟翡嫌恶地拿帕子堵上口鼻。

    怪不得李桃姜不认他们是一家人,她爹侧妃生的庶子仗着李桃姜亲兄长失踪,捡漏坐上世子之位后,竟然还写信讥讽她嫡出也没那个好命,那世子妃还时常在贵妇宴会上有意无意地说她看见公主绿了驸马,与其他男人私下有来往。

    那些贵女从此对公主都是面甜口毒的讥讽。

    今日这俩厮竟然腆个脸皮说亲家求手下留情,孟翡恶心得要命,送一家子上阎王那攀亲戚去了。

    “殿下,昨日宋国传旨那人杀进来要见您,下官挡了,现在在外头骂您呢。”

    孟翡随口问:“那是谁?”

    “下官查过了,他是明阳公主的嫡亲哥哥,公主这五年一直奔波在男人堆里就是为了查她哥哥的下落。”严副将有些感慨道,“死在相见的前一刻,公主确实没嫡出的好命。”

    “她要不是嫡出,我也遇不上她。”孟翡无言片刻,“公主府再搜了吗,她可曾再藏了其他东西?”

    严副将道:“有,但没拿过来,吕斯文已经去取了,外边现在还有一堆儿姑娘要见您……不是,见公主。下官问过了,她们都是家里多余的女孩儿父母卖去勾栏戏园窑子的,公主出钱修了女红堂给她们容身,还请女师父教她们认字学医刺绣,今日是公主二十二岁生辰,她们一齐绣了金丝凤衣要献给恩人。”

    严副将有些不知味:“跟那些贵女招供的不一样……公主对百姓怪好嘞。”

    孟翡恍然想起公主的生辰,如果活着的话,今日是她二十二岁生辰,往年她都会做一身新衣裳,可惜今年没来得及穿。

    他看向金光闪闪的凤衣,金线针脚细密,凤凰乌眼衔珠,尾羽的珍珠莹润饱满,一看便是那些女郎认认真真用最好的料子,连一针也不敢出错,想着恩人穿上时光彩照人的模样。

    沉默片刻,孟翡收了衣裳,第一次郑重叠好她的东西,抱在怀中:“赏那些女郎一人二十两,告诉她们,公主很喜欢,回去躲着这几日不要出来,女红堂那边叫将士们别打扰,如有知法犯法者,杖五十。”

    思索几瞬,孟翡又道:“你去给宋国管史的狗官说一声,让他在亡国前这般传写:明阳公主李桃姜,宋天德四年生人,性贞淑通医理,天德二十年嫁孟皇子翡,二十五年殉国,时年二十二岁。”

    孟翡不知该如何评判李桃姜,她为人妇对丈夫不爱,不忠,甚至不育,管束妇人的七出她能违背七条,是因为七出只有七条。

    可李桃姜死了,孟翡却不想由他的笔下流出的墨抹黑公主,让她被后世踩着脊椎骨骂,至少她作为宋国人,没投降没屈服,没做放敌军进城的二狗子,公主的脊梁骨比朝廷上一大半的官员都硬。

    严副将应了,忍不住道:“殿下的笔墨太多情了,回孟国后殿下不能对女人这样,她们会蹬鼻子上脸的。”

    这时随军的杵作慌慌张张求见,进来时连话都说不清:“殿、殿下,下官……公主一直在笑,下官验过公主……”

    孟翡猛然起身,膝盖上的战报落了一地也无心去捡:“公主怎么了,她假死跑了?”

    “回殿下,她确实死了,死了也在笑……”杵作有些哆嗦。

    严副将插嘴:“公主可能在地府找到她娘了,高兴的。”

    孟翡厉声吼道:“你给我滚一边去!”

    严副将讷讷滚蛋了。

    周围把手的兵都离得远,杵作这才敢接着说:“殿下,下官为公主验尸时发现,发现她已经……已经有孕四个月了。”

    孟翡眼前一阵晕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胡说什么?”

    杵作吓了一跳,忙叩首:“下官随军二十年,绝对不会错,她小腹隆起的形状至少四个月。”

    孟翡强撑着太阳穴,背后一阵阵发虚汗:“……她死前有孕的消息不准走漏给任何人。”

    这怎么也说不清,孟国律法不杀孕妇,他们四月前确实多次同房,公主竟然不用怀孕的理由求生,除非这孩子不是他的。

    可年初公主母亲去世后她大受打击,之后缠绵病榻从未出府,身边的男人只有他……

    孟翡强迫自己冷静,仔细回忆公主的体态。

    昨日从进门时她就在扶腰,她跪下会护小腹,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绝对知道自己有孕。

    可她什么都没说,畅快解脱地血溅军旗,活着膈应他,死了还要弄脏他衣摆。

    孟翡胃里反酸的厉害,疯一般的把奏折兵书撕成碎片,砸碎高义王府门口的花瓶,爆裂的碎瓷片刮伤他脸,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下,他心里憋着一口郁气无法消散,还是不肯信李桃姜怀孕。

    这女人跟他吵嘴都会进宫告状,怀孩子这么要紧的事,真是他的种,怎么可能一声不响!

    他要亲自去验尸。

    “殿下,有样东西,是从公主妆奁的夹层搜到的。”扈从小心翼翼靠近他,目光躲闪,“公主还活着时身边侍奉的只有您安排的人,她的仆婢早被遣散了,装衣裳的箱笼也都收拾干净了,只有这一本册子与您有关。”

    他冷静翻开,却是一本年历,第一页从五年前的五月开始,她用朱笔圈出五月十七,他们成婚的这一日。

    背面她作了注,只写了一个字:疼。

    孟翡回忆起那一晚,脸刷地涨红了。

    公主在年历里圈了不少日子,有她娘的生辰,每一年她都仔细标记,有来往的几位夫人帮过她何事,她也一一记下回礼,字里行间满是感激。

    孟翡有些紧张地翻到成婚第一年的十一月八日,他自己的生辰,果然也看到公主圈出来了,翻过背面那行小字,一时沉默了。

    公主只有短短几句:我送他亲手缝纫两月的孔雀裘,他收下,笑话我针脚不如他表妹细腻。

    孟翡:“……”

    十二月初三,公主批道:六王来客,孟翡在府中却未出面,他明知道我怕六王,我尚且镇定,他却窝囊做了缩头乌龟。

    第二年正月十五,公主批道:北狄三位王子目光灼灼,孟翡却说宫宴酒醇,赏灯时北狄人捏我,他烂醉如泥做缩头醉乌龟。

    四月十八,公主批道:阿兄在西凉的消息只有祁家军能打听,六王替我联系祁朗,若是哥哥安全回来,娘亲一定开心极了。

    七月十一,那一页公主似乎哭了,泪痕洒得纸页斑驳,笔迹凌乱,只用血红的笔写了两个字:六王。

    再之后她的话越来越少,男人的名字越来越多,有时候她一整月只圈出几个日子,都是六王,可第三年秋后的十二月她足足圈了十日,除了六王,还有北狄三兄弟的名字。

    孟翡脑子一片混乱,也记起她那个十二月确实日日晚归,或者也夜不归宿过,可他嫌冷早早歇了,并未发觉公主的异常。

    第四年春,云砚礼。

    夏,祁朗。

    秋,孔一蒙。

    ……

    孟翡不敢再往下翻,抖着手翻到最后一页,年历停留在今年二月。

    一月她只圈出一月十三,她娘去世的日子,公主的眼泪模糊了年月,这一页的字迹几乎已经看不清,孟翡只能靠字形勉强辨认。

    公主之前的批注都是外人外事,可这一次似乎是她写给自己的绝句:心血竭尽,一事无成。

    心血竭尽,一事无成。

    她这般灰心丧气评价自己的一生,孟翡呼吸猛地一滞,难言的酸涩在心底弥漫。

    闰年的二月她几乎每一日都圈,可背页却什么都没写。

    但孟翡知道她在记录什么,他那时已打算永生离开宋国,所以每一个圈住的夜里,他强行压着她在床·上找乐子。

    公主怀孕了,在她娘的孝期。

    也许公主觉得这孩子是她不孝的耻辱。

    ……

    孟翡心情复杂地看完,当晚跌进一个冗长荒唐的梦。

    梦中一切都模模糊糊,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浓雾之中,拐过弯后万物骤然清晰,他似乎身处一处达官贵人举办的赏花宴,他看到李桃姜那条碧色浅淡的长裙向他而来,他精神一振,快步过去:“阿姜!”

    李桃姜却没有看到他,面色焦急,径直从他身前穿过,她似乎在躲什么人,小跑时鬓边的流苏坠子摇摇欲坠,她甚至不敢大声:“小昙,你哪儿去了?”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了,孟翡呢?”

    孟翡下意识应了声:“公主,我在……您身后。”

    远远传来几个年轻男人嬉笑的声音,李桃姜瞬时面色大变,朝一处屋檐连绵的小路狂奔。

    路过一处葡萄藤架,葡萄藤荫下坐了几位乘凉的贵女,其中一位瞧见了李桃姜,细细的眉毛一挑,扇子掩面和同伴小声嘀咕几声,两人一起笑起来,和另外几人聚在一块儿交谈。

    “苗苗,你说的可是真的,明阳公主真的和祁朗有来往?”

    “对啊,是我家嫂嫂和高义王世子妃一起去庙中上香,中午在那边吃过斋饭正休息呢,谁知道……后边的厢房竟然……”

    “她怎么如此不守妇道,明阳公主的驸马也不丑啊,世子妃你是她的小姑,你也知道这事儿?”

    李桃姜的脚步一顿,她似乎也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面露惊喜地朝那边走去。

    可那几位贵女见她朝这边过来,立刻三两起身,走开了。

    李桃姜茫然无助地站在原地,怔怔看着她们躲避蛇蝎毒虫般飞快离开,她蹙着眉,蹲在山泉边洗手。

    孟翡心底酸酸的,上前向她递帕子。

    “哟哟,公主原来在这儿呢,我们哥仨可找你找得好辛苦。”

    不知从哪窜出几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子弟,吊儿郎当地朝她包围过来:

    “公主~”

    李桃姜瞬间面色大变,她想走,却被这四人团团围住,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甚至来摸她的手:“六王爷说公主皮肤娇嫩,果然是比日日用羊奶沐浴的花魁还要嫩~”

    她抑住惶恐,一巴掌甩开纨绔,气愤地喊:“我叫驸马来收拾你们,管你们是六王七王的人,碰我都会付出代价!”

    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几个纨绔哈哈大笑,不由分说就将她朝假山洞里拽,甚至捏她的脸:“公主的驸马若是对您有心,他当真将您当妻子的话,六王哪儿敢在男人堆里举荐您呢,哈哈哈……”

    李桃姜气坏了,一巴掌扇在离她最近的纨绔脸上,提起裙子就跑:“孟翡!你给我出来!”

    孟翡只觉几百个巴掌在扇他的脸,纨绔对公主的每一分不敬,都痛得他心如刀绞,他一拳打在纨绔脸上,可他碰不到梦中的任何,踉跄倒地,狼狈地摔出墙外。

    他赫然见自己就站在女眷游玩的花宴正门外,满脸不耐地听人交谈,他与她之间,只隔了一道一尺之厚的墙。

    那人问他:“孟殿下是在等公主?”

    孟翡张了张嘴,却听梦中的他自己道:“也不知公主玩的哪一出,说好申时一刻来接她,过了半时辰她还不见人。”

    那人指了个方向道:“或许是有事绊住了,我听闻御史家的女儿生了病,成婚在即不方便见外面的男大夫,公主又通药理,殿下不如问问田御史家的人,就在那边。”

    孟翡看到他自己一努嘴,送走那人后依旧在原地,哪怕田御史家的车子就在百米外,他看到了,却连遣车夫过去问一问的吩咐也没有。

    马夫竖起耳朵听了良久,不确定道:“姑爷,奴才好像听到公主喊您呢,好像很着急。”

    他毫不在意地哼了句:“她一个公主有什么急事,当女皇上批奏折?”

    远处有几位扮做士子的部下向他比划情报,孟翡耐心耗尽,直接道:“那你接她回府,她若问我为何不如约,你告诉公主她自己也迟了,臣没听公主吩咐迟了也得等她。”

    马夫还没敢接话,他已经甩袖离开。

    ……

    当晚公主回来时,天已经黑透。

    孟翡随她急躁的脚步去他常住的园子,汗颜地发现自己躺在藤椅上,正惬意地隔水听昆曲儿。

    公主一脚踢翻他身边的水果茶几,指着他怒吼:“窝囊废,我在外边被人羞辱,你一点做夫君的作用都没有!”

    听曲儿的好兴致被人打断,孟翡看到他自己一闪而过不耐,咬了口冰过的甜瓜,径直回屋躺下了。

    孟翡:“……”

    公主气得太阳穴青筋暴起,哆嗦着说不出话。

    孟翡脸皮滚烫,此刻只想替公主给穿鞋上床的自己来两巴掌。

    当公主再一次怒吼:“窝囊废!”

    他叼着瓜皮反驳,要她认清事实:“我是战败国的质子,当然窝囊废。”

    他顶嘴后,公主却平静下来,孟翡以为他不生气了,谁知下一瞬,公主提起厨房杀牲口的大砍刀朝他劈过去:“狗东西,你去死!”

    孟翡看着他自己被公主追得满院逃窜,踢翻了名贵的昙花,新移栽的君子兰被踩成浆糊,孟翡眼睁睁看着他自己被公主追得走投无路,一急之下跳了湖。

    满院丫鬟指着他笑,连撑杆捞他的小厮憋笑憋得脸都发紫,公主却没有笑话他,她独自隐在黑暗里,转过身悄悄拭泪。

    平生第一次,孟翡当真觉得自己实在……

    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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